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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第二十九章 没有时间的地方

      南峰小时候听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见有两个白发老翁在对弈,就好奇地观看,等他们棋下完了,樵夫下山回家,他的父母已不在了,家也不在了,村子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了。原来,樵夫在山上遇到的下棋老者,是两个神仙,天上一日,世上百年。时间已过去一百年!可是,时间对于现在的南峰来说,仿佛是停滞的,像天上的一朵云,一动不动,或缓慢地动。坐牢的人都是这感觉,牢中一日世上百年。
      不像他在广州,一年前还是堆土成山,呼啦啦拔地而起一群高楼;又见拆迁工地,昔日的破腔露肚,灰白的墙壁上,尽是雨痕。重建与摧毁,搬入与流离,过去与现实,宛如时间这猛虎的两排利齿,一切都被它咬得粉碎。
      不像他在云阳镇,寂静落寞间,几场春雨一下,无数的商铺竟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人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狭窄的街道变得拥挤不堪,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今日还流行喇叭裤,明天的时尚就是西裤了。云阳镇的时间,是属于摇滚乐的,是属于霹雳舞的。
      不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只属于成功人士,属于当官的、经商的和那些失意文人。权力还未用尽,还有山珍未品,还有景点未去,还有宴会未赴,就要退休了;还有钱未赚够,还有摩天大楼未建,还有私家庄园未打理,还有几个合同未签,就缕缕白发了。那些怀抱“致君尧舜上”理想的文人,刚刚踏进官场一只脚,刚刚写就规划或奏章,就被时间的潮汐冲回到岸边,“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变得面目全非,感叹时间怎像大河流水,一去不返。
      只有监狱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有时间,那时间是停滞的。时间停滞在遥远的天边,只有在目睹它的时候才呈现出鲜明的质感和纹路,那高墙依旧,哨楼依旧,监舍依旧,劳动依旧,饭菜依旧,没有血色的苍白的面孔依旧,不断进来的新面孔,像溪流归入大海,无声无息。从日出就望日落,一天不得一天完。“时间怎么这样难熬呢?高墙一日,人间一年!”这是大部分犯人的叹息。进到这里的人都需要随乡入俗,忘记时间。如果你不忘记时间,如果你一天天计算归期,那么你就会觉得苦不堪言,因为度日如年,而日子又太过漫长。所以,忘记时间就是忘记痛苦。
      但是时间并不因忘记就不存在,而时间的停滞也是错觉。时间的停滞是因为难熬而形成了错觉。时间在悄悄地过去,已经过去五年了,南峰认为过去了的变化了的不是时间,而是人物和故事,但时间仍然到了1989年12月。五年里,南峰已经减了两次刑,每次减一年,现在他的余刑只有两年了,他看得见自由的曙光了。
      他不敢回首过去的五年,那被时间抽空的五年。

      南峰服刑的临水监狱在临水境内,在一个很大的孤岛上,周边是水。这监狱是省里管的,对外称第六监狱,监狱服刑的犯人很多,有三十几个监区。监狱在灰色的围墙里有铁丝网,有高高的哨楼,那站哨的是荷枪实弹的武警。监狱只有一条路连接孤岛与外面的世界。监狱的办公楼就建在这条大路上,它的后面,是犯人劳动和生活的地方。
      这唯一的道路,是一条没有什么养护的公路,宽宽阔阔,坑坑洼洼,两边是高高的树木,还有一些长着灌木杂草的土堆。平常,除了会见日,这条道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车进出,会扬起一路灰尘。这些,显示出监狱的神秘,也表明犯人是无处可逃的。即便侥幸翻过围墙和铁丝网,也会跌进湖水里。被办公楼挡住的道路,是万万不可逃的,门口的岗哨有警惕的枪口瞄着你,你逃到哪里去?所以,任何想越狱的犯人都是愚蠢的,只会为自己增加加刑的理由。聪明的犯人或是理性的犯人,是从来不屑这样做的。想早些脱离苦海回归自由,只有减刑假释这一条路。
      南峰和江海一到监狱就被送入收押中心培训。培训就是学规矩,就是实现身份转换,就是告诉你已经是一名犯人了,不再拥有一个自由人拥有的一切,包括人的尊严。跟干部讲话要蹲下,上厕所要排队,连什么时候睡觉和洗漱也有时间规定。“这牢哪是人坐的呀。”江海悄声对南峰说。
      经过半个月的培训之后,南峰和另外几名犯人被分配到了十监区。江海去了十一监区。临分手时,江海对南峰说:“你先去,我一定想办法调到你那里来。”
      在监区服刑的犯人对新下队的犯人都称“新口子”。这些老口子对“新口子”都是呼来喝去的,看不顺眼就会饱揍你一顿,名曰学规矩。南峰的心是悬着的,担心会像刚进看守所一样,被人家“猛虎洗脸”。他进入监舍后,浑身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走进一间鬼屋,里面是青面獠牙的鬼魂。但是,他没想到却是出奇的平静,只有几双骨溜溜转着的眼睛打量他。一直到第二天他跟监舍的犯人一起参加劳动,没有人揍他,也没有人横眉竖眼,只有几个犯人围过来打听外面有什么情况,有什么新闻,热不热闹,是临水热闹还是岳州热闹。他们好像在监狱里关了很久了,桃花源中人,不知魏晋。南峰见他们友善,就一一作答,唯恐遗漏。
      监舍里住了二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有一个铺位,上下铺,睡在南峰下铺的是一个叫宋光头的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鼻梁有点塌,面容和善。第三天晚上,宋光头问南峰是什么事进来的,南峰说是打架。南峰不知道打架的人在监狱里是被高看的,被轻看的是□□犯,一听是打架进来的,睡在周边几个铺位的人都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瞥着南峰。
      宋光头说:“看你这个清秀样子,我还以为你是个教书先生呢,教书先生犯什么法呢?莫不是流氓罪?可你怎么会打架呢?”
      “我是做生意的,狗急了也有跳墙的时候,怎么会不出手呢?”东峰说罢,自己笑起来,宋光头也笑,周边铺位的几个人也笑。这一笑,南峰就把自己融入进犯人的集体了。
      “你这兄弟有意思,一来就知道把自己称为狗。在牢里,我们都是狗。”宋光头说。他一说完,周边几个铺位的犯人都学狗叫“汪汪汪汪”。
      “我们怎么都是狗?”南峰疑惑。
      “你以后就知道了。”宋光头说。他接着补充一句,“你看看我们跟管教干部说话的样子,哪个不是哈巴狗的样子?”
