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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第二十七章 愿你岁岁平安

      杏芳的身姿不再柔曼,她已经穿上孕装了。她挺着倒梨形的大肚子,还在店铺里打转转。
      她有两个服装店,够她忙的。她信守承诺,在服装店里辟了个王大奶窗花专柜,只要买了服装的,她会送一对“吉祥如意”窗花,如果有人要其他式样的窗花她也送。这样口口相传,来的顾客络绎不绝。每一对窗花,她给王大奶三元钱,两个月结一次账,乐得王大奶合不拢嘴,说技多不压身这老话有道理呢。
      南峰和谢江海开音像店的铺面,已被杏芳转租过来,与原来的房主签了十年合同。南峰未婚妻苏小雯的教学任务不重,下了课就到店里来帮忙,由她为主管一个店铺。小雯长得漂亮,虽然她一心一意要跟着南峰,一个月去一趟临水监狱探视,但杏芳怕坏男人打主意,交一个店铺给小雯管,小雯有事做,又被她拴在身边,这是她的私心。小琴已经上手,能独当一面,广州进货的事,全交给小琴负责了。她们现在不但在广州进货,还在福建泉州开辟了一个进货渠道,这是谢江海父亲谢明山介绍的。谢明山重回云阳镇了,还身兼县工商局副局长,过去在他手上招商进来的一些商户和一些老板,闻讯后又纷纷像候鸟一样飞回来,还带来了一些商户。云阳镇一下又热闹起来,一条街整日里熙熙攘攘的。那福建泉州老板也是开服装厂的,是谢所长从城关带过来的朋友。杏芳做人实在,她对谢所长说:
      “我转租下来的音像店的店铺,我是为南峰准备的,我把一半的股份,给了他的未婚妻苏老师。我知道南峰跟江海是一起的,我这样做,江海也会心安,也会有个期盼。他们回来,我就会交给他们去,他们要做什么,是继续做音像,还是跟我一样做服装,随他们去。”
      “难得你这么有心。”谢所长说。他不单是对杏芳好,所有的商户,都能感觉到他的关照,这些关照甚至包括几句暖心的话。
      杏芳又请了三个店员,都是南塘村的人,是高考落榜的女学生,这一下,杏芳店里就有六个店员了。
      自从东峰被录用为国家干部,杏芳身上长了劲似的,更是扬眉吐气,觉得这不仅是朱家的荣耀,也是刘家的光荣,刘家大女婿是国家干部呢,这要羡煞多少人啊!她很满意自己的眼光,满意自己的爱情婚姻。她已经跟苏小雯成为知心朋友,她常常跟苏小雯说是她先看上东峰的,看上他就认定了他,认定他有大出息。她说这话也是提醒苏小雯,看上南峰没错,别看他现在坐牢,出来就是龙入大海。丈夫是国家干部,自己是国家干部的妻子,她脸上有光,说话有底气啊!她走路的步伐都要风采了许多。她甚至感觉自己回村去,或是在镇上碰到了熟人,大家打招呼都比过去要热情了许多。有人说怎么没看到你家朱主任呢?她就骄傲地说他忙着呢,忙得脚不落地,忙着去抓“超生游击队”。
      杏芳还和东峰一起去看望了云阳中学副校长王老师,那一天是1985年4月的最后一天,人间四月芳菲尽,春天要匆匆结束了。这也是东峰自1977年10月去薛娟娟老师那里之后第一次到他的母校。踏进校门,踏上大操坪,中学生活的幕幕场景就历历在目。东峰并不是以成功者的身份进入到他的母校。虽然当上了国家干部,但他并不是什么正规院校毕业的,他不感到骄傲,他的骨子里有一种别人看不到的自卑。但他不能不来,他已经回避不了母校。
      母校教职工所在的居委会,是他计划生育的工作对象。他必须要来。他们请王老师在镇上的湘粤菜馆吃饭。这菜馆也是东峰和杏芳去结婚登记的那一天,东峰请杏芳吃饭的那家菜馆。
      王老师对他的得意弟子东峰和杏芳请他吃饭感到意外,也觉得在情理之中。他望着满桌的菜,没有动筷子,说:“你看看你东峰,有多少年没来看我王老师了?还有你杏芳,每年过年差人给我送衣服,送鞋子,就是不见人来。而且你们结婚也没请我喝酒呀!”
