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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第二十一章 一场飞来横祸

      云阳镇的南江音像店的生意一直红火,全镇独此一家。有公家来买的,有私人来买的,特别是要结婚的年轻人,谁都希望新房里摆个录音机或音响。单车、手表、缝纫机等老三件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新三件出来了,有了音响,新娘的脸上要灿烂许多。她们还会骄傲地说一句,是南江音像店的呢!南江音像店卖出的录音机、音响什么的,都是最时髦的,粤港流行什么,偏僻的云阳镇就会流行什么,甚至临水县城也会跟着流行什么。
      到1984年9月,南峰已经在镇上生活两年多了。这两年多的时间,他赚足了人气,也赚了不少钱。家里建房子,买木料做家具,基本上都是他赚的钱,西峰和北凤上学的生活费和学费,都由他包揽了。他跟东峰说:“你就当好村长,像爸当年一样不占公家的便宜,家里的事有我呢!”
      有钱,他说话的底气足。钱就是底气,就是实力。
      既是老板,就有员工。南峰请了两名员工,都是本村的高中生,有一个是陈满爹的小儿子陈小东,小东比他小六岁,低三个年级,没考上大学,找上门来,南峰就让他做了店员。乡里乡亲的,能帮则帮,况且他也放心。小东爱好文艺,人聪明,店里的录放音响设备,一教就会。每次去广州进货,南峰都带他去。
      广州的林老板又来过两次,来看南峰的生意。林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南江音像店的销量占了他的四分之一的江山。他对南峰在结婚的新人中推销产品的手段极感兴趣。南峰在店铺门口打出了一个横幅,说新人凭结婚证买录放音响设备,优惠价格的10%。这10%可能是五十元,也可能是一百元,它是个巨大的诱惑,有些本不想买录放音响的,都凑钱上门了。这一招,吸引了大量要结婚的新人,县城的,甚至外县的,四邻八乡的,都挤上门来了。
      “我没有看错你。你是经商奇才!”林老板称赞南峰,说,“每次你们来广州提货也辛苦,我发货给你们如何?”
      “那当然好。”南峰说。
      他突然想到江海堂叔在广州码头的搬运公司,搬运公司也改革了,也在外面接业务,本省有车送货去广州到江海堂叔的公司,是可带回头货的。他想江海堂叔是个人选,只要他操点心,就可以把林老板的货带到云阳镇来。他跟林老板和谢江海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们都赞成。南峰还想到嫂子杏芳的服装店也要进货,不如让江海堂叔顺势帮帮,也把杏芳的货带回来。他跟杏芳姐说,杏芳也觉得是好主意。于是,南峰就安排谢江海陪林老板回广州敲定堂叔帮忙带货的事,杏芳也让她的店员小琴同去广州,牵线接头。

      9月15日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南峰准备关门,东峰来了。
      南峰感到突然,哥从来不晚上来的。原来,东峰是陪杏芳去广州进货了才转回,杏芳说要结婚了,邀他一同去广州看看有什么需要买的。东峰从未陪杏芳出过远门,想想这两年多杏芳一直在广州进货也十分辛苦,好不容易找上江海堂叔帮她发货回,小琴已谈妥,但出于礼节也要去见个面,加上村里的事也不多,养猪场已建起来了,喂了二百二十头猪,建筑公司也在外面接新的业务,一切都顺了,他有心思忙自己的婚事了,于是他就陪杏芳去了广州。
      东峰来店里,要南峰用摩托车送他回家。南峰半年前买了一台嘉陵摩托,是全镇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南峰说他还考了驾照,过一两年就买小车了,走私的小车便宜,十万元可买一台好车。
      “哥,你饿了吗?我陪你去宵夜吧,我还没吃饭,咱兄弟俩喝瓶啤酒如何?”南峰说。
      “喝了啤酒,你还能开摩托呀?”