      宋光头的这句话让南峰琢磨了很久。他心里想,我偏偏不成为一条狗。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幼稚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谁当狗当得好,谁的日子就过得好。所有的犯人在任何一个管教民警面前,甚至有权的监狱职工面前,都像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你不摇尾乞怜,只会挨训,只会干最重最脏的活,只会更没尊严。“大家都是狗,你成为一条狗有什么奇怪的呢?谁也不笑话谁,谁都想早些出去,想活着出去。”这是宋光头后来跟南峰说的。南峰体会这大概就是坐牢人的生存法则。

      白天是劳动,晚上的时间才是犯人自己的。可是回到二十几个人的监舍,躁动的,热气腾腾的,青春期荷尔蒙的淡淡腥味,混合着冲洗得很不干净的卫生间里传出来的隐隐臊味,叫人一阵阵晕眩,一阵阵恍惚,一阵阵作呕。南峰下意识地擦擦鼻子,尽量让自己超脱于这污浊的空气之外。他的办法是看书,这也是打发时间的办法。南峰带来了十几本书,是妹妹北凤在看守所看他的时候塞给他的。有一本笛福的《鲁宾孙漂流记》,这本书他上高中时看过,他还想看一看。
      宋光头只有小学文化,没看过几本书,他好奇地问南峰:“鲁宾孙是谁?”南峰说鲁宾孙是英国人,出海做生意,遇到海难,同伴都死了,他一个人漂流岛一个荒岛。他在荒岛上捕鱼、种庄稼,养活自己,收留一个土著人“星期五”,让他给自己当仆人。鲁宾孙还从受损的船上抢救出枪支弹药、账本、墨水和笔。他开始记账,他常常念叨一句弹药要省着点用,他怕应付不了以后的危险。
      南峰见宋光头听得出神,旁边几个铺位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就更来劲了。他说,鲁宾孙在荒岛上,先确定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不能吃,他爬到树上睡觉,让自己不被野兽吃掉。他又开始动用自己的理性,必须有个时间概念:我是1659年9月30日上岛的,每过一天就做一个标记。然后,他用账本权衡一下利弊:我独自一人漂流岛荒岛上,这是很糟糕的,但是我的同伴都死了,与之相比我没那么糟糕;我衣不蔽体,很糟糕,但这个岛很暖和,不会被冻死,所以也没那么糟糕。他有枪有火药,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有《圣经》,没事的时候可以和上帝唠嗑,保证自己精神正常。他有技能,能打猎、能种庄稼、能给自己建造洞穴,还有遮阳伞,保证了生活上的自给自足,甚至还比较舒适。他还有一点钱,钱在岛上没有什么用,但鲁宾孙很好地保管着这些钱。他的所作所为非常符合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劳动为上帝保管财富。
      “那鲁宾孙一辈子就生活在那个荒岛上了?”宋光头追着问。
      “没有。他在荒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后来他遇到了一条船,把他带回了英国。”南峰说。
      说到这里,南峰突然觉得自己比鲁宾孙幸运。鲁宾孙要在荒岛上生活二十八年才能离开,而且是侥幸离开,他对活着离开原来是没有指望的,但他仍然坚持着。而自己,只要在这孤岛上生活八九年,如果能减刑,则时间更短。在那荒岛上,只有鲁宾孙和一个听不懂他说什么的土著,而自己所处的孤岛,有很多能说话的人在一起,他不会孤独。那荒岛上只有一本《圣经》、一个上帝陪着鲁宾孙,而自己的孤岛,读书不成问题,想看什么样的书都能找到,读书可以成为一种救赎。更重要的是,本来遇上“严打”,眼看糊里糊涂地没命了,却被人从枪口下救出而活了下来,比起那些糊里糊涂被枪毙的,自己又有多幸运!
      “自己还只有23岁,即使八九年以后出去,我还只有30出头,不像鲁宾孙回去时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我年轻,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坐牢本就是苦和累,即使像狗一样活着,那至少活着呀!”南峰躺在床上为自己打气。
      他把《鲁宾孙漂流记》放在枕头底下。他突然对自己的妹妹生发出感激来。“这个凤儿,塞本《鲁宾孙漂流记》给我,原来是有用意,是要我学学鲁宾孙呢!”

      劳动是繁重的。十监区的劳动改造就是种田,像农民一样种田,像公社化时代的农民一样出工和收工。不同于农民的是出工时间要长,每天10多个小时。种田有农忙时节,也有农闲的时候,但对于犯人来说是没有农闲时候的。没田种了,又安排做其他农活,或是去修路,不会让你歇着。
      南峰在农村出身,虽不像哥哥东峰什么农活都会,但他有力气,别人怎么干,他也怎么干。他当过搬运工,不怕吃苦,也不怕吃亏。但监狱的劳动强度不是农村干农活可比的,也不是做搬运工可比的。做农活或做搬运工,累了可以歇一歇,可以喝口凉开水,而监狱不行,没有歇一歇这一说,喝水也有规定。一到劳动岗位,人就没有血肉和灵魂了,成了一台机器,要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转动。“要上厕所了?不行,你干吗要喝那么多的水?”