      “我去一次学校就能碰见很多熟悉的老师。我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呀王老师。”杏芳抢先说。她给王老师碗里夹了几块卤鹅,说这是这里的特色菜。
      “我知道,这菜馆在镇上有名气。”王老师说。他吃了块卤鹅。东峰瞥着王老师,真诚地说:“我是惭愧。但我心中一直记挂着您。没有您的引路,怎会有今天的我呢?”
      王老师放下筷子,说:“还惭愧什么,你们朱家最应该骄傲,出了两个状元,这云阳镇哪家能跟你们比?而你十七岁当上了生产队长,然后又成为全省第一个推行分田到户的人,你走的这条路,与那些正规大学的青年学生不同,但绝不亚于他们,我是为你骄傲的。南峰的事我也听说了,他受了挫折,谁说命运不会向他打开另一扇门呢?”
      “十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去世,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我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我也没想到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能当上国家干部。我觉得争气的是我的弟弟妹妹,更觉得是遇上了一个好的时代,就像我当年上中学时遇到了您这样的好老师一样,都是我的幸运。”东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当班长吗?东峰。我觉得你是一棵好苗子,但你身上有一种看不见的自卑。自卑不是坏事,它能促使一个人去努力。你当上班长,就是让你觉得你行,你比城里学生行,又凭什么自卑呢。现在,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自信,是对工作的自信,是对生活的自信,这让我很高兴。要带着这种自信向前走!”王老师说。
      “谢谢您还像过去一样对我激励。”东峰用筷子给王老师夹了一块腊肉。在所有的老师和长辈中,他最感恩的是王老师,他跟他无亲无故的,却毫无私心地教育他,培养他,成为他政治上的第一个引路人。
      “你们的舞台还会很大,还会很广阔。我真羡慕你们,也希望你们好好把握自己。精彩的舞台能成就人,也能让人迷失,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稳走好。”王老师深情地说。
      “我们都记住您的话了。”杏芳回答。
      王老师的一席话,让杏芳和东峰都觉得他们进入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一个激情燃烧的时代,他们告别了中学时代的懵懂,走过了泥泞和坎坷,走上了一条新的大道。大道上有什么,大道的两边有什么,他们不知道,但他们会勇敢地走下去。

      进入1985农历腊月,服装店的生意更是红火,要过年了,大家都来买新衣服。店里忙不赢的时候,杏芳把手撑在腰眼上,晃着身子站起来给顾客拿衣服。顾客试了这件要那件,杏芳也耐得烦,笑容满面的。
      眼看杏芳的预产期临近,东峰母亲赶到镇里来,她要接媳妇回家去,她怕累坏了媳妇的身子。她说:“这里有小雯和小琴她们,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跟我回家去吧!”