      “谢江海可送你呀。他上个月也买了台嘉陵摩托。”
      “好吧,你有兴趣,哥陪你。”东峰说。实际上他有些疲倦,但他不想弗南峰的好意。
      街面上仍有一点白天的余热往上蒸,但空气已凉了下来,游丝般的风吹过路边的树梢。街上人很多,有乘凉的,有闲逛的,有闲聊的,到处是低沉的嗡嗡的人声。
      他们一路从街中走到街西的城隍庙。城隍庙前的小广场修缮之后,办过庙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摆上夜市摊子了,卖烧烤的,卖卤味的,卖米粉的,炒菜的,一个个香气扑鼻,烟雾缭绕。兄弟俩在一个烧烤摊后面的小桌边坐下,南峰叫了烤牛肉串和两瓶啤酒,又要旁边卖米粉的送来两碗排骨粉外加两个鸡蛋。
      南峰给哥哥倒了满满一杯啤酒,白色的泡沫从金色的液体中溢出来。东峰低头喝了一杯啤酒,说:“爽。我还没喝过几次啤酒呢。”
      “比家里的米酒如何?”南峰问。
      “啤酒有一种香味,苦味,苦过之后是爽。米酒有一种甜味,越喝越想喝,喝多了就上头。两种不同类型的酒,不好相比。”东峰说。
      “我们喝酒是从米酒开始的。”南峰说。
      “是啊,那时候我还只有十岁,你八岁,你把我们爸藏在床铺下面的米酒偷出来喝,你先喝,说甜,我就接过来喝,结果把我们两人都喝醉了。”东峰说。说到小时候的事,东峰笑了。
      “晚上爸回来问是谁偷的酒,你帮我承担下来了,说是你偷的,结果挨了一顿打。”南峰说。他又充满感情地说,“哥,小时候你总是护着我,替我受委屈。”
      “谁叫我是哥呢!”东峰说。他想起八九岁时跟母亲发牢骚,说我为什么要当哥呢?当哥的什么事都要做榜样,都要让着弟弟妹妹,母亲笑着说傻孩子,你不当哥谁当哥呢?你生下来就是哥呀。他渐渐长大,渐渐明白,当哥就是吃亏和呵护,就是责任和担当。想到这里,他端起杯子,跟南峰碰了一杯,好像跟南峰拥抱了一下。他提醒南峰,“把米粉先吃了,你还没有吃饭的,别伤了胃。”
      南峰低头唆了几口米粉,放下筷子,说:“哥,你要结婚了,我都不知道送什么东西给你做贺礼。新房里的音响由我负责,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准备这几天送回去的。这次操办酒席的费用全由我包揽下来。”
      “你说什么呢,我们是兄弟,一家人哪有送礼的。酒席的费用不用你管,自家杀猪,每桌两斤米酒。”
      “不用米酒。哥,你知道的,那酒喝多了容易上头。我送十箱大米大曲回去,一元多一瓶,花不了几个钱,但在农村用瓶装的酒就够档次了。”南峰说。
      “那好吧,哥给你钱。”
      “你说什么呢?我还是不是你弟?我们又没分家,你干吗分那么清楚。”南峰说。
      “那好吧。”
      “哥,你跟杏芳姐结婚我真的很高兴,她做我的嫂子,我们朱家有福气呢!”南峰说。
      “别说我,你快二十三岁了,该找了,上次妈就要我问你,说你是不是有个女孩子在相处?”东峰紧盯着问。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她是到我们店买磁带时认识的。她对我也好,我跟她提出了,她答应跟我接触。我也不知道她现在算不算我的女朋友?”南峰说。
      “她是哪里的?”
      “她是城关小学的老师。不过她的家境不太好,父亲是残疾军人,从朝鲜战场下来的,打残了一条腿,从未向政府提出过要补助。她母亲是捡破烂的,她的哥哥判过刑,才释放回来。”
      “你去过她家了?”