      上厕所是有时间规定的,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排着队去,如果尿急想插队,轻则遭训斥,重则被扣分、禁闭。扣分和禁闭是监狱的一种权力,也是一种手段,更是一种武器,想减刑和假释的犯人,无不害怕这种武器。
      天刚蒙蒙亮,吃过早饭的南峰就随着犯人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劳动的农田,有管教民警在前后押送,瞭望塔上的武警用望远镜监视着犯人们的一举一动。一天的劳动,累得腰酸腿疼的。这样干了几个月,南峰有无法支撑的感觉。“可能是做生意、站店铺的时间长了,筋骨娇贵了,不适应了。”他为自己的精疲力竭找理由。
      坐牢的最害怕过夏天,热得没地方躲。俗话说冷到三九,热到三伏。二伏的最后一天,热得让人喘不过起来,水田里蒸腾着溽热潮湿的腥气,蝉们知了知了知了地嘶鸣着,不知停歇,听得越发叫人心烦意乱。黑压压的犯人们在水田里插田,白花花的太阳底下,他们弯着腰,一边插秧一边后退,个个挥汗如雨。南峰借捡秧的机会抬一下头,就看见一个犯人站起来踉跄地朝农田边上的凉棚跑去。凉棚里有几个管教民警一边说笑一边吃西瓜。那犯人是犯人中管事的,他在凉棚里蹲下报告说:“太阳太烈了,大家都受不了,请求到阴凉的地方歇一歇。”
      “歇什么歇,滚回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一个年轻民警训斥道。他将手中的西瓜皮向那个罪犯砸去。那犯人的脖子胀得像鸡冠一样红,挨了西瓜皮,讨个没趣,正要转身,一个年长的管教民警顺手丢掉手里吃剩的西瓜皮,说:“慢,让大家都歇歇吧,太阳落山时再干。”
      南峰认识那个年长的管教是中队的指导员,姓马,大家称他马指导。南峰跟着犯人们的队伍上了田埂,走到了旁边阴凉的树下。马指导让大家一排排坐好,安排那管事的犯人带几个人去打井水。喝口凉凉的井水,喘着粗气的南峰对马指导生起好感来。他感激他的善良。
      南峰后来知道,在监狱的管教民警中,有不少马指导这样品质的人,一辈子都守在监狱里,守在对事业的忠诚里,工资不高,家里条件也不好,相比其他拿工资的国家干部或者穿同样制服的公安民警,他们有一肚子的苦水,但他们能把自己的痛苦和委屈与犯人们的痛苦与委屈作比较,他们的人性闪烁着善良的光芒。
      菲利普·津巴多在《路西法效应》里说,监狱的制度大都是去人性化的,犯人从失去自由开始,去人性化的过程就开始了。而在这去人性化的贬损人格的制度执行中,管教有独自作出决定的权力,可以通过各种对待方式,将犯人们去人性化。制度和规定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执行制度和规定的人,只要心存一点善念,有一点同情心,犯人们的脸就要生动许多。南峰没读过《路西法效应》,但他心里能感知管教民警的好歹。
      “马指导刚到中队来还只有一年,你运气好,被你碰上了。”
      宋光头意味深长地对南峰说。他挥手擦擦额头上的汗。
      南峰怔怔地望着他。但是,他仍然相信黑暗中的人性光辉,他看见了这种光辉,他相信人性是善良的,人们总有办法利用个体力量来挑战情境与系统力量,哪怕在这情感被压抑、禁止,甚至扭曲的地方。
      高强度的劳动与伙食是不匹配的。南峰坐牢之后才真正懂得什么叫饥饿。吃的饭基本上是霉米或陈米煮的,要过年的时候,看能不能有运气吃几口当年的米煮的饭。没什么菜,汤汤水水,不是几片冬瓜,就是几片南瓜,或是萝卜汤,最好的菜是海带汤,但没几根海带,汤水里看不到油星。只有到过年的时候,大年三十、初一这两天,才有几个荤菜。犯人们盼过年,就像贫穷的农村小孩盼过年一样。小孩子的年可以过到正月十五,而犯人们的年正月初一就结束了,荤菜没了,又要去劳动。
      每当坐在桌前吃霉米饭喝菜汤的时候,南峰就会怀念小时候的日子。小时候很苦,常年吃红薯饭,只有过年才有荤菜,饿了,就到外面寻野果子吃,到别人地里挖红薯吃,偷摘别人家的桃子吃。但小时候的饥饿与坐牢的生活相比,那简直成了遥不可及的幸福。他还想到在荒岛上的鲁宾孙,他可以种小麦吃,可以捕鱼吃,可以打山羊烤着吃,相比坐牢的生活,鲁宾孙的荒岛简直就是天堂了!
      有一次,南峰去食堂吃饭,进门时他习惯性地朝台子上空荡荡的菜盆子瞥了一眼,他看到盆底残留几片海带。他一边扒饭一边想着那几片海带。这可是一星期才有一次的海带呀!他看看周围,大家都在低头扒饭。那大铁盆子离他只有三四米远,他想冲上去把那几片海带舀到自己碗里。但他又担心管教民警的训斥,又怕犯人们笑他。但他想同改们的笑不可怕,大家都一样,谁也没资格笑话谁。他打定主意,要去舀那几片海带。当管教民警转身踱向门外的时候,机会来了,南峰一个箭步冲到台子的菜盆前。他如同小偷中的新手,紧紧张张地用勺子把盆底的几片海带和汤舀到了自己碗里,那铁勺刮到盆底的咣当声,既震惊了南峰自己,也震惊了吃饭的犯人们,他们看到南峰在菜盆里舀残汤剩水,也一个个向台子跑去。南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将碗里的几片海带和汤倒进嘴里。吃完了,他摸摸肚子,闭上眼睛,有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到干瘪的肚子上。
      他不知道是幸福还是悲哀。
      他每天饿得发慌,他找不到东西吃,到处是泥土灰尘,是水泥墙壁,是哨楼铁网。他小时候听父亲母亲说过,大队办食堂的时候他们饿得慌,就吃观音土和革命草。可这孤岛上哪有观音土和革命草的影子?因为饥饿,愈觉时间过得慢,愈觉日子难打发。每天晚上,宋光头就会说:“下辈子做鸡做鸭,也不要犯法。”
      他不知是感慨,还是忏悔,或是调侃。
      这时候的南峰,就会想起宋光头说的我们都是狗的话,狗可以冬不受寒,夏不受热,可以吃上等的狗粮,有主人的狗别人还不能欺呢。而犯人不过是铁笼里的狗,被饿疯了的狗,等着刀割喉咙的狗。做狗也要看在什么地方,就像做老鼠要在粮库。
      这时候的南峰,就会特别想念母亲,想念哥哥和嫂子,想念弟弟西峰和妹妹北凤,想念和家人过的贫寒却温馨的日子。他会拿出哥哥带给他的全家福照片看,那照片被小心地夹在《鲁宾孙漂流记》的书页里。看着看着,他的泪水就会一颗一颗滴到照片上。
      寂静的沉沉的黑夜里,他借漏进来的月光,摸索着在本子上写下几行诗:

      身陷牢笼的我
      笼罩着忧郁悲伤
      我的翅膀被缚
      无法飞翔

      监狱里有一些犯人被其他犯人戏称为“皇协军”,或叫“二干部”,在其他犯人劳动时指手画脚,他们基本上是不用劳动的。其他犯人既羡慕这些犯人,也嫉妒他们,还有痛恨他们的。痛恨他们的原因是有些“皇协军”狐假虎威,假借管家干部的名义欺压其他犯人。但大部分“皇协军”懂得自尊自保,只要自己过得好一点就行了,同为天涯沦落人,不欺负其他犯人。
      南峰也羡慕他们。宋光头说:“如果想当皇协军就要外面的关系找找里面的关系,外面的关系搞定了,立马就当皇协军了。”
      “我哪有什么关系?”南峰说。他想到哥哥东峰,东峰虽然当上了国家干部,但做的是计划生育工作,没有权力,到处去求人,到处去讲好话,人家避之不及。他不能麻烦哥哥,宁愿自己苦一点,宁愿自己过得不好,也不能麻烦家里任何人,自己给家里人添了太多麻烦和痛苦,他开不了这个口。他坐牢,家里人也不好过,他们跟坐牢的感觉无异。
      一年之后,江海果然从十一监区调到了十监区来了。江海来了之后,南峰有了一个说话的人,也有一个互相照应的人,他不再感到孤寂了。
      江海住进南峰的监舍。一来,管教民警就集合监舍的犯人宣布,由谢江海担任本监舍的监舍长,原任监舍长自动免职,而且,江海还被宣布为整个中队犯人的总召集。
      江海一来就当上了“皇协军”头目,而且是上面指定的。南峰为江海高兴,其他犯人则冷眼旁观,只觉得他有来头。江海做生意出身,做人八面玲珑,对其他犯人都称兄弟,能帮则帮,绝不踩人,大家慢慢开始信服他。
      江海的父亲谢明山当城关工商所长,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会为儿子疏通监狱的关系。江海提出调往十监区的要求,监狱有关部门马上就开出调令。并不是十监区的劳动比十一监区的轻松,而是南峰在这里,他要跟南峰在一起。
      中队长姓张,他并不认识江海,但江海有办法认识他。张队40来岁,临水县人,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初中,妻子没工作。江海从宋光头的闲聊中听到了张队家里的困难,就主动套近乎,他说你这点工资怎么管得了全家?不如让你妻子去摆水果摊,一个月赚的比你的还多。
      “城关市场的摊位很紧俏,我哪有关系弄到手?”张队叹气说。
      “如果您信我,我给您写个条子,三天之内办好。”谢江海说。
      “你是夸海口还是真的?”张队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的眉毛也扬了起来,精神也来了。谢江海当中队犯人的总召集是上面安排的,他估摸这姓谢的外面有关系,但他不相信三天之内能弄到一个抢手的水果摊位。
      “我在你这里改造,我夸海口你不会收拾我?”谢江海不紧不慢地说。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有个请求你要答应我。”
      “什么请求?”