      “妈,我在这里到镇卫生院方便,一有事,她们就会把我送去。您要是不放心,就住在镇上,我那租的房子,大着呢。”杏芳说。
      杏芳脸上苍白,有点浮肿,显得憔悴。母亲看得出,杏芳是强撑着,她怜惜地说:“你太要强了,孩子,娘拿你没办法。好吧,我就住在你这里,给你做饭吃。”
      这样过了两天,到腊月十一的时候,杏芳在店里给一位顾客拿衣服时,突然感觉肚子痛得厉害,痛得她哎哟哎哟地叫唤。东峰母亲正端盆鸡汤到店里来,见此情形,立即说:“要生了,快,快给我送到卫生院去。”
      小琴立即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慌慌张张地推着板车将杏芳送到了镇卫生院。等到东峰闻讯从镇上办公室赶来的时候,杏芳的洋水都破了。
      产房里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进进出出。东峰坐在凳子上,搓着脸,心腾腾地跳。他站起来,走到手术室门前,俯身低头,眼贴着玻璃,想透过缝隙,瞄上几眼,却怎么也看不到。“看不到呢,哥,里面的玻璃挂着帷帐。”小琴在边上提醒。小琴一直叫东峰为哥。
      东峰又侧脸,耳朵贴着门缝,上下移动,想听听什么。忽然门“啪”一下打开,一个女护士出来,他不小心地往前一颠,撞到了她的胸前。女护士戴口罩的嘴嗫嚅,一双眼睛愠怒,“都当父亲的人了,毛手毛脚的。”
      东峰满脸羞愧地站起来,转身对着走廊里的窗户,舒口气,想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他的眼睛在窗外,心却在产房里。东峰母亲也是坐立不安的,在凳子上坐下去,又站起来,当她走到手术室的玻璃门前,医生从里面出来了,说:“生啦,是个千金。”
      这时,里面传来婴儿的哭声。

      杏芳被推出产房,婴儿也被用一个小车推着推出产房。杏芳的头发凌乱,脸颊和脖胫汗淋淋的,嘴唇干裂,没有血色。她嘴角上扬,淡然一笑,东峰俯身亲着她的额头,咸咸的味道,说:“你受苦了!”
      “是个女儿,你高兴吗?”
      “高兴,怎不高兴?我当爸爸了。”东峰的脸上是心安的幸福的神色。他宽慰杏芳,又把目光瞥向身边的婴儿。
      母亲在逗弄着婴儿,她听到杏芳说的话,就自言自语说:“我添小孙女了,小孙女啊,像她姑姑凤儿一样上北大呢!”
      杏芳回到南塘村的家里坐月子。母亲将早先准备的装着白米的枕头放在摇篮里,提醒杏芳说:“孩子要睡米枕头,这样小孩长大,后脑壳才平。”
      春节临近了,学校也放寒假了,这一下,朱家热闹起来。很多乡邻都来看杏芳和孩子,也有提前上门拜年的,王眼镜老婆王大奶捉了母鸡送来,说给杏芳补身子;小琴家里提早杀了年猪,送了四只猪脚过来,还有几斤花生米,说猪脚炖花生米是发奶的。
      北凤先回家,她当了姑姑,一天到晚围着孩子转。西峰晚一天回来,他带回了一个姑娘。母亲见了惊喜万分,说:“老三,你怎不早说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那姑娘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代替有些局促的西峰回答:“伯母,您不用准备,我又不是外人,家里是怎样就怎样。”
      北凤从杏芳屋里过来凑热闹:“三哥,你搞突然袭击呀,跟我都没说你今天带洪大记者回来。”
      “你知道我呀”洪若曦笑吟吟地瞥着北凤。
      “三哥都跟我交代过了,你是他的女朋友呢!省报的名记。”北凤调皮地说。
      这一下,把西峰和若曦都说得红了脸。其实此刻的他们,都从内心感激北凤,她的一句话,把他们的关系挑明了。西峰故意嗔道:“就你淘气。”然后对若曦说:“我们去看看大嫂生的孩子。”
      西峰和若曦跟杏芳打过招呼,若曦就逗弄摇篮里的孩子,杏芳就对孩子说:“小宝宝快长大,叫三婶,叫三婶。”
      这一说,让若曦的脸更窘得像西红柿一样红。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个小红包,塞到摇篮里,说:“小宝贝啊,阿姨也没什么准备,给你一个小红包,愿你岁岁平安!”
      杏芳推辞,若曦就说:“图个吉利呀,嫂子!”
