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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第十三章 远方是个修罗场

      1980年,一出正月十五,朱家的三儿子西峰和四女儿北凤去学校报到,学校教导主任找到他们,给了他们一人一张汇款单,每人500元钱。这500元钱,在当时是很大的数目,是几头猪的价钱。汇款单注明:“作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用。”北凤的汇款单上还多了几个字:“买件新衣服。”汇款人是广州朱南峰。
      西峰已经十六岁了,已是一个英俊少年。他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他住在学校。北凤也是十四岁了,进入初二年级了,她没有住校。她回家之后,立即把二哥寄钱的事告诉了母亲和大哥,并要户口簿去镇上的邮政所取钱。
      “哎,他人又不回来,又不写信,他在干啥呢?”母亲长叹。她不知道多少回望月空叹,梦湿枕巾。但现在毕竟有了老二的消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凤啊,二哥寄钱给你,娘也给钱给你。有钱了,你就跟学校申请,住校吧,那样可以集中精力读书。你一进入高中,就要为高考冲刺了。”东峰说。他怜爱地看着妹妹。
      “不还有三年吗?我初中毕业了,下个学期进入高中,听说高中已改成三年制了。我有的是时间呢。我这样来回跑,已经习惯了。”北凤说。她心里想的是不能多花家里的钱,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她还想只要在家里,就可以帮母亲搭把手,母亲喂了三头猪。
      “凤啊,听你大哥的吧。你的心思娘还不知道?你就怕多花家里的钱。”母亲说。她只见北凤噘着嘴,就问:“你二哥的汇款单写了广州的具体地址吗?”
      “没呢。”北凤说。
      “这孩子,真是急死我呢。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呀?”母亲说。
      “妈,我找人打听过了,跟南峰一起去广州的同学谢江海住在镇上。谢江海的确有个堂叔在广州。谢江海跟家里偶有联系,他跟家里写信说他跟南峰分开了,不在一个地方上班。我已经跟他家说了,一有南峰消息,他们家就会告诉我的。”东峰说。
      “他在做什么呢?”母亲喃喃地说。她的黑发中已有很多白发。她的双手粗糙,看不到光泽,青筋鼓起。这些年,她显老了。她太操心了!
      东峰和北凤都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老二是母亲的心病,是她的牵挂。

      1978年9月,南峰跟谢江海一起坐火车到了广州。很多年后,南峰还记得初到广州的那一刻,他像是红军长征到了陕北一样,心情激动无比。临出站台前,他和江海上了趟厕所。厕所里尿臊味浓郁,相比家里的厕所,要比这干净多了。他被浓郁的尿臊味熏得头昏脑胀,眼睛发涩。“这广州人不爱卫生呀。”他嘀咕一句。广州跟他的想象有了差距。
      可当他和江海站在宽阔的广场上,看见“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巨大标语,看见流花宾馆和流花汽车站,看见一栋栋的大楼巍然矗立,他又燃起了的激情。广场上,人头攒动,从没有停歇的时候。有拖儿带口的,大包小裹;有三五成群的,也有独个的,只背一个行李袋。无数的人在这里涌荡,然后又奔向珠三角的各个角落。每隔十数分钟,就有列车进站,它们发自北京、上海、杭州、西安、武汉、成都、沈阳、兰州等城市,中间又停靠无数的小城小站,也就是说,它们很有可能把全中国的有志者、梦幻者全卷了,满载他们,一路南下,南下。
      他就是这有志者、梦幻者中的一个。他高考落榜了,是来广州寻梦的。广州是他心中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地方才有梦想。他想,他跟全国各地涌入这里来寻梦的人一样,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可能会梦圆,可能会梦碎,但他不怕。他的资本是年轻。他就想试试。
      从这时候开始,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这“遥远的地方”是一个炼狱般的存在,被称作“修罗场”。有人在这里升上天堂,有人在这里跌入地狱。街上到处是小偷、骗子、皮条客、人贩子、飞车党,暴力械斗、黄赌毒抢,港片里的打打杀杀在这里轮番上演,更不用说那些扑街烂仔。潮汕帮、湖南帮、东北帮、四川帮……动辄火并,波及路人和看客。当然,这些对于两个乡下来的懵懵懂懂的少年人来说,他们还没有感受。他们现在有的只是好奇。
      他们去码头找了在那里工作的谢江海的堂叔。堂叔四十来岁,矮矮胖胖的,秃顶,面色和善。他一见堂侄带个同学过来,顿时傻了眼。他有些责怪地说:“你们怎么不先写个信呢?”