      “与我同监舍的朱南峰是我的同学,是我一起开音像店的老板,希望张队能够照顾照顾他。”
      “这事好说。”张队爽快答应。
      谢江海的条子写给了父亲。父亲在三天之内就批准张队的妻子在城关市场摆一个水果摊位。这件事之后,张队对谢江海刮目相看,对他和南峰关照有加。南峰不用到农田干重活了,他做了个挂名的统计员。
      总召集谢江海很快在犯人里有了名声。基本上没有什么事难得住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弄不到手,当然是合理范围的东西,比如烟和槟榔,还有酒。酒在监狱是违禁品,大概世界上任何一所监狱的犯人都不会允许喝酒。但长期的压抑,无处排解的愁绪,连不喝酒的人都想喝点酒解解压,驱驱闷。江海能弄到,用一个装饮料的塑料瓶装着,看上去像是装着一瓶井水。
      酒成了犯人们最有面子的标志,就像物资紧俏的年代,你即便有钱,你也买不到凤凰和永久牌的单车,那是凭票买的,要有过硬关系的人才弄得到手。有姑娘对追求她的男方说,有凤凰或永久牌的单车吗?有,我就跟你走。现在江海手里有酒,就像过去年代拥有一辆凤凰单车一样吸引眼球,他有了更多追随的目光。
      南峰过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江海从食堂里弄来七八个菜,准备了一瓶酒,叫了监区走得近的几个人,包括宋光头。南峰提出能不能把苏小武叫来。苏小武在十七监区一个中队当总召集,也是“皇协军”。他当“皇协军”应是二进宫的缘故,监区的管教民警对他了解。
      这些天,南峰心里高兴,他己经接到弟弟西峰写给他的信,信里夹着一张省报,上面有“云阳镇市场由盛转衰”的调查文章。西峰告诉他,害他的镇工商所长唐地举被立案调查了,坏人终受惩处。南峰知道这一切是西峰的功劳,是西峰写了调查报告,西峰不声不响地为他出了口气。“亲爱的西峰,我的亲弟弟啊!”他心里充满了感动。他压抑不住兴奋的心情,给西峰回信。信写好了,他犹豫了,没有寄出。他不想让西峰的同学知道自己有一个坐牢的哥哥,他要顾及西峰的体面,尽管他知道西峰不是这样的心思,但他是二哥,他要为弟弟考虑周全。他准备等小雯来探监时告诉她,他收到了西峰的信,小雯自然有办法转告西峰的。江海看了西峰的信,也处在亢奋中,更高兴的是,他父亲因为西峰的调查报告而当上了县工商局副局长兼云阳镇工商所长。他越发对南峰一家生发出感激来。自己是南峰带着开音像店的,赚了钱,父亲又因为西峰的出头而被提拔,这不是谢家和朱家的缘分吗?他不知道怎么对南峰好,怎么给南峰过一个愉快的生日。南峰提出要叫苏小武来,是想让苏小武知道唐地举收到惩处的信息。江海就立即去找张队。
      张队听说是南峰生日,二话没说,半个小时以后就从十七监区带来了苏小武。监舍里用凳子拼了个桌子,炒鸡、腊鱼和青椒炒肉几个荤菜已经摆上了小桌。张队瞄了一眼之后说,过生日吃点菜、喝杯茶可以,不能喝酒啊。江海就说:“哪有酒啊,监狱商店又没卖。”
      张队走了,江海从床铺底下摸出个塑料瓶,朝每人面前的茶杯里倒了点酒。苏小武见了酒,顿时来了兴趣,就说一两年未闻到酒香了,馋了。他对南峰说:“我还担心你在这里受欺负,一直想找朋友来关照你,看来无需我打招呼了。也是啊,你在外面混得好,哪有在里面混不好的。”
      南峰端杯跟小武碰杯,说:“谢谢哥一直关照我。”
      苏小武已经把南峰当成自己的准妹夫了,苏小雯每月来探监,先见南峰,再见他,把南峰摆在他的前头。他举杯说:“今天是你过生日,我们都当祝贺你。”
      说罢,大家举起了手中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小口。他们都舍得不得一口喝下去,要慢慢品,细水长流。
      南峰放下杯子,感慨地说:“从小到大,我哪过过什么生日?这是我到监狱过的第二个生日。”
      “时间要回头去看,好像一瞬而过。再过几个生日,你就回去了,快得很。”苏小武说。他说这话一半是安慰南峰,一半是安慰自己。他坐过一次牢,觉得坐牢并不是洪水猛兽,也没什么可怕的,既然来了,就安心地把牢坐下去,把日子过得好一点,愉快一点。他看似一副没心没肺的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却古道热肠,最讲义气,敢为朋友出头。第一次坐牢就是为朋友打架,犯了伤害罪。因为讲义气,没少受残疾父亲和母亲的唠叨。坐了牢,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他必定会给父亲母亲写信,报个平安,然后要他们注意身体,他还会给妹妹小雯单独写信。他看重他的家和他的亲人。
      当苏小武听南峰说唐地举被立案之后,也有些兴奋。他放下筷子,随手抹了一下嘴巴,说:“好事啊!我这次二进宫,根子就在这姓唐的,差点把我的命都弄丢了。真是冤有头债有主,他来了,我会好好招待他。”
      “哥,你别弄出事来,我也希望你早点出去跟我们一起干事呢。”南峰赶紧说。
      “你小看哥了。在这里还需要我动手吗?”苏小武自信地说。
      “那是,那是。”江海和其他几个人朝小武举杯,恭维他,心里恨不得让苏小武代表他们去把那唐地举揍个半死。