      朱家添丁是大喜,若曦的到来,是意外之喜。母亲高兴,杏芳高兴,北凤高兴。东峰回来见了若曦,吃惊过后也十分高兴。当天上午在镇委书记王炳仁的办公室,他见过洪若曦,知道她是省报记者,当时她正在采访王炳仁。女记者见他进去,王炳仁一一介绍,她就给了他一张名片。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洪记者跑到他的家里来了,而且她是朱西峰的女朋友,听北凤悄悄告诉他,女记者是在北京采访西峰时,两人认识而好上的。他由洪若曦的名字想到了洪若晨,他记得若晨有两个妹妹,他都未见过,这若曦跟若晨有不有关系呢?也许有,也许没有,但他不能像查户口一样问她,只能把疑问放在心里。
      母亲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能不能去镇上把小雯也叫来?一家人好好吃餐饭。”母亲已经把小雯当成自己的二媳妇了,小雯一口一个妈的叫,她听着亲近。在她眼里,小雯就代表南峰,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不能忘了小雯。
      等到小雯骑个单车从镇上赶来,母亲才张罗把菜端上大圆桌。这一天,当上姨娘的杏莲和当上舅舅的清正也来了,这一大家人,都把杏芳当做功臣似的敬仰,等到杏芳拿起筷子,他们才拿起筷子。
      杏芳给若曦和小雯一人夹了块红烧猪脚,又给母亲舀了半碗鸡汤。她自己也给自己夹了块红烧猪脚,然后放下筷子,说:“还有个事呢,孩子的名字还没取。东峰说要等你们回来取,你们都是大学生、研究生,你们取才有文化。”
      她一说完,大家就叽叽喳喳,七嘴八舌,最后,北凤抢去了取名权,她说朱家添的是长孙女,当然要由她这个朱家的女儿来取名。她随口道:“《诗经》曰被之僮僮,夙夜在公。取名僮僮如何?”
      于是大家都说好,北大学生取的,名出《诗经》,谁说不好?东峰更是高兴,说:“为了僮僮,父亲当夙夜在公!”
      女儿一出生,就被叔叔、姑姑、姨娘、舅舅这些亲人的知识光芒照耀,就被大家宠着,让杏芳愈发觉得她作为母亲的幸福和骄傲。她想到自己幼小的时候一副可怜的寒酸样,不仅得不到任何的祝福,还要受人家的白眼,哪能跟今天的孩子相比?真是生活变了,世道变了,变得空气都有甜味了。她情不自禁地起身,俯身抱起摇篮里的僮僮。僮僮被抱到手里后呀呀哭出声来,是想吃奶了。她轻轻拍着僮僮的后背,说:“妈妈希望僮僮慢慢长,有奶奶疼,有叔叔姑姑和姨娘舅舅疼,有两个漂亮的婶婶疼;妈妈希望僮僮快快长,长大像姑姑一样读北大去!”
      吃晚饭的时候,若曦跟西峰悄声说:“我喜欢你们家,好热闹,好亲密,好有人间烟火气。”
      “那嫁过来?”西峰突然大胆了。
      “看你表现!”若曦头一扬,矜持地说。她挥手拍打了一下西峰的胳膊。

      杏芳坐月子两个月,东峰仍是早出晚归,只比原先回家早些了。襁褓中的僮僮咿咿呀呀,嘴里吐着沫沫,见到东峰就欢天喜地伸出胳膊蹬腿。东峰逗着女儿,工作中的一些烦恼和不快也瞬间消失了。
      小小的僮僮让他感到生命的粘连和厚重。他叮嘱自己,作为父亲,不能让杏芳母女失望,要把工作干好,工作就是事业,男人是必须有事业的,只有这样,才能让杏芳母女体会到奋斗的希望,才能把日子过得温馨踏实。同时也要把自己的家经营好,现在,西峰和北凤读书的花费,包括南峰在监狱里每月几百元的生活费,都是杏芳的服装店挣的。杏芳任劳任怨地做着这一切,“这个家现在是她在撑了。她真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他心里生发对杏芳的感激。
      生过孩子之后,杏芳愈发俊俏,身材微微发胖,胖得丰腴,肩膀子圆滚滚的,脸上白里透红,像要熟的桃子,眼里更有一汪清水。东峰看着杏芳初为人母后更加成熟更加风韵的脸,想起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艰难日子,心里不觉对她更加敬重和深爱了。

      早晨,东峰推着单车出门,杏芳忍不住问:“别人当干部都坐办公室,你当干部怎么一天到晚都到下面村里去跑呢?”