      “没去过。她跟我说的。”
      “她是她,她家是她家。她既然对你这么坦陈,你就要好好珍惜她。”东峰说。
      “我知道。我想如果她同意,明年的国庆我就跟她结婚。我现在跟江海差不多赚了百把万了,一人一半,我有五十来万,我准备在镇上买房子,她到学校方便一些。”南峰说。
      “家里给你留了新房。两边的厢房各两间,是我和你结婚的新房。那几间正房,妈一间,西峰和北凤各一间,一间堂屋,还有一间是客厅。”
      “我知道。想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回家住。”南峰说。
      “那你什么时候把你的小学老师带回家给妈看看?”东峰又问。
      “我想邀她一起来参加国庆节你的婚礼。如果她同意来,她就认可我们家了。”南峰说。
      “好。到时妈一定很高兴,西峰和北凤也会很高兴。”东峰高兴地说。
      南峰端起桌上的牛肉串递给东峰,说:“哥,你别光顾着说话,还是吃点东西吧,这家的牛肉串不错呢。”
      东峰低头吃牛肉串,只听南峰说:“我跟江海商量了,准备把镇上这门面扩大一点,然后,到县城里开一家音像店。江海的父亲调到城关工商所当所长去了,江海就去那边新店负责,这边以我为主。如果县城做得好,我们就去岳州开,开成连锁店。”
      “你这音像店开对了,要坚持开下去。”东峰说。他突然想到亚明的弟弟亚辉,米粉店开得好好的,不开了,去开录像厅,结果把命都丢了。
      “我只做熟悉的,不熟悉的我不涉及,因为我没本钱去折腾。我有广州林老板这条线,货源充足,利润空间也大。最近也有广州那边的人找我,让我进他们的水货,走私货,给我更多的利润,我都拒绝了,我承担不了风险。我有林老板的货已经足够了。林老板知道有人找我销货,我都未答应,这样他对我更放心,我有时还没来得及给他货款,他的货就发来了。”南峰说。
      “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乎所以。经商也好,做其他事情也好,诚信待人总是有福报的。这些话,爷爷跟我们说过,爸也说过。”东峰叮嘱说。
      “我记住了,哥。”南峰举起手中的啤酒杯,跟东峰响亮地碰杯,一饮而尽。
      南峰对自己的信心和对未来的展望,他的经商头脑和懂事、善良,让东峰感到无比的欣慰和万分的踏实。南峰成长了,在苦难的土地上成长,在改革开放的环境里成长,在尔虞我诈的商海里成长,在他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迈出的脚步是那样坚定而有力。他的未来的样子,都藏在他现在的努力里。自己的弟弟妹妹一个个地争光,朱家的日子真是熬出头了。东峰想,明年的国庆,要好好地给南峰办一场婚礼,他这一路走来,流汗流泪也流血,真是不容易。他还不到二十三岁啊,肩负得太多!
      东峰感觉自己的心热烈而不平静的颤动。他站起身,说:“很晚了,你该让谢江海送我回去了。”
      这时,天上有明月朗照,但风儿在空中扑打着那巨大的翅膀,一会儿又变得阴暗。像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把月亮包裹起来。城隍庙夜市的嘈杂之声,在沉沉夜色里渐渐消退。当月亮露出来时,光明再现,又照亮了夜市,照亮了夜归的人。银色的月光冷冷地泻在古镇的每一处角落,泻在广袤田野和隐隐群山,泻在山河大地。光明和阴影做着神秘的游戏。

      南峰不知道有危险在向他逼近。他以为只要合法经营,别人就找不了岔子;以为只要凭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是单纯的,单纯得像井里的水,清洌清洌的;像地里的白菜,绿是绿的,白是白,他用自己的善良去度量别人。
      事情的起因是源于谢江海的父亲于两个月前调走。
      云阳镇的市场和个体户活跃,在全县乃至邻县都有很大的名声,这与当镇工商所长的谢江海的父亲有关。老谢早年当过大队书记,了解农民;他又当过街道居委会主任,了解市民。他有一个法宝是放水养鱼,鱼就是市场,就是个体经商户。他从不为难商户,商户有什么麻烦事找他,他都乐意出面去协调。他还跑到外县去招揽商户到云阳镇来。当时有人鄙视个体户,看不起个体户,他大大方方地跟个体户交朋友,劝人经商。他对人说,个体户光荣,我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当了个体户,女儿大学毕业去了深圳,在一个私营企业打工,也算是个体户。
      忽然有一天,县工商局长找老谢谈话,将他调任全县最大的城关工商所当所长,希望他去以后,把县城的市场搞活。原来,县工商局长挨了县委书记陶介林的严厉批评,说县城还不如一个云阳镇热闹,县城要买时髦货,都得去云阳镇。陶介林生气地说:“你这工商局长是怎么当的?把个县城的市场搞得死气沉沉。”
      老谢走后,县局机关一个年轻的副股长来接替他,任云阳工商所长。这新所长30来岁,胖胖的,头发梳成三七开,抹了油,风都难吹动。他有时戴副墨镜,有时又换副平光的宽边眼镜。这个叫唐地举的新所长上任之后,南峰对谢江海说:“你爸去县城了,这里没人关照我们了,我们送几盒磁带去唐所长那里,探探路,拜拜码头如何?”