      在监狱犯人中,做生意出身的,日子大多比其他犯人过得好,他们头脑活泛,懂得商品交换的规则,懂得人情世故,当然,脸皮也厚一点。这牢坐久了就知道,这监狱也是个商品社会,什么东西都要交换,都可以交换,当然也有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对人家好,人家就对你好,道理就这么简单。
      江海弄来的一些吃的东西,什么煮鸡蛋呀,肉和鱼呀,都是他换来的,用烟换,用槟榔换,用衣服换,他从后勤监区的犯人手里去换。后勤监区就是管犯人食堂的。监狱的生活再差,也差不了当伙夫的犯人。当伙夫的犯人,总可以弄出点什么肉和鱼来。何况监狱有两个监区是喂猪的,每个星期都会拖几头猪过来杀,这样,肉不成问题。鱼也不成问题,有一个监区是专门养鱼的。
      也有用钱从外面买菜进来的,这样的成本要高些。但只要有吃,有钱的人就不在乎成本了。荤菜包装在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趁着没人的时候塞给你,这样就可以好好解馋了。在监狱里,没有想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人。
      当然,这样的黑市交易在监狱里是不被允许的。不允许为什么还有犯人去冒险?因为太饿了,就像老虎为了食物也甘愿在女郎的指挥棒下去钻烈火圈。不被允许,于是常常有安全大检查,有连续不断的清监行动。每一次行动,都会清出一些违禁的东西来,然后对当事人进行处罚,轻则扣分,重则关禁闭。这些行动有省里主管部门来组织的,也有监狱自己组织的。
      有一次,省里来人清监,在南峰的监舍里清出来几包大重九香烟。大重九是好烟,在监狱的商店里没有卖,既然没有卖,那就是私下从外面弄进来的,是违规。烟是江海弄进来的,但江海不能承认,承认了就会受重罚,影响他的减刑。但省里的人说必须交出一个人来,否则全监舍20几个人都要受罚。牢里最擅长株连,这招最有效。
      这时宋光头站出来,说烟是他的。又问烟是哪来的,他说是路上捡的。“路上怎么有烟捡?你再捡几包给我看看。”省里来的人说宋光头态度不好,关半个月禁闭。
      这时南峰第一次看见有犯人关禁闭,而且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宋光头。他不知道禁闭是个什么概念,同监舍的犯人就七嘴八舌,说那是牢中牢,一间小屋子,水泥地面,一个尿桶,一个摇摇欲坠的灯泡发着微光,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每天只有二三两霉米饭供应,没有菜,只有一杯白水,让你活着就行了。
      宋光头是个高个子,有一米七五的样子,关了十五天回来,像过了十五年似的,人都瘦了一圈,矮了一截。“让你代我受过了。”江海很抱歉地说。
      “你和南峰平常对我好,有点什么吃的都分我一份,我家穷,帮不了你们什么,我只能用身体为你们做这点事。以后,这些事由我扛着。”宋光头诚恳地说。
      宋光头的话让南峰和江海感动。他们已把宋光头当成了朋友。宋光头是临水县白羊乡人,一个小学毕业的农民。他家就两兄弟,哥哥对他好,从小就带着他,护着他,从地里挖出一个红薯,宁愿自己饿着,也要先给他;从山上摘到几颗野果子,也要给他先尝。哥哥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但女方家里提出条件是要用单车接亲。左邻右舍都没有单车,眼见婚事临近,弟弟宋光头就到县城的机械厂宿舍偷了辆单车。他跟哥哥说是借了同学的,过几天还回去。他原打算是用过之后,就趁夜送到他偷的地方去。哥哥骑了他偷的单车带着村里几个人去女方家把媳妇接回了家。这时候,县里刑侦队的也找上门来了。他们不相信盗贼还会把单车送回去的。于是,宋光头被判了七年。他说,他没有为哥哥做过什么,就为哥哥做了这一件事,把嫂嫂娶回了家。“七年徒刑换来一个嫂嫂,宋家有人接后了,值!”
      宋光头的坦陈,让南峰刮目相看。监狱里的其他犯人都说自己是无辜的,不是法官判重了,就是公安抓错了,或是律师没辩护好。只有宋光头不说自己是无辜的,他说错就错了,甘愿受罚。
      宋光头真实做到了改过自新,其他犯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改过自新,至少在劳动、在吃霉米饭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不悔罪,甚至内心抵触。改过自新四个字是监狱强行灌输给他们的,或是社会上宣传用的。但是,奇怪的是,监狱释放出去的人再犯罪率很小,这就说明他们大多已经改过自新了。至于是不是骨子里的改过自新,像宋光头这样坦陈的,谁去深究呢?只要目的达到就行了。“应该是监狱里可怕的严酷生活,使犯人们再也不敢回头。”南峰这样想。

      监舍里有个叫张道光的,四十多岁,是□□罪被判入狱的,平常没什么人理他。他面黄肌瘦,一天到晚无精打采,眼睛浑浊无光。南峰跟宋光头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呀,跟我们村里死了的痨病鬼一样,为什么不跟管教民警申请去医院看看?