      那时候,码头上的货物进出不是很繁忙,揽活干的人又多,僧多粥少。堂叔心善,重乡情,不好意思打发两个小辈回去,就找公司领导说好话,终于为他们谋了份装卸工的活。
      装卸工是体力活,有货就卸,没货就休息。有时半天没货卸,有时半夜来了货,也要被喊醒。有一天半夜,南峰没睡醒,背一袋大米时,一脚踏空,跌倒台阶下,膝盖擦出血来,剧痛把他痛醒,但他不能□□,只能把痛苦吞到肚里。如果休病假,他的装卸工的活会被别人取代去。他还要装作没事一样。他咬着牙,把嘴角的血和泪吞到肚子里。他需要这份工作。
      就这样干了几个月,南峰终于知道,广州的钱也不是传说中那么好赚的。但再辛苦,也比在家里强,在家有力气没处使,到哪里赚钱呢?
      五个月,他赚了350元钱,给家里寄去200元,剩下的除了生活费,给自己买了件新衣服,又买了烟和酒,去送给江海的堂叔。江海说没必要,可南峰说:“这钱是因为堂叔才赚的,是我这辈子见得最多的钱。我不能不懂事。”
      半年之后,南峰熟悉了码头,胆子渐渐大起来。那时候,在码头装卸货物的有三家公司,实际上是三个帮派。堂叔所在公司以湖南人为主,还有两家公司,一个是以广东本地人为主,有贵州和广西人;一个是以福建人为主的公司。在三个帮派中,广东帮最强势,有主场优势。三个帮派互不买帐,常常有纠纷发生。有一次,广东帮的公司仗着人多,不准湖南帮公司的人卸货,秃顶堂叔负了点小责,就代表公司前去交涉。堂叔递烟,对方不接。刚说几句,对方一个黑大汉猛地上前,挥起一脚,扫倒堂叔,然后又一脚踩在堂叔的胸口上。这一幕被南峰看到。气急之下的南峰从地上捡了个砖头,像狂怒的大猩猩似的猛扑上去,将砖头砸向黑大汉的后背。他不往黑大汉的脑袋上砸,他怕砸出人命。
      黑大汉的后背被砸了个窟窿,鲜血直冒,痛得“哇哇”乱叫。脚从堂叔的胸口上拿下来,放过了堂叔。他没想到瘦瘦弱弱的南峰会向他袭击,没有防备,也根本来不及躲闪。
      这下祸闯大了。广东帮公司老板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问湖南帮公司的老板是公了还是私了。
      “公了如何,私了又如何?”
      “公了送派出所,将打人的那小子判几年。”
      “私了呢?”
      “把那小子交给我带回去。”
      “人是不能交的。交了人,我还怎么立足?”湖南帮公司老板说。
      “那就公了,让派出所来带人。”广东帮公司老板毫不相让,好像派出所是他家开的。
      “公了也不行,那我也怎么立足?”湖南帮公司老板说。说罢,他不动声色地用脚暗暗运气使力,桌上的茶杯突然摇晃,墙上的挂历掉到了地上,整个房间在动似的。好在是平房,如果是楼房,那更会吓人。
      广东帮公司老板被吓傻了,陪着的几个人也吓傻了。广东帮老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练家子?是真人不露相?”