      “我工作的对象都在村里,我的办公室就必须在村里。我不下去,谁会自动跑到镇里办公室来提出去做结扎?”东峰说。
      “以前计生办的怎不这样?”
      “以前不这样,所以全镇计生工作在全县排名到了二十位,现在,我的排名提前到第六位了。”东峰得意地说。
      “我老公厉害。”杏芳幸福地说。她逗着手里的孩子,道,“僮僮宝贝,快看你爸有多厉害,夙夜在公呢!”
      这时有两只早起的大白鹅,在院子里摇摇摆摆,走来走去,嘎嘎嘎嘎地叫着,等着送它的主人出门呢。东峰一走,杏芳就把大白鹅当成僮僮的教材:“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僮僮听不懂,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瞪着大白鹅,那大白鹅好似受到鼓舞,竟高挺着脖子,向院外走去。
      僮僮半岁的时候,杏芳把僮僮交给母亲张素月,骑着单车往镇上去了。她太牵挂她的两个店铺,不是母亲拦着,她早就要去店里了。虽然有小雯和小琴时常来看她,跟她说店里的情况,虽然营业额一个月一个月地递增,但她仍放心不下。母亲佯装生气说:“你就随我,一个操心的命。”
      杏芳去镇上的这天,福建泉州那服装厂的老板来店里了。他带来了几套样服,也带来了几张服装样式的图片,说这都是台港那边最流行的。杏芳已看了小琴做的流水账,知道西裤卖得好,就订了两千条西裤,又考虑到夏天来了,订了三千件T恤衫。
      泉州老板心满意足地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杏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办一个服装厂。“人家服装厂把服装给我们来销,自己赚了大头,为什么我不能开厂呢?”
      她把她的想法首先跟小雯说,小雯一听就跳起来,说,“姐,只要你开服装厂,我把学校的职也辞了,跟你一起干。”
      小雯说,她小时候看到别的孩子穿新衣服、好衣服,她就羡慕。她不敢上街,不敢跟其他孩子玩,她穿的是哥哥穿过的旧衣服改的,或是母亲捡的破烂衣服,缝缝补补,只是干净。小时候她就想,长大了要成为做衣服的,成为设计衣服的,天天有好衣服穿。她高考时想报考服装院校,但家里没有钱供她上学,只有师范不用交学杂费,她这才选择去当老师。
      有了支持者,杏芳就想着把想法跟东峰说。那天傍晚回到家里的时候,见早一步进来的东峰抱着女儿嘻哈着上颠下晃。僮僮擂着肉墩墩的小拳头,咯咯捶打着他的下巴。杏芳接过僮僮,放进怀里,说:“我的宝贝饿了吧?妈给你吃奶了。”她坐在靠椅上一边奶孩子,一边说服装厂的想法。
      东峰说:“开一家服装厂需要多少钱,你算了吗?”