      “不用。我爸已经跟唐所长打过招呼了,他不会为难我们的。”江海说。
      “那好,工商所那边就你负责,我只负责我的事。”南峰说。
      “当然。”江海说。江海也是个要强的人,父亲是城关工商所长,不可能人走茶凉吧,如果云阳工商所要为难音像店,那他有什么面子?
      一个月后,唐所长登门了。那一天,江海带一个店员去县城看新开的音像店的门面了,店里只有南峰和店员陈小东在。南峰给唐所长递烟,陪笑脸,说:“还没来得及上门拜访,小本经营,请所长多多关照呀。”
      唐所长没笑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嘲弄地说:“你们有人罩着,哪容我关照?”
      他话中带刺,让南峰不自在,不舒服。南峰在广州跟林老板两年,从未见过有工商的上门说教;回到云阳镇,工商所长的江海父亲和他的同事,都是一脸和善,这新来的唐所长怎么如此咄咄逼人?南峰想既在人家屋檐下,只得把头低,就小心地说:“过几天,我和江海请您喝酒,专门赔罪。”
      唐所长出门的时候,南峰示意陈小东往他的手提包里塞了几盒邓丽君的磁带。
      江海回来后,东峰跟他说了唐所长上门的事。江海说他的父亲当着他的面,又给唐所长打电话了,要他关照我们,说等他回县城的时候,请他喝酒。“我爸这么说了,我们就不请了吧。”江海说。
      过了一个星期,镇财税所税管员上门了,要查南江音像店的帐,说有人举报有偷税嫌疑。查了两天,没有发现偷税行为。那税管员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要注意跟工商所唐所长搞好关系。”
      这话明白不过,是姓唐的捣鬼。南峰瞒过江海,一个人去唐所长办公室,合上门,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两千元的红包放到唐所长的办公桌上,陪小心说,“对不起了,所长,是我们不懂事。”
      唐所长的脸冷冰冰的,讥讽说:“我哪敢要你的红包,你转背又跟城关的谢所长去说了。不过我告诉你,老谢他管他城关的事,我管我云阳镇的事。”
      唐地举本来是等着南峰和江海请喝酒赔罪的,结果等来了老谢所长的电话。他心里来气,“这南江音像店在云阳镇是名气最大的,不向我俯首称臣,不对我服服贴贴,我怎么领导其他个体户?”
      唐所长没收红包,让南峰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他又会弄出什么新名堂来。他想他只能更加谨慎,他也提醒江海和两个店员,凡事小心,不能落下什么把柄让姓唐的找麻烦。
      东峰来店里的9月15日晚上,南峰本想跟东峰说说唐所长带来的烦心事,但一想觉得没必要让哥哥挂心,就没有说。他认为这些烦心事,他是能化解的,“他不是要好处吗?一次送红包不行,我就去送第二次,第三次。”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恶是在试探中开始的。唐地举试探朱南峰,朱南峰也在试探他。几次试探,唐地举摸到了朱南峰的底,他也就一个老谢罩着,一个乡巴佬,没有什么其他关系。“他交税倒及时,干干净净,那我就用不干净的办法来修理他。”他咬牙切齿地说。
      南江音像店的门口,突然之间就来了五六个摆地摊的,卖日杂南货,卖小孩玩具。地摊一摆,把音像店的门都挡住了,客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谢江海气不过,要去掀摊子,那几个摆地摊的拍拍腰里别着的刀子,说:“你掀掀试试。我们是办了营业执照的,营业地点就在这里。有本事你们去找工商所呀!”
      “你以为我不敢去?你以为工商所就是姓唐的和你们几个开的?”