      “鄙人老家在湖南安化的梅山,武术之乡。你没听说过?”湖南帮公司老板也不喘气,淡淡地说,“你是地头蛇,我也不占你便宜,老规矩,赔钱。此事了了。”
      朱南峰那一砖,让公司赔了2000元钱。这一砖的好处是,让公司老板和堂叔对他刮目相看,认为他是条汉子,有血性。但南峰不能在公司干了,因为他已被广东帮的人盯上,他们会报复他,特别是那黑大汉,扬言南峰是哪只手砸他的,就要卸掉他哪只手。
      公司老板看堂叔的面子,找朋友帮忙,将南峰介绍去广州火车站的一个货场做搬运工。谢江海要跟着去,被堂叔制止了,说那里只有去一个人的名额。
      从此,南峰与江海两个同学虽然人在广州,却很难见上一面,南峰的休息日,江海又不休息,碰不到一起。要逢到节日,才有机会见见。没事做的时候,南峰会走出货场,到街上看看。他小心地记着每一个路口,每一个报亭,每一个饭馆,每一个南杂店,每一个百货商场。走了一程,他就觉得有些恍惚。前后看看,人流涌动;仰面瞧瞧,楼群密集,耳边传来的是汽车的喇叭声,还有渐渐习惯了的粤语。街头喧嚣的热浪一阵一阵的,扑打到了他的身上;那温暖而潮湿的气流似乎要将他融化,把他托举。一种无名的气息呼唤着他,他的魂魄好像要走失似的。
      “这就是我的远方吗?”他听见内心有一个声音问自己。
      街上的人步履匆匆,那些年轻的人,那些情侣,那些热气腾腾、精力旺盛的一切,是这城市的标志,是这城市的风景,它们照见了南峰的渺小和贫寒,照见了他的胆怯和自卑。他先是惊叹,接着是害怕,继而是焦躁。上天啊,你为什么这么偏心呢?让一些人生在城市,含着金钥匙,光光鲜鲜;让一些人生在农村,受着贫穷,要去远方流浪,要去卖苦力。
      “可是,我到远方来不就是要融入远方的世界吗?我埋怨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认命呢?”他听见内心有一个声音问自己。
      那么生活,扑面而来吧;那么命运,摔打我吧,锻造我吧,我有力量承受一切。南峰握紧拳头,觉得自己成大人了,觉得自己到广州是正确选择,觉得自己不会负了此生。
      南峰知道自己是火车站货物装卸的临时工,是居无定所的,他没法给家里写信留地址,万一哪天又换了地方了呢?第一次写信时留了地址,他后来回忆,码头三个搬运公司的大门牌号码是一样的,邮局往往将寄到湖南帮公司和福建帮公司的信,送到广东帮公司去了。这一下信就如泥牛入海。反正,他没有收到过家里的信。
      他没给家里写信,不是不想家里的人,而是非常想。想家里亲人的时候,他就会拿出全家福来看。他离开家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一张全家福。这张没有爷爷的全家福合影,是他在离家之前找哥哥要了底片,到镇上照相馆重新洗的。他一下洗了四张,自己一张,给在学校读书的弟弟西峰和妹妹北凤各一张,还有一张跟底片放在一起交给了哥哥。
      看全家福合影,一个一个地看,看得眼泪模糊。他想母亲,想哥哥,想弟弟妹妹,想逝去的爷爷奶奶,想逝去的父亲。他知道自己离家到广州,一定让母亲和哥哥伤心了。但他又必须要离开,他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要挣钱。他跟哥哥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哥哥是生产队长,哥哥像父亲一样承担着家里的责任,父亲不在了,哥哥是长兄,长兄为父。
      而他,大学没考上,再复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考上,他不能面对第二次落榜的失望。他不想自己像他很多同学一样到队里出工挣工分,他不愿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想他不是属于南塘的,不是属于云阳的,他必须走出去,像故乡的那条大河一样,奔涌向前,奔向大江大海。世界这么大,哪里又没有自己立足的地方呢!