      “算了,钱多有钱多的开法,钱少有钱少的开法。我的两个服装店赚的钱,够开一个服装厂的钱了。南峰和江海还赚了些钱,一直存着,银行里利息高不过上涨的物价,我想跟小雯去一趟监狱,见见南峰,征求他们的意见,让他们投一点进来,这服装厂是股份制的。这样做,让南峰他们更有盼头。”杏芳说。
      她把僮僮换到右手胳膊,让她吸右边的奶。她又说:“云阳镇目前没有服装厂,临水县也没有,听说岳州地区有一个国营服装厂,生产老掉牙的单一的服装,中山装什么的,没人买。如果我们建了一个服装厂,是不愁销路的。”
      “这想法是好,可是办厂很辛苦,我办过企业,我知道。僮僮还只有半岁,还没断奶,我怕你太辛苦,我又一摊子的事,帮不了你。”东峰沉思者说。他心疼杏芳。他觉得维持现在这样子就蛮好了。
      “你想过没有,我办一个工厂,可以为我们南塘安排多少员工呢?可以把有缝纫手艺的人都安排进厂里,这样她们就不用背井离乡去打工了。办厂肯定是件辛苦事,我吃苦已经吃惯了,我不在乎。我真的想改变一点什么!”杏芳说。她柳眉上扬,继续道:“你不是跟我说过《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吗?撒冷之王说生活希望少年去实现自己的天命,我也想着再试试自己的天命。”
      东峰温柔地瞥着杏芳,想到她从开代销点开始,到成为服装店老板,背地里吃着苦和累,受着委屈,人前却是满面春风。她有经商头脑,接人待物八面玲珑,更重要的是,她认准了的事,会坚持走到底的。她就是这个性。他知道劝不住她,就说:“我不拦你,现在可以做些筹备,等僮僮大一点,将僮僮交给娘,然后你再放开手脚干,怎样?”
      “谢谢老公。”杏芳甜甜地说。

      杏芳找了谢明山所长,说了她想办服装厂的想法,要他帮着拿拿主意。谢所长说这是好事呀,也是大事,你家东峰支持吗?
      “他当然支持啦。他干他的工作,我办我的服装厂,两不搭界,互不影响。”杏芳说。
      “那好,有关登记的手续,由我来给你负责,不在云阳镇工商所登记,到局里去注册。先要把厂房找好,不是镇里的几间店铺就能将就的。我会给你留意,你自己也想想办法。厂房找好了,有了注册地址,我就把你的工商执照办下来。”谢所长说。
      “好,有您支持,我就大胆去干。”
      “你也不要操之过急。你可以去沿海的一些地方看看,看看人家的服装厂是怎么办的,看看人家做什么样式的衣服。如果你有打算,我可以安排我们工商所的人陪你去,我们跟那边的一些服装厂有联系。他们经常过来找我们打假,他们自己也有生产冒牌服装的,也担心被我们打。”谢所长说。
      “您这么好啊,我想都不敢想。”杏芳喜出望外。她原打算带着小雯去看看广东和福建那边的服装厂,又想人家可能理都不会理,即便进了人家的货,人家也不会想多出一家服装厂来,而工商所去了就不一样了,是代表政府去的。
      “工商所也要解放思想呀,为商户服务。其实这样做,对我们也有好处,是双赢的。你想呀,你一个服装厂办下来,会带动多少商户呢?商户一多,云阳镇市场会更活跃,县城做服装的也到你厂里批发服装,工商费和税收不就增加了吗?这对政府有利啊!”谢所长坦城地说。
      “真是呀。要是工商人人都像您一样开明就好了。我家南峰和你家江海就不会有飞来横祸了。”杏芳感叹说。
      “一个单位和一个地方难免有败类。今后不会了,县里已进行作风大整顿,现在招商的力度也大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亲自抓招商。你看,云阳镇不是比以前更热闹吗?春节后省报还专门发了记者重访云阳古镇的文章,说到处是勃勃生机呢!”谢所长说。这位五十多岁的朴实汉子,把伤痛留在心底,他眼睛是朝前看的。
      “是的,您看我不也坐不住了吗?”杏芳笑着说。
      八十年代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理想精神和创新激情的时代,郁积已久的理想精神和创新精神像火山一样喷发,所有的人,包括年轻的母亲们,都要参与进来,冲天烈焰照亮了1949年以来的历史天空。
      杏芳开始想她的服装厂建在哪里合适,在镇上找空房还是在南塘找地方,找闲置的学校或闲置的工厂,还有闲置的知青点。闲置的学校最好,教室就是车间。听说因为计划生育后孩子减少,村里的小学相互之间合并了不少,这样就空出一些学校来。租用这样的学校,既节约了建厂的成本,又对闲置学校合理利用,拥有学校产权的村可以增加一点租金收入,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她打定主意,找闲置的学校,最好是镇子周边的。
      她找到小雯,说了要找闲置学校的打算,又说找服装设计师也是很紧要的事,她说她准备给妹妹杏莲写封信,也给北凤写封信,看看她们同学和同学的关系中,有不有做服装设计的。小雯说:“闲置学校好找,打听便是。服装设计师一时半会找不到,我想如果你同意,姐,我去服装学校进修怎么样?”