      宋光头不屑地说:“他有什么病,长期抑郁,东想西想精神都不太正常了。”
      “抑郁?”东峰有些疑惑。
      宋光头皱着眉头说:“喔,你还没经历那种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他是“三无人员”进来这么久没人看他,没钱购物,没有家信,又是犯□□罪被人看不起,所以又没朋友,一个人独来独往。”
      饥饿已使每一个犯人还原为一个生物人,在他们身上,基本上就是每天想吃肉,然后就开始想女人,躲在被子里想,边劳动边想,躲在无人的角落想,甚至在臭气熏天的厕所也会想,想他的妻子,想他的情人或他的女朋友,或天马行空地想画报里的女明星。
      画报里的一些女明星,中国的,外国的都有,特别是国外那些袒胸露背的女星,都被犯人们剪裁下来,贴在床头的墙壁,或是门的背后,或许看看她们,也是一种愉快的享受。
      但性的本能,会由于饥饿,由于营养不良而逐渐萎缩,到最后只剩下吃作为人还活着的标志。通过黑市交易获得的食物吃到肚子里,在全身产生一种极度的兴奋时,尚未完全丧失的本能就会悄悄恢复,就会想起女人来。

      每月的会见日,小雯必定来看他,像妻子探视丈夫。她在会见单上填的就是妻子。有时候她是与哥哥东峰、嫂子杏芳一起来,有时候她是一个人来。来的时候,总要给他带点吃的东西,或者几本书,或是她亲手织的毛衣和围脖。因为小雯的缘故,南峰特别感谢嫂子杏芳。是杏芳在学校找到她,把她带回朱家,让她认门,让她认娘。然后,又代表朱家上苏家的门,去看望小雯的父母,请她家父母吃饭。然后,又开服装店,既赚点钱,又让她的生活充实起来。嫂子想把事业做大,想开服装厂。那天,小雯和嫂子过来征求他的意见,问愿不愿意入股。小雯就用期待的眼光瞥着他。他同意了,小雯显得兴奋。这么好的事,干嘛不同意呢!小雯要去上海的服装学院进修,来问他同不同意,说去上海进修就不能每个月来看他了。他点头支持她去,说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小雯每半个月就给他写一封信,写了五六十封,小雯就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他和她的哥哥。她问他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他说是盼她的信,看她的信过来的,说得小雯脸色绯红,说:“这还差不多!”
      小雯从来不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怕他心焦,怕他情绪低落,总是说些宽解的话,说自己高兴的事,讲家里好,外面什么都好,只等他回去,不管时间多长都等他回去。他感觉自己在监狱度过的五年,小雯也有了自己的成长,变得更懂事,更有主见。她把自己的职辞了才告诉他,她怕他不同意,她要一门心思跟着嫂子去办服装厂。
      “回去以后,我要把欠小雯的都还给她,用一生的时间来还!”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家里的变化让南峰盼望回去的心情更加迫切。这变化在1987年和1988年之间。
      哥哥东峰当了镇长,是云阳镇的大事,更是朱家的大事,是小雯来告诉他的。哥哥和嫂嫂的女儿夭折,也是小雯来告诉他的。他为哥哥嫂嫂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僮僮在一岁时照了一张照片,嫂嫂来看他的时候带给他看了。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肉嘟嘟、粉团团,一脸的笑。他知道,哥哥嫂子的心情不好,但是哥哥嫂子来看他时,脸上显得平静。他们不提这件悲伤的事 ,他也未提。再后来,1988年的春节过后,哥哥嫂子来看他,西峰和北凤也来了,这时候,哥哥当上了镇长,春风满面,意气风发的,哥哥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实现了人生的跨越。这是他在坐牢的几年里最高兴的事。父亲一辈子就当个大队书记,而哥哥不到二十九就当了镇长,朱家的儿女,除了他,全都是争光的。想到自己,他有点落寞。
      弟弟西峰要去美国留学了,去哈佛攻读博士,是公派的,是临水县第一个留学生。临出国前的1988年7月,西峰带着女朋友洪若曦来看他,这让他没想到。洪若曦跟他是初一年级同学,后来她转学去了县一中。他对洪若曦有印象,洪若曦对他的印象不深。她见他跟西峰在一起有疑惑,就说:“要追根溯源,这个红娘还是你。不是因为你,西峰就不会写调查报告,如果没有那篇调查报告,怎么会有我与他的相识呢?”
      “真是缘分啊!”他感慨说。他没有说的话是,她的姐姐若晨差点成了他的嫂子。哥哥和若晨没成,弟弟和若晨的妹妹若曦成了,朱家和洪家的联姻,原来上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南峰看了省报上“云阳镇市场由盛转衰”的调查文章,注意到了执笔的记者洪若曦的名字,他匆匆看了一眼,世上同名同姓的多着呢,这洪若曦与初一年级的同学也许就是个同名吧,他当时这样想。他对若曦和弟弟说:“你们在一起真的好!我太高兴了。”
      他还想说一句但没有说出来,洪若晨救了他的命,洪家对他的恩他忘不了。她想问一句若晨姐现在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但他没有问出口。
      “二哥,你不到两年就可以回家了。我在美国不能赶回来接你,只能先说一声对不起了。但我会找时间回来看你。”西峰说。
      “你安心去吧,我在这里什么都好,我就等着回家了。”南峰说。他又有些伤感地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读完博士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我的根在这里,怎么不回来呢?”西峰说。他的眼睛有些潮湿。他想到自己上清华,二哥从广州赶回来坐绿皮火车去送他的情形。现在,二哥不能送他了,二哥被高高的围墙阻隔住了。
      “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说着说着就感伤呢?”若曦在旁边说。她一说完,南峰和西峰两兄弟又挤出笑来,他们的眼里闪着泪花。
      妹妹已从北大毕业,毕业时她有很多选择。那时候北大毕业生是有光环的,很抢手。北京和上海的几所院校向她伸出了橄榄枝。最后,她却选择了湖南师范大学当老师。记得是1987年8月的一个会见日,北凤陪着母亲来看他,北凤解释说,她之所以回湖南,就是想离家近一点,离娘和哥哥们近一点。
      “只要你喜欢,二哥都支持你。”南峰说。
      “妈也支持我。”北凤瞟了一眼母亲。她挽住母亲的胳膊。
      南峰心里知道,北凤是为了母亲和他回来的。他有些伤感,他了解自己的妹妹,外面看似活泼调皮的妹妹,内心却极善良,也脆弱。为了自己的家人,她放弃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她不说什么,却在做着。原来这个家,人人都在支撑。
      母亲每年都会来看南峰一次。哥哥嫂子要她别来,他也要她别来,但母亲坚持要来。每次来,她都要睁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的二儿子。她痛心地说:“他们都瞒着我,说你在里面过得很好。坐牢有什么好的?你看,你又瘦了。”
      “我好着呢,妈。我很快就会回来了。”南峰说。
      “妈妈等你回来。”母亲说。
      母亲离开的时候 ,南峰要北凤扶着妈走,说水泥地潮湿,太滑。母亲甩开北凤的手,坚持一个人走出南峰的视线。她是要证明给她的老二看,娘还未老,她的脚步比老家院子里的大香樟树还硬扎。
      母亲的脚步踏在潮湿光滑的水泥地上,踏在她儿女的心坎上,一声一声,踏得让人心痛。

      回家做什么,这是要出狱的犯人都在思考的。谁都有向往美好生活的权利,谁都期待凭自己不甘不屈的努力能改变一点什么。人这一生,如果只有坐牢这件事,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南峰和江海也在思考,有时他们就在监舍里闲聊、商量。他们在想自己的出头之日。
      只要有出头之日,那些轻侮、伤害、辛酸,以及苦难,又算什么呢?