      他要挣钱回来给母亲和哥哥,给弟弟和妹妹。他挣了钱,母亲和哥哥就会轻松一些,弟弟妹妹就不会为学费和生活费而发愁,他们就可以安心读书。他听说学校的学费和生活费、住宿费已开始上涨了,比他读书的时候高出许多。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望月空长叹,愁思万万千。他常常在梦里回家,在梦里与母亲相拥,与哥哥相见,与弟弟妹妹相会。但他不能窝窝囊囊地回去,那样会让自己的亲人失望,让乡邻轻看。他要有模有样地回去,挣了钱回去,体面地回去。至少,他要等到西峰考上大学的时候回去,他相信西峰能考上。自从父亲被免去大队书记的职务,家的事一个接一个,父亲意外去世,奶奶去世,剩下的人苦苦度日,没有伸直过腰杆。他相信只要西峰考上了大学,就是朱家扬眉吐气的时候。
      1980年春节之后,他给西峰和北凤各寄了500元钱。又隔了两个月,他又给他们各寄了100元。他特别注明,不要省着用钱,哥有钱。他要让自己的弟弟妹妹在所有的同学面前都不觉得寒酸。他本来早就要给他们寄钱的,但货场老板每月只给他发生活费,一年之后才将所欠的工资发到他的手里。

      1980年一年,南峰都没有回南塘。南峰一直通过谢江海和他的堂叔关注家里那边的动向,关注西峰高考的情况。他失望的是,在这一年七月的高考中,西峰像他一样以两分之差落榜。两分,两分,这难道是我朱家的魔咒!他感到悲伤。只是西峰跟他不一样,主动要求复读。
      一股痛苦的酸涩的情感像刀剑一样划过了南峰的胸口,他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全身心寒热似的抖动。他是落榜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西峰身上。西峰身上承载的可是全家人的希望啊!但他的愿望破灭了。他现在开始明白,这世界上不存在什么黄梁美梦,也不存在什么奇妙幻想,所有的美梦和幻想,最终都逃不出破灭的命运。这才是真实不虚的人间。弟弟要考上大学,唯有靠自己的努力。母亲和哥哥,所有的亲人都帮不了他,只能为他加油鼓劲。他知道,现在,母亲和哥哥的心情一定不会好,一定悲观失望。而自己这个寒酸样子,怎能回去呢?见到他这个模样,母亲和哥哥更会伤心。他唯一的做法是向老板申请,让他多加班,多流汗。他听江海堂叔说,堂叔在中秋节的时候回老家,江海家里人告诉他,东峰到谢家几次了,打听弟弟的情况。东峰当上了村长,是那个镇最年轻的村长。
      对哥哥当上村长,南峰心里略有宽慰。但当个村长与家里出个大学生仍然存在很大的差别,虽然当上一村之长,毕竟还是吃农村粮的。
      南峰拼命地干活,从不偷奸耍滑,有时还顶替同事去搬货物。老板看在眼里,越发喜欢这个勤快的年轻人。他不再拖欠他的工资。有一次,他碰到码头湖南帮公司的老板,就情不自禁地感谢他够朋友,给他推荐了一个好小伙子。湖南帮公司老板就对江海堂叔说,真不该把一个干活卖力的人让给了别人。
      南峰干活多,赚的钱就多。火车站这家搬运公司只有百来人,分成五个班,南峰当了二班的班长,工资比普通装卸工多10元钱。在西峰开学后,他一次就给西峰寄去了600元,这是他几个月的工资。他要用他挣的钱,一直供到弟弟妹妹大学毕业。
      夜是静的,“夜阑卧听风吹雨”,最能引起人的各种不同的情绪,或惆怅,或悲悯,或慷慨,或感怀,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最是情致抒发的难眠之夜。南峰的夜,总觉漫长。他常常头着到枕上,脑海里的思潮便涌将起来。他干脆起床听窗外的雨,或仰望天上的月亮,月亮或圆或缺,或明或暗。他想他的母亲和哥哥是否跟他一样,在看同一个月亮?他想他们一定想他。他还想,他的弟弟妹妹是在灯下做作业呢?或是恬然入梦了?可知外面落木萧萧,残叶飘零;可知檐沟滴水,霖铃有声。他在心里说:“西峰,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在明年考上大学。你考上了,朱家光荣了,我也就有脸回来了。我想家了,想你们了!”