      “好是好,可你现在要上课呀。”
      “马上就是暑假了,我去找找看有没有这样的暑假培训。下学期,我把职辞了去进修,厂子办起来的时候我就回来。”小雯说。前几天,她跟杏芳一起去监狱探视了南峰,南峰对嫂子办服装厂的事表示支持,也同意把他和江海赚的钱投进来。这让小雯受到鼓舞。她现在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朱家的准儿媳,她想自己在服装厂担任一个适当的角色。
      “那姐就指望你了。”杏芳说。她原本是要小雯与她一起去找闲置学校的,小雯却主动提出去服装学校进修,这其实也是她内心期待的,她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小雯家里还有父母要照顾,南峰还在监狱里,她一走,她的残疾父亲和捡破烂的母亲,只能由自己安排店里的员工照看了。小雯已经向父母表明了自己跟南峰的关系,父母也认可了女儿的选择。在杏芳生孩子的这几个月,小雯打理以她为主的那一家店子,营业收入超过了她的老店。她去看了一次,小雯向顾客推荐服装时就像老师给学生讲课一样,说得头头是道,什么搭配呀,什么个子穿什么衣服呀,什么皮肤穿什么颜色呀,说得人家不买都不行。她想小雯天生就是做服装的,对服装设计有感觉,有天赋,通过进修一定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

      时间在忙碌中过去,消逝得无声无息。小僮僮在父母的忙碌中长大,快两岁了,长得白白胖胖的,笑得像小菩萨一样。一回到家里,杏芳就会从母亲手里接过僮僮,抱着不放手,热乎乎粉团团的。僮僮叫着妈妈,要到地上走,她也不舍得。只要一出门,她就觉得空落落的难受。僮僮黑黑的眼睛,仿佛一个小兽,看着她,无比信赖地看着她,把她的心都看软了。但是她不能回头。她一咬牙,还是朝前走。“僮僮呀,妈做着一切,都是为了你呢,为了我们这个家呢,你体谅妈呀!”她在心底说。
      忙碌中有收获,东峰所做的计划生育工作,在全县的排名到了第3位,把镇委书记王炳仁乐得合不拢嘴,他到县里开会,可以坐前排了,有面子了。他知道东峰所费的心血和努力,直夸东峰为云阳镇争了光。
      其实为了这第三名,云阳镇也拆了不少的房子,赶走了人家很多猪。这些事都由镇委书记王炳仁和镇长沈志平亲自带队进行,东峰作为计生主任也带一个队。只有书记、镇长和计生主任带队,声势才够浩大。东峰犹豫过,苦恼过,当他面对不管怎么样苦口婆心做工作,不管如何帮助解决实际困难,仍然顽固坚持“传宗接代”,坚持“多子多福”的人,他束手无策。中国这么大,随便躲到哪个亲戚家,哪个山上人家里,你到哪里去找?王炳仁对东峰说:“这事仁慈不得。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是干这工作的,上面逼我们,我们就只能逼他们啊,不拆房子不赶猪,不用这些土办法,不狠一点,他们能回来做结扎吗?”