      谢江海一怒之下去了城关工商所,留下南峰带着两个店员在店里。南峰后来回忆,那天如果他的女朋友苏老师不来店里,他可能忍住了几个摆地摊的地痞蓄意挑衅。但是,那天偏偏苏老师来了,偏偏苏老师被侮辱。

      那一天,苏老师没有课,到音像店来找南峰。她进门匆忙,不经意地踩了摆在地上的一个玩具小汽车。那摊主一脸络腮胡,牛高马大的,30多岁的样子。他一把拉住苏老师的胳膊,说:“你踩了我的玩具,赔钱来!”
      “你怎么摆到人家门口了?”苏老师也不示弱。
      “我摆了又怎么样?”络腮胡蛮不讲理。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从苏老师的脸上沿着白晳的颈脖,落到苏老师的胸脯上,他说,“还是个漂亮妞啊,把你赔给我算了。”
      他用一只手去摸苏老师的脸。苏老师左右躲闪,但她的胳膊被络腮胡抓住了,无法挣脱。
      南峰已闻讯从店里出来,怒不可遏,喝令络腮胡放手。络腮胡想多占苏老师便宜,坏笑说:“这么好看的妹妹,我怎么会舍得放手呢?”
      南峰忍不住了,飞身上去,一拳砸向络腮胡的眼睛,砸得络腮胡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苏老师顺势站到了南峰一边。络腮胡站稳之后,摸摸发青的左眼睛,愤愤说:“你敢动手?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又凭什么把地摊摆到你的门口?”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你敢欺负我的女朋友,我就敢打你!”南峰说。他把苏老师往店里推,他准备一个人来对付络腮胡。
      但是,苏老师已挪不动脚步了。络腮胡一挥手,五六个摆地摊的一跃而起,团团围住南峰和苏老师。南峰既要护住苏老师,又要抵抗络腮胡一帮人的拳头,一人难敌众手,最终被击倒在地。他们用皮鞋朝南峰身上猛踢,苏老师在边上哭喊:“别打了,别打了!”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两耳光。
      南峰拼命挣扎,叫苏老师快跑,但苏老师被一个大汉拦住了,无耻地说:“我怎会舍得这么漂亮的妹妹走了呢!”
      店员陈小东从店里出来,谢江海从工商所回来了,也加入了与几个摆地摊的人的混战,他们要去解救被打倒在地的南峰,但是近前不得。他们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几个摆地摊的本是地痞,有备而来,是要来砸场子的。那络腮胡从腰里抽出明晃晃的匕首,对打扒在地上、嘴角流血的南峰说:“你刚才是右手打我的眼睛吧,我废了你的右手。”一个地痞上前用皮鞋踩住了南峰的右手,使其不能动弹。
      正在这时,苏老师的哥哥苏小武带着几个穿花衬衣的人的人闲逛过来,他见有人在街上打架,就上前看热闹。他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妹妹披头散发,丧魂落魄的被几个人围着,他知道妹妹受欺负了,立即上前解救妹妹。当他把妹妹拉出来时,妹妹指着要挑南峰手筯的络腮胡说:“是他,是他欺负我!”