      窗前的秋虫,在冷霜如雨之下不停地悲鸣,那一种凄凉的秋声,让人觉得荡气回荡。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1981年8月26日,南峰从广州坐绿皮火车到临水,然后搭公共汽车回南塘。一路上,南峰的心情是愉悦的,激动的。岁月迢遥,归来总未迟,三年了,他终于回来了!因为朱家的喜事,他终于回来了!
      朱家的三儿子朱西峰收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一年,云阳中学就西峰一人考上了清华,校长亲自带人报喜,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朱家。
      村支书陈二苟也买了鞭炮上门祝贺,一来朱东峰是村长,是他的工作搭档,他应该上门;二来朱家出人物了,谁知毕业之后会做什么大官呢,可不能得罪了。王眼镜登门就说:“西峰要不就不考上,要考就上清华,牛啊!”
      也有人说是朱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冒青烟了。
      只有陈满爹说,要是南峰像西峰一样复读一年,说不定也考上清华了,他也只差两分呀。
      朱家终于时来运转,一扫往日阴霾,阳光照耀。母亲章素月喜极而泣,东峰的眼睛也是湿润润的,更让他们高兴的是,老二回来了,全家人又团聚了。
      鸟飞归故乡,兔走归旧窟。南峰是在黄昏的时候回家的。游子一般都是黄昏的时候回家。那时,晚霞正在明净的天空里燃烧般通红,田地里传来耕牛回家的哞哞叫声,炊烟正的袅袅升起。披着彩霞的南峰进了院子。
      西峰一见南峰,就扑上去紧紧拥抱他的二哥。他心里知道,二哥成绩不差,他怎么就考不上大学呢?二哥是为了他考上大学而出去挣钱的,这两年,他赚的钱都给了他和妹妹了。二哥和大哥一样,牺牲自己,成全弟弟妹妹。他的眼圈红红的,他说:“二哥,我想你了,全家人都想你了,你就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你看,这是什么,是二哥给你买的行礼箱,临水没有,只有广州才有的洋货,给你上清华用的。”南峰推出身后的绿色行礼箱。
      “我的呢?二哥。”北凤拥上来,调皮地说。
      “你不要过两年才考大学吗?两年后买,买新的,到那时又出新货了。”南峰说。
      “好!为了新箱包,我也要考到北京去。”北凤喜滋滋地说。她说的是淘气的话,开心的话,其实她早有一个目标,就是上北京大学。
      朱家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也多年没有这样欢乐的笑声了。母亲章素月在院子里追着一只鸡跑,要杀鸡。东峰说:“妈,今天是不是晚了点,明天再杀□□。”
      “不。老二回来了,一家人齐了。”母亲追着鸡,一边喘着气,一边说。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月亮出来了,又隐到云层里去了。夜十二点了,子时了,朱家的灯还亮着,还有说话声和笑声从屋里传出来。

      天刚蒙蒙亮,麻雀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地叫着,炒豆子一般热闹。一只公鸡仿佛是跟主人热闹了一晚,睡着了,这会儿忽然记起自己的职责,喔喔喔喔地鸣叫起来。章素月早起了床,东峰也起了床,娘俩把早饭做好了。他们在饭里蒸了几个红薯。昨晚南峰说,他好久没有吃过娘蒸的红薯了,西峰也说,有饭吃了,隔好久不吃红薯,又想吃了。当时北凤就笑对母亲说:“妈,我这两个哥哥是过不得好日子呢!”