      1989年12月的最后一天,南峰和江海又在监狱里闲聊。是回去跟嫂子办服装厂还是做音像店,或是做其他生意,南峰一直没有打定主意。他已经把西峰送进来的关于经济和商业方面的书读了个遍,北凤送给他的大学教材他也读了,还做了许多读书笔记。北凤要他参加自学考试,他找了张队和马指导,他们去问了监狱,监狱说要摸摸底,看看有自考意愿的人多不多,然后再跟地区教育部门联系。最后监狱答复,暂时安排不了。南峰就放弃了自考的想法,他想自己出去以后也是个劳改释放的人,贴上了标签,自考什么呢?好好去做生意,多赚点钱才是正理。
      “服装厂办起来了,来势还可以。我们回去之后加入到服装行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江海说。服装厂里,他跟江海一样,投了点钱,杏芳给了他们应得的股份。
      “选择机会这么多,就像当年闯广州一样,要不出去之后我们去深圳、海南闯闯?”南峰说,“我心里有些不甘啦!”
      “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江海说。他不太爱动脑子,跟南峰在一起,不用他动脑子。
      这时,一直沉默的宋光头从床铺上坐起来,对南峰说:“你们办了工厂,办了公司,到时候我跟你们去打工行吗?我有力气,我给你们跑跑腿,守守仓库都行。”
      “当然行啊,我们不要你要谁呢?一起坐过牢,这种友谊还有什么可说的。”江海抢先回答。他对宋光头代他关禁闭一直心存感激。他的回答像是一个自由人对另一个自由人挥手答应一份工作。
      “那你们就是我的老板了。我过了春节就回去了,我在外面等你们。”宋光头充满感激地说。他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似的高兴,乐颠颠的。
      监舍里最年长的犯人老何咳嗽了一声,从侧边的床上跳到了地上,他向南峰说:“我一直想问你一个事,你跟我们说的那个鲁宾孙,回去以后怎么样了?”
      南峰瞥了他一眼,又见监舍里其他人都投来期待的目光,他就缓缓地说:“你还在想鲁宾孙呀?鲁宾孙回到英国以后,他认识的那些人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活着回来了,让见着他的人都大吃一惊。遇到海难以前,鲁宾孙在巴西买了一个种植园,按照法律,他死了,他在种植园的本分收益就捐给了慈善机构。他活着回来了,契约继续有效,他还拥有种植园的股份,他卖掉这些股份,得了很大一笔钱。鲁宾孙在荒岛上没有发财,但他的这笔长期投资让他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说到这里的时候,南峰就想到了自己,想一同坐牢的犯人,想人生在世,跟鲁宾孙被抛到一个荒岛没什么两样。如果不勤劳,就不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就不能过得舒坦;人生在世,免不了经历风波,或生病,或坐牢,或死去,或败落,而你只能靠自己的意念去坚持,坚持下去就是胜利,而胜利的最高形式,必定是精神战胜物质,信念战胜痛苦,信仰战胜磨难。
      老何傻傻地微笑,他似乎听懂了鲁宾孙故事的结局。这结局显然不能让他满意。他的嘴唇怪异地扭曲着,眼中闪烁着一种奇怪而讽刺的光芒。
      老何叫何冰,六十二岁了,人称三朝元老,南峰以为是经历了三个监狱长,结果他自己解释是经历了三个时代。要说监狱长,走马灯似的换,坐了十三年牢,换了十来个了。
      何冰外号“百雀羚”。他为什么叫“百雀羚”呢?南峰问监舍里的人,大家笑而不答。宋光头就告诉他,两瓶百雀羚牌雪花膏换了两年刑。这里面有个辛酸的故事。
      有一次,何冰无意看到一张报纸,报纸上面有一则消息说临水县剧团准备举行成立十五周年庆典,歌唱家何芳等名人将出席。这消息让何冰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原来,何芳是何冰的妹妹。何冰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小妹妹,兄妹俩相依为命。妹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在学校就因唱歌在县里获奖,17岁时凭一曲《挑担茶叶上北京》而在省里组织的比赛中夺魁。她因此招入县剧团,但没过多久,省歌舞剧团将她调去。因为多次代表省里赴京参赛,多次载誉归来,她成了歌舞剧团的台柱子。何冰出事时,妹妹大哭了一场。他入狱后,妹妹来看了他一次。为了不影响妹妹,他坚决不让妹妹再来探监,但日子久了,他又特别想念妹妹,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问管教张队,那报纸上登载县剧团将举行成立十五周年庆典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张队白了他一眼,说报纸上登的还有假?消息得到证实,他心头暗喜。举行庆典的这天,正好是妹妹的生日。他想偷偷去看看妹妹,十来年没见妹妹了,不知妹妹是胖了还是瘦了,是原样子还是变老了。去看妹妹不能空着手,或多或少总要准备点礼物吧,可在监狱里又能有什么礼物呢?即便有,他也没有钱买。“不行,我一定要给妹妹准备一点东西。”他对自己说。事有凑巧,他路过干部办公室时,见桌面上有一支钢笔,而屋里没人,他溜进去偷了这支钢笔。这是英雄牌的钢笔,全新的。后来他才知道,这钢笔是张队在上海工作的妹妹送给哥哥的生日礼物。第二天,他在劳动时趁管教民警不注意,混上了往外面拉猪的货车。他人就卧在那牲猪车厢里,任牲猪踩踏,一动不动。货车进城后速度慢了,他跳了下来。洗净自己后,他说尽好话,将英雄牌钢笔在一个修钢笔的人手中换了两元四角钱,然后,他到百货商店买了两瓶百雀羚牌雪花膏。到了县剧团,他向守传达的白胡子大爷打听省里的歌唱家何芳来了没有,白胡子大爷说昨天就来了,今天上午去看她哥哥了,是剧团副团长陪她去的,要等她们回来才举办庆典。何冰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功成名就的妹妹会去看他,而他为了看妹妹却逃了出来。“我必须马上赶回去!”他心里决定。他转念一想回去了也是碰不上妹妹的。他拿出两瓶百雀羚牌雪花膏对白胡子大爷说,我就是何芳的哥哥,今天是何芳的生日,您帮我转给她吧!说完,他向白胡子大爷深鞠一躬,转身飞也似的逃离。那白胡子大爷手里拿着两瓶雪花膏,追着在后面喊:“我是看着何芳进我们县剧团的,又看着她去省里。我一定帮你转给她!”何冰在往监狱赶的路上,被前来捉拿他的民警抓获。他说他是回去投案的,民警说你为什么逃呢?你妹妹看不到你,她有多难过!他以脱逃罪加了两年刑。于是他就有了外号“百雀羚”,犯人们笑他为了送妹妹两瓶雪花膏加了两年刑,值吗?他说值,怎么不值呢?我妹妹是歌唱家,我妹妹把歌唱到了北京!他满脸的骄傲。他总是记起多少年前的冬天,他带着十岁的妹妹逛百货商店,妹妹在买百雀羚的柜台边不肯走,说我好想要有一瓶百雀羚。他当时摸口袋,只有五分钱硬币。