      苏小武魁武,从小就喜欢打架,因伤害罪被判刑七年,回来还不到半年。那几个穿花衬衣的是他的狱友,称他为大哥。他们见大哥的妹妹被人欺凌,哪有不出手的。他们帮着谢江海扫倒了几个地痞,而气急的苏小武则抽出身上的匕首,刺向络腮胡的胳膊,南峰趋势爬起,抓住络腮胡拿匕首的右手,用他的匕首刺向他的胳膊。
      双方混战持续了半个小时,起先是南峰一方处下风,苏老师的哥哥苏小武加入之后,形势起了变化,居于明显上风了。直到派出所的民警赶到,鸣枪示警,双方才停下手来。
      两方的人都被抓进了派出所。南峰被送到医院鉴定为轻微伤,络腮胡肖一刚也被鉴定为轻伤,络腮胡一方还有一人为轻伤,是谢江海用扫堂脚扫的。

      如果不是镇工商所长唐地举操控几个地痞到音像店门口摆地摊,就不会发生这样一起“恶性案件”,起因是唐地举,这是明摆着的,那络腮胡肖一刚交代说是从县城过来的混混,跟唐地举是初中同学。
      但是,派出所不这样认为。他们只看过程和结果。流氓斗殴双方都有错,一个巴掌拍不响。一方是摆地摊的地痞,一方是开店的朱南峰和谢江海、店员陈小东,加上苏家兄妹。结果是朱南峰这边,南峰轻微伤,对方两人轻伤。
      双方人员中,都有劣迹人员,络腮胡因流氓罪判过刑,从劳改农场回来还不到一年;苏小武因伤害罪被判刑,归来只有半年,他的几个同伙都是劳改和劳教过的。于是,案件被定为两个流氓团伙的斗殴。既是流氓团伙,朱南峰和谢江海就被定为流氓团伙的首犯,因为起因是朱南峰打出的那一拳。南峰辩解说,在这之前,他没有犯罪记录,他并不认识苏小武,怎么会成为流氓团伙的首犯呢?年轻民警就说,你说不认识女朋友的哥哥,骗鬼去吧,你们就是一个流氓团伙的,苏小武也是主犯,跑不了的,他的罪更重,因为他是累犯。
      两个流氓团伙的人被关进了县公安局看守所。南峰是在一个黑夜被送进看守所的。他只知道看守所在县城的一个角落,具体在哪个方向,他不知道,黑夜里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和谢江海、陈小东、苏小武等人被关在不同的监舍里,苏老师也被关进来了,关在女监。在案子宣判之前,他们是不能见面的。络腮胡肖一刚那几个人,也关在这看守所里。
      从此,南峰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只记得进看守所的那一天是9月20日。

      进入监舍门,南峰吓了一跳,只见通铺上三十多个人统统坐了起来,齐刷刷的目光盯住他,像盯一只稀有动物似的。那不怀好意的挑衅的目光仿佛要把他整个击穿。他浑身颤抖,四肢僵硬。他低下头,惊恐的目光不敢与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相碰。第一个铺位上的胖子朝边上的两个人努努嘴,那两个人立即跳到地上,一个嚷嚷:“这么晚进来,把我们老大的梦打断了。去,到放风房去,猛虎洗脸之后再来说话。”
      南峰以为是要他去放风房洗澡,结果,那两个人按着他在水龙头下冲了一个小时,穿着衣服冲,冲得头眼昏花,全身抽蓄。然后,他被赤身裸体地带到胖子面前。胖子像民警问案一样,问他是哪里人,问他的案情。当听到苏小武是同案时,胖子的嘴角抽搐一下,对边上的两个人说,“算了,不弄他了,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
      原来,这胖子是苏小武在劳改农场的狱友,两人有交情。说出苏小武的名字,免去了接下来要经历的“坐老虎凳”和“点天灯”。南峰后来知道,新进看守所的,被称为“新口子”,“新口子”至少要被同监舍的老口子整上十天半月,整得服服帖帖,整得晕晕沉沉,整得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于是他对没有说上几句话的苏小武有了好感,也充满了感激。他想如果不是苏小武及时出手,他会被那络腮胡挑断了手筋。就是进了看守所,说出苏小武的名字,居然又救了自己一次,免了不少皮肉之苦。
      南峰在地上坐了一晚。二十个人的监舍二十个铺,关了三十多个人,那就只能挤,前面三个铺位是老大和他手下的,谁也不能挤。那就挤后面的,挤不下,就睡地上。南峰知趣,不敢提睡通铺的要求,就在地上坐了一晚。
      他的全身是打颤的,他的喉咙里涌上一股苦味,他感到呕心,同时还感到委屈、悲酸。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努力使自己恢复镇静,然而不安的浪涛依然在他惶恐的胸膛里悄悄地、令人作痛地翻卷着。