      但母亲是把儿子的话放在心上的。天没亮就把床铺底下的红薯找出来,找出细小一些的红薯,小红薯蒸着好吃。
      吃过早饭之后,母亲对四个孩子说:“你们知道吗,是你们的爷爷奶奶和父亲,他们在天上保佑你们的。”
      在上午的光芒里,四个孩子跟着母亲章素月,上屋后青山,来到爷爷奶奶和父亲墓前,点烛焚香,磕头拜谢。素月在世明墓前长跪不起,泪水滂沱:“世明你睁开眼看看哪,你的儿子考上全中国最好的大学了!你的四个崽女都来看你了,他们都好着呢!”
      她的声音充满悲怆、欣喜。这个苦难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终于在这一天感到今后的生活有了希望。
      东峰掉下泪来。是啊,如果父亲在,如果爷爷奶奶在,他们见到西峰考上了清华,不知心里会有多高兴。西峰能考上清华,东峰比自己上了清华还高兴,他为母亲高兴,为弟弟高兴。寒门出贵子,只有这个时代才有这样的光荣!
      就在这天,东峰提出他送西峰去北京,但南峰说话了:“哥,你是村长,村里面事多。你把这次机会给我吧,北凤到北京上学时我就不跟你争了。这次我去送,我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我送完西峰后,就直接回广州。”
      “你还去广州啊?老二。”母亲开口了,沉吟着问。她有些不舍的样子。
      “去。我熟悉那边了,我又找了个比装卸工更赚钱又轻松的活。”南峰宽慰母亲的心,他想了想,说:“这一次,估计干活的地点会固定下来。如果固定了,我就会给你们写信,不让你们挂念了。”
      “凡事要注意,要小心。”母亲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做不好,就回来,娘和你哥都等你回来。”
      母亲的眼睛有些湿润。她不担心去北京读书的三儿子,那是有锦绣前程的;不担心老四,凤儿会读书;老大虽在农村,但当上了村长,生活安定。只有老二背井离乡去打拼,寄人篱下讨生活,最让她不放心,也最揪心。
      这世间的母亲,大多不愿把孩子推入未知世界,推入激流漩涡,可世上的母亲又没有谁不会为激流险境中的儿女感到骄傲。她热泪盈眶地凝视着那个风浪中的身影,宽慰自己说他是她生的。脱离了母亲的生命,是由不得母亲的了。他从出生到生命结束,漫长的道路需要自己完成。更多的时候,孩子们都会脱离母亲的视野。
      母亲的不舍和善良的用意,不是儿女们安居和胆怯的理由,为了报答母亲,报答善良,报答春晖,他们只有义无反顾地投入激流,不管狂风怒吼,胜似闲庭信步,那场可怕却又让人精神倍增的风浪,会使人的生命变得顽强。
      南峰并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但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南峰送弟弟到清华大学报到之后,兄弟俩就去了天安门。然后,西峰送南峰坐火车去广州。在北京东站临别的时候,南峰塞给西峰500元钱,西峰不要,说大哥已给他钱了。南峰说大哥是大哥的,这是我的,在北京跟云阳不一样,要花钱的地方多。
      西峰知道大哥和二哥都省吃俭用,把挣的钱都用在他和北凤身上。他不忍,又不舍,他怕自己掉泪,他不能让二哥看到自己掉泪。相比和大哥的关系,他更亲近二哥。大哥像父亲一样对他好,管着他,约束他,严肃认真。而二哥就不一样,他们从小就睡在一张床上,一起玩耍,一起去偷别人地里的花生和红薯,还有黄瓜。他望风,二哥去偷,偷来了自己分少的,把多的给了他。一次二哥偷了个八月炸,自己不舍得吃,给他和妹妹北凤吃了。二哥看着他们吃,直吞口水。他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后悔,八月炸是很难寻到的,自己应该留一口给二哥尝尝。上初中时,他被镇上的同学欺负,把一只死老鼠放在他的书包里。二哥知道后,就带了几个同学,找到欺负他的同学,先给了一拳,又叫他当面道歉。二哥总是护着他,从不让他吃亏。想着想着,他的泪水掉了下来。
      他站在站台上,一直看二哥的火车驶出了很远,他还站在站台上。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的孤独。
      “二哥,你一定要好好对待自己啊!”他对着看不见的火车喊。