      “百雀羚”老何是因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的。他本是临水氮肥厂的工人,妻子与人私通,那奸夫贪恋他妻子的美色,想长期占有,于是就设计谋杀亲夫。老何有一天下夜班回家,妻子给他下了一碗面,上面有两个鸡蛋,他觉得妻子近段对自己客气,没觉得妻子的异样,就吃了那碗面,然后就在房里睡觉了。妻子和奸夫在碗里放了老鼠药,以为毒死了他,就在半夜的时候进来搬他的尸体,想把他的尸体装在麻袋里抛到河里去。结果,他突然醒来,让妻子和奸夫大吃一惊,原来那老鼠药是假的。于是双方打斗起来。奸夫随手用凳子砸他,他夺过凳子,竟一下砸死了奸夫。因对方有错在先,他被判了个无期。法院饶了他一命,却夺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的自由和他的家。那年,他只有四十五岁。
      老何说:“我刚来时抗拒监狱的生活,吃喝拉撒一切要他们指定。后来,我逐渐忍受这种生活,接受这种生活,现在,我甚至有点喜欢这种生活了。你看,这里有朋友说话,不高兴时骂骂娘也没人管你,什么时候抽烟,什么时候睡觉,全部规定了。回去以后,我的那些同事朋友老的老,死的死,我到哪里去找说话的人?到哪里去吃饭?哪个管我呢?外面的世界真的让我害怕。”
      有人说:“你可以去找你妹妹呀。为了送妹妹百雀羚,多坐了两年牢。”他说:“我妹妹已有自己的生活,只要她好,就是我最满意的。我这当哥哥的给她丢脸了,我不会去打扰她的。”
      老何皱褶的脸上有惆怅,或是寂寥。
      老何的忧伤让南峰无言。他想在监狱里还是有很多像老何这样的人,监牢体制化的人,年复一年,当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出现了皱纹,出现了老年斑,头上或是秃顶了,或是有白发了,嘴角惯有的微笑不见了,目光茫然空洞了。发呆时,他们是在数着已经这样度过了多少年、多少月、甚至多少天的囚徒生涯。年轻的时候,或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进来,垂垂老矣的时候蹒跚着走出监狱的大门,走在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条凸凹不平的路上,边走边哭。他们是被抛弃的人,这个世界不要,那个世界又进不去了。
      南峰还想,如果外面的社会在囚徒的眼中是高悬的天堂,而监狱是这片土地上的地狱的话,那么在监牢里呆久了的人,回去之后他们的人生,都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生活和生存,会成为他们不可更换的生活往复和状态,正如被挂在树梢上笼子里的鸟,它在那梢上的笼里生活了将近一生后,在它年老时,你把它放出来,它既无法适应蓝天,也无法适应大地了。它所适应的,是树梢上的天空和阳光,以及随梢摆动的和风与细雨。这就像卡夫卡在《饥饿的艺术家》中写的艺术家,已知习惯了饥饿和那个笼子,他并不愿意走出笼子和那种饥饿的状态,他已经习惯了饥饿和适应了待在那个笼子的生活。
      南峰以为,刑满释放者的回归与那些离开故乡的奋斗者不一样。那些达官显贵、巨贾商人等成功者,因为出生在某一块土地上,那块土地给过他无尽的辛酸与尴尬,或温馨与感动,有一天,哪怕他已经年迈了,因为他是离开故土的成功者,金轿红顶,前呼后拥,或是回到生他养他的土地上省亲探望,重演旧事;或是人生途中得意的衣锦还乡,落叶归根,这都是人生的一种兑现和目的,是最后辉煌演出的谢幕和终场。他们接受膜拜与羡慕,接受熟面孔和生面孔的热情欢迎。可是对于一个坐牢回来的人,却不是这样的。他们回来了,灰溜溜地回到这片土地上,可是这城市已不属于他,乡村也不再属于他,连他熟悉的那些人,他也不再熟悉了。这如同一个一生都在寺庙的暮鼓晨钟里生活的僧人,寺庙在时,他并不觉得这寺庙是他的精神或灵魂,只觉得寺庙、古树和旧砖就是他的家,可是有一天,这寺庙突然坍塌了,不在了,或是寺庙还在,而他被赶出了门,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那寺庙、古树和旧砖,还有那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暮鼓晨钟,不仅是他的家舍和生活,更是他的精神或灵魂;那些被改变的不仅是环境和寺庙,更是他的信仰和依托。一个坐了几十年监牢的人,就是这样的僧人。没人拆他的寺,没人搬他的庙,也没人赶他离开古树和旧砖,可他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无所皈依者,或者说是命运把他变成了一个无所皈依者。

      老何的忧伤,让南峰觉得是一个无所皈依的僧人的忧伤。此刻,他又为自己感到幸运。他还没有被训练成监牢体制化的人,因为他年轻,因为他不断地学习,因为他有家人和亲人的牵挂,因为他有一种对自由的特别渴望,因为他怀抱着希望,希望是个好东西啊!就像一只关不住的鸟,羽毛整洁而亮丽,歌声粗犷而甜美。只要你放他走,只要你打开铁笼子,他就会扬长而去,凌空飞翔。
      从这天晚上开始,从1989年最后一个晚上开始,南峰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坚持下去,自由的感觉像是一件隐形外衣穿在他身上了。也是从这天晚上开始,南峰感觉时间比以前快了,好像后浪推前浪一样急促。“时间,你原来这般神秘,这般有力量!”他心里念叨。天上的星星天天眨眼睛,树上的鸟儿天天鸣唱,干部吹着口哨天天叫出工,大食堂里天天吃没油水的饭菜,这都不是时间。时间是你从某年某月某日进来,某年某月某日出去,这中间的就是时间;时间是你的青丝转成鹤发,是你腰板硬朗转为身体佝偻,这过程就是时间。时间看上去是呆滞的,但又是流动的。你要回去了,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在这里度过的年年岁岁,你就会觉得时间是流动的,变化着的,具象化的,残酷的。
      现在,当一日终了,其他犯人垮着肩膀,拖着沉甸甸的步伐回到监舍去面对一个无尽的黑夜的时候,南峰是昂首挺胸的,脚步轻快,好像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样。一日终了,离回家就近了一天。有母亲和哥哥嫂嫂一家等他,有妹妹北凤等他,有小雯等他,而不是眼下的食之无味的饭菜和漆黑的夜。
      那星星闪烁的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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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