      他想他的母亲。母亲很快就会知道他的事情的,母亲会伤心之极。年纪渐老的母亲,头发开始花白,背也有些佝偻,皮肤里有隐现的红斑。她怎么受得了儿子关进看守所的打击?他让母亲伤心了。母亲说过“他人无错”的话,是要儿女在外多忍让,不跟人家争长短,多想想自己的过错。他记住了母亲的话,在外做生意,与人打交道,忍字为先。可是那络腮胡欺人太甚了,光天化日之下侮辱他的女朋友,他不出手,那他还是个男人吗?他在心里恳求母亲的原谅。
      他想他的哥哥东峰,哥哥疼他,爱他,从小就护着他,小时候调皮,经常闯祸,都是哥哥去担着,为此不知挨了多少责骂都一声不吭。还过十天就是哥哥的大喜之日了,他原本是要带着苏老师一同回去祝贺的,现在,他和苏老师双双被关,回不去了!哥哥和杏芳姐的婚礼会如期举行吗?哥哥因为带领龙舟队参加龙舟赛推迟过婚期,再推,就对不起杏芳姐了。“这是我的罪孽啊!哥,对不起了。”
      他想他的弟弟西峰和妹妹北凤。每次想到他们,他的心是温暖的踏实的。弟弟妹妹真是争气,为朱家争了脸面,上了全中国最好的大学。本来过十天,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他们会回来参加大哥婚礼的,可是这愿望落空了。“二哥给你们丢脸了,二哥会被判刑的,可能会是重刑,大学生的哥哥是劳改犯,你们的脸往哪里搁?以后你们就别认我这二哥了,在家庭成员那一栏里,别填上我。”他在心里哭着说。
      他想他的苏老师。苏老师跟他一样,是苦水里泡大的,她为父母争气,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到镇里小学当老师。她原本可以分配到县城,因为哥哥服刑,而父母年迈,她就要求回镇上了。她原本还有一个大哥的,大哥叫苏大武,两岁时在镇上走失,有人说是被人贩子抱走了,二十年再无信息。后来父母有了她的二哥苏小武。小武对她好,她上学,他就是她的护卫。但小武不爱读书,从小就喜欢打打杀杀,最后进了监狱。母亲埋怨父亲没将儿子的名字取好,带个武字,父亲说我当兵出身,男儿不取武又能取什么,闺女才取文呢。苏老师叫苏小文,上小学时老师在她的文字头上加了个雨,她就成了苏小雯,老师说这才是女孩子的名字。苏小雯比他小三岁,还只有二十岁,皮肤白晳,清清秀秀,眼睛不是很大,但总是含着笑意。他是在初夏时节认识苏小雯的,小雯喜欢穿一件连衣裙,青得发白,像月亮刚升起时天空的那种颜色。连衣裙领口系的飘带和裙子下摆在微风里朝后飘,头发也一掀一掀地微微翻起,和身体的律动一样。
      一见苏小雯,他就动情了。他想到他的同学刘杏莲。小雯的轮廓有点像刘杏莲,气质不比杏莲差。小雯答应以他女朋友的身份去参加他哥哥的婚礼,这让他十分开心。他知道那一天杏莲也会出现在婚礼上,他要带着小雯让杏莲看看,他的女朋友也是有模有样的,要让杏莲在他漂亮的女朋友面前去体会他的努力和他的优秀,要让杏莲后悔,至少让她失落。
      当他听听办案民警说苏小雯也被抓了进来,被认定为流氓团伙成员,这让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小雯,如果他不是她的男朋友,小雯是不会出现在南江音像店门口的,就不会遭到调戏而牵扯到案子中来。她要是不来,可能就不会有殴斗了。这都是命运啊!要是谢江海的父亲不调走,或者县局不派这可恨的唐地举来,那什么事都不会有。所有碰巧的事情凑到一起,就构成了厄运。他想小雯被抓了,她的哥哥也被抓了,她家的残疾父亲怎么办呢,她捡破烂的母亲如何度日呢?原本他想过,跟小雯结婚后,就把她的父母接过来,跟他们一起住,赚的钱足以孝敬他们。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虚幻,都被彻底击碎。离开派出所要送看守所时,他哭求办案民警:“求你们把苏老师放了,怎么判我都可以,哪怕枪毙。”
      “她哥哥苏小武是她招来的,怎么能放呢?”办案民警说。
      “她又没动手,她还挨了打,是受害人。”南峰跪了下来。
      办案民警示意他起来,说,“你这态度不错,但我说了不算,听说镇小学的校长也来找我们所长了,说苏老师的课教得好,表现好,但所长做不了主。你们的案子被列为大案要案,撞上严打呀,是县局在牵头办案了。”
      想到苏老师未卜的命运,南峰无声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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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