      南峰到广州之后,先去找谢江海,然后跟江海一起去见了堂叔,将在北京买的两瓶二锅头和两盒果脯送给堂叔。堂叔很感动,觉得自己没有为南峰做什么,而南峰一直尊重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我和江海到广州,是您老看在老乡的情分上收留了我们。这次我弟弟考上了清华,也是您及时给老家打电话,将消息告诉我。我怎么能不感激您呢!”南峰说。
      南峰告诉江海和堂叔,他在火车站卸货时认识了一个叫林老板的人,是买录音机音响和磁带的,那一天下雨,他担心录音机会被雨淋湿,就将自己穿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录音机上,抱着录音机从货场仓库送到林老板的一辆小货车上。林老板说录音机有盒子装着的,不怕雨。他说是纸盒子,淋湿了不好。林老板又说,你们公司老板没要求你这样做呀,况且你把自己淋湿了。他说我父亲说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林老板就问了他的姓名。过了几天林老板来找他了,叫他去看店。
      “这是好事啊。这是你凭自己的品德赢得的机会。”堂叔赞赏说。
      “你看那里还要人吗?可不可以介绍我过去?”谢江海羡慕地说,“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也想跟你在一起。”南峰说,“我找机会问问老板。”
      “好。”谢江海说。

      南峰在越秀区越秀公园附近的一条街上,为做电器的林老板看店子。林老板40来岁的样子,黑瘦黑瘦的。林老板生意不大,就一个铺面,但铺面比较大。那铺面已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和一个妇人在看。老人是林老板的岳父,妇人是他的妻子,是老板娘。南峰一去,老板娘就让他熟悉各种型号录音机的价格,熟悉磁带的价格,说港台歌手的磁带比内地歌手的磁带要贵,港台名气大的比名气小的价格要高。
      南峰这才知道,看店不仅是守店,还要兼做售货员。刚开始一个月,每天晚上,他和林老板的岳父都住在店里,打烊之后,他们就把收在角落里的行军床打开。一个月之后,他就一个人守店了。他想他是过了考察期,他们对他放心了。
      他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扫铺面,将店内店外擦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他对客人总是一副笑脸,说店里的录音机全是香港过来的,如何如何好。有时,客人问能不能降价卖,他见客人实在想买的样子,就去请示坐在一旁的老板娘。后来林老板来店里,给了他100元钱以内降价卖货的权力,100元以上要请示老板娘。南峰从不滥用他的权力,他卖出去的录音机,不是没有降价,就是只降50元或者60元的样子,没有超过80元的。他维护林老板的利益,林老板一家对他越来越放心,越来越喜欢。有时候,老板娘会从家里端来老火熬的鸡汤给他喝。林老板也会带他去进货,告诉他怎样跟送货的压价钱。林老板也做批发业务,将店里的货批发给需要他的货的人。
      他来广州三年,他认为直到这时候才真正认识广州,自己才真正被广州接纳。原先在码头和火车站当搬运工,那地方小,与人打交道少,也出去得少。现在不同了,开门接四方客,发四方财,他面对的是一个热闹的世界,一个要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的世界。他学会了随机应变,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学会了粤语,讲得有模有样。
      “原来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这就是曾经向往的大城市。”他在心里说。
      广州有多坏,就有多好。城市和人一样,魅力在于好看、举止得体、情操高尚,更在于活力和独特性。或许魅力与这些都没有关系,它是男女四目相对时的触电,以至神痴目呆。他们在千万人中发现了自己的爱情,有了认同感,归属感,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平凡的自己,原来也闪着光。