      拆了房子,有的“超生游击队”回来了,有的仍然没回,但回来的多。拆房子和赶猪毕竟还是有威慑的,自己活下来要紧。拆得多了,成绩有了,东峰渐渐适应这种粗暴的暴风骤雨似的方式,也渐渐心安理得。他安慰自己说:“我是干这工作的,我是国家干部,上面要我这么干,我只能这么干。”
      他的工作与杏芳无关,杏芳忙杏芳的,她的服装厂也快要开业了,厂址已经定下来,也进行了简单的装修。
      厂址定在牛桥村。牛桥村就在镇的边上,村里的小学与镇中心小学合并,牛桥村小学的校舍全部空置出来了。杏芳把它租了下来,合同签了十五年。牛桥村村长说,你那服装厂哪用得了这么多教室,二十多间,你租一半就行了,租金少一点。杏芳坚持全部租下来。她想的是服装厂肯定是要扩大生产的,如果等到那时候再去租人家的,租金肯定会高些,不如现在一次性全部租下来,哪怕空着,说不定还有其他用场呢。她看得远。
      买缝纫机和其他设备费了些劲。岳州服装厂处于半停工状态,厂里有一半的缝纫机和一些机器设备闲置。杏芳想把闲置的缝纫机买下来,这些旧货处理价格便宜。她带着小琴去联系了几次,那老厂长犹犹豫豫,放在嘴里是骨头,吐掉又觉得是块肉。杏芳说您老现在把它卖掉还值几个钱,过一两年就是废铁,谁还要呢?老厂长说要请示地区纺织局。服装厂的主管上级是纺织局,老厂长不想担责。厂子在他手里弄得快要破产了,他在吃力地维持着。
      杏芳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请谢明山出面了。谢明山所长已经是县工商局局长了,程为宝副县长只兼了一年的工商局长就提出卸任,工商局的啰嗦事麻烦事多,他还分管农业和计划生育一大摊子,忙得不可开交。他向县委陶介林书记推荐用谢明山当局长。谢明山是云阳镇人,算是程为宝的老部下。陶介林对云阳镇重现繁荣非常满意。省报记者洪若曦在重访云阳古镇的报道里专门提到了工商所长谢明山的贡献。于是陶介林就顺水推舟,拍板让谢明山当了县工商局长。别小看工商局长只是个正科级岗位,但在县里却是个十分惹眼的位子。
      谢明山听了杏芳的诉求,就通过地区工商局出面找地区纺织局。地区工商局就跟地区纺织局说,服装厂那些废铜烂铁还留着当宝贝呀,卖给临水那边算了。
      于是,岳州服装厂的“废铜烂铁”成了南南服装厂的宝贝。
      杏芳厉害,顺着工商局这条线,她就找上了地区纺织局。纺织局还有三家纺织厂,都不景气,但还在生产。杏芳找他们买布料,这厂买一点,那厂买一点,只看哪家便宜。好的布料和库存的布料,还有库存卖不出去的布料,她都买一些回来。
      小雯已学成归来。她是去上海的一家服装学院进修的。在学习期间,她设计的一套服装在一个时装展上获得了二等奖。
      “今后,服装厂有了你就有了摇钱树。”这是杏芳和小雯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让杏芳有信心的是,以后服装厂既有模仿,也有自己设计的东西。小雯想试试水,做了几套自己设计的服装挂在店里,几个买衣服的女孩见挂了几套时髦的衣服,问是哪里进的货,小雯故意不做声,小琴说是我们自己的设计师设计的,获过奖的作品,试着买,中意了,开个价。几个女孩商量了一阵,开出价格,要了那几件衣服。小琴点着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对杏芳说,小雯设计的衣服怎么这么值钱?
      “要不然怎有知识就是财富的说法呢!”杏芳说。说得小雯和小琴都笑了起来。

      杏芳把服装厂的挂牌时间定在1987年12月1日。正当她全力做准备的时候,一场始料不及的大祸像飓风一样向她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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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