      南峰庆幸自己进入社会的第一站就到了广州,在自己最好的年龄遇上了最好的广州,彼此都新鲜,都有活力,都有闹腾。他开始习惯了空气里飘荡的番薯糖水或凉茶的气息,这些延续了几百年上千年吧?他知道了早茶、晚茶、老火靓汤、吃吃喝喝、汤汤水水。有时候,林老板也会给他放一天假,但放假大都是雨天,雨天逛店的客人不多。
      雨天,南峰就躲到骑楼下听雨声,看那些并不整齐的楼房,有高高的窗户,有阔大的阳台,阳台上一年四季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这时候,他就会想到开在家乡山山岭岭间的野花,想到自己的家,想母亲和哥哥,想弟弟妹妹。“现在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一定很想我。”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冒着雨,去邮局给弟弟妹妹寄钱。他没留什么积蓄,只留了一点生活费,他把挣的钱都给弟弟妹妹做了学费和生活费。他知道多寄一点钱回去,母亲和哥哥就少劳累一点。
      然后,他在店里遇见了刘杏芳。他记得这一天是1982年11月23日。

      这个时节在临水,早晨起来,田野是雾蒙蒙湿漉漉的,烟霭浮动。山上的树枝,路边的枯草,人家墙头的藤蔓,都挂上了白霜。天气渐冷,要穿毛衣或者棉袄了。面在广州,穿两件衣服的都不多,大多数的人,都穿件单衣。当刘杏芳见到穿件单衣的南峰,第一句话就说:“原来这就是广州呀!”
      她的提包里塞了件脱下来的毛衣。她好像是从一个世界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刘杏芳到广州是想寻找有什么生意可做的。她找东峰要了南峰的地址,想顺便看看南峰。她在广州没有熟人,一下火车,就找到店里来了。
      杏芳从家里给南峰带了几块腊肉,黑乎乎的,用一个塑料袋装着。南峰又将这些腊肉送给了老板娘。他说:“这是我杏芳姐,我哥哥的同学。她带来的腊肉是冷烟熏出来的,有年把时间了,味道好。”
      老板娘接过腊肉,心里高兴,说:“晚上我请你的老乡姐姐喝晚茶吧。”
      她放了南峰一天假。
      出了店门之后,杏芳才认真打量南峰,赞叹说:“长高了呀,长得俊气了,比你哥哥还俊呢。”
      南峰有一米七的个子,比哥哥矮一点,单瘦而显精神,长相清秀,鼻梁高挺,眉毛浓浓的,比东峰的眉毛要浓一些,只是乌黑的眼睛里暗藏一丝忧郁。南峰说:“哪里呀。在广州呆几年,我才知道自己真是乡巴佬。”
      他又说:“杏芳姐,我家里的人都好吗?我哥有什么信搭来吗?你不会是来看看我这么简单吧。”
      南峰忽然想到了洪若晨。他偷看过若晨写给哥哥的信,就是那封要东峰去报考大学的信,哥哥把信放在枕头底下,出门比他早,他好奇地打开了信,若晨落款时,写了个“你的若晨”。他知道若晨喜欢哥哥,而哥哥也喜欢若晨,那次他碰见若晨到家里来,他还开了个玩笑,但是,他们真能走到一起吗?他们的差距太大了,就像广州与那小县城,没得比,不可能比。仿佛有座大山横亘在哥哥和若晨姐之间,障碍是确凿无疑的,连他都看得明白,聪明的哥哥难道不明白吗?而杏芳姐又算哥哥的什么人呢?仅仅是同学那么简单吗?杏芳姐经常来家里,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母亲喜欢杏芳姐,想要杏芳姐做哥哥的媳妇,母亲开没开口呢?而杏芳姐又是什么心思呢?他不知道。
      想想家里的这些事,南峰有些纠结。这些纠结的情绪影响他。他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他为哥哥纠结。哥哥二十二岁了,在农村早过了结婚的年龄了。而自己,也二十岁了,就是个帮工,一事无成,更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他在热闹的广州,却常常感到自己被热闹的尘世剔除,被置于某个荒芜的地方,四周空荡荡的。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杏芳问。她想找个跟南峰说话的地方。
      “去阿三河粉店。”南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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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