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不闻》余归时了

40、见喜

　　吴兴豫得了个宝贝女儿，真是看得比眼珠子还稀罕些，在医院哭哭笑笑了半日，忽听说廖老板和厉先生来探望，忙把孩子交给乳母，安抚了妻子两句，匆匆出来相见。

　　既决定去探望，廖明霁还是拗不过厉温珣，服了一颗药，稍作歇息后，两人备下一份礼物带着来到医院。
　　吴兴豫一见两人，很觉得抱歉，原本与廖明霁约下的诸多公事，如今大概都要改期，看他们还带了礼物，更觉过意不去，听着两人诚心的恭贺，初为人父本就激动的他，不禁红了眼眶，连连道：“多谢！多谢！多谢二位美意，二位实在是吴某的贵人！”
　　一面说着，目中便有热泪流了下来。

　　应对如此场面，还是廖明霁更为敏捷。
　　哪怕有伤在身，还刚刚才把烧退下去，也一点不妨碍廖老板行动，他上前扶着吴兴豫的肩，很豁达地说：“吴老板虽然高兴，也要保重身体，如今这身上的担子，可要比从前重上许多了，不过我想，哪怕有千钧重担，吴老板大概也是甘之如饴的。”
　　这话自然说到了吴兴豫心坎里，他含泪道：“说来不怕二位笑话，我年近半百，内子自幼嫁给了我，没过几天好日子，为了个孩子，终日以泪洗面，我们夫妇本以为此生无子女之缘了，想不到老天垂怜……”
　　一语未了，又滚下泪来。

　　廖明霁笑道：“吴老板和夫人都是至诚之人，从前种种，现在都过去了。”
　　把脸转过来，给厉温珣使了个眼色。
　　厉温珣领会他的意思，忙上前，也很温和地说道：“是啊，吴老板喜得千金，自是高兴，但夫人尚在产褥期，需得静养，便是喜极之下，也该要控制情绪，将来养育孩儿长大成人，还多的是欢喜时候呢。”
　　一边说，一边将廖明霁轻轻推开，换做由自己来扶着吴兴豫。
　　廖明霁本只是想让他帮着一起把吴兴豫安抚住，不料他体贴入微，唯恐拉扯到自己的伤，就作出这样温暖的举动来，心胸中便有一股热流回荡。
　　这次出来虽然不大顺利，却给他这一份意外之喜，可算是祸福相依了。

　　他这边暗怀心思，厉温珣又是个君子作风，并不介意其他，两人扶着哇哇大哭的吴兴豫不住安慰，这一场面使得过往护士频频侧目，一来二去，吴兴豫可算止住眼泪，平复心情，红着脸说：“两位勿怪我失态，实在这桩心事，压了太多年。”
　　廖明霁说：“理解，理解。”
　　吴兴豫感慨道：“当初要不是云小姐救我们棉厂于危难，恐怕我只能变卖设备，潦草收场了，云小姐又把廖老板您介绍过来，下了那么大的订单，实在是看得起我们，我本想尽心竭力和廖老板合作，想不到您人刚来，就受了伤，吴某惶恐不已，然而您不仅不怪罪，昨天还说了那些让人舒心的话，就有这样巧，今天内子就生产了，才在病房里，我们还在说，廖老板和厉先生这次来，真是我们家的贵人。”
　　廖明霁微笑一声，对厉温珣解释道：“云小姐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老家的表妹。”
　　厉温珣‘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他本来确实有些好奇，廖明霁是怎么隔着千里和吴老板合作上的，现在是明白了。
　　廖明霁又对吴兴豫说：“我们两个大老远跑来，见证这桩喜事，也很开心的，至于合作，合同已签订，你我之间，只要彼此诚心就好，吴老板信守承诺，又珍爱家人，您这样的合作伙伴，是廖某求之不得的。这几天就请安心陪伴夫人和令嫒，其他事情，可不用操心，我和温珣看过展览，再去看一看棉田，也就回去了。”
　　吴兴豫听了这话，岂能不感动？拉着两人又说了好一阵肺腑之言，又说只是孩子刚出生，不敢见风，否则一定抱出来让他们看一看。
　　廖明霁爽朗地说将来大有机会，来来回回，又说了好一番话，才止住，两人告了辞，从医院出来，叫了一辆车转去教会医院，把廖明霁身上的伤换过了药，才又坐车返回旅店。

　　方才潇潇洒洒的廖明霁，这时候坐在车上，倒是安静了许多。
　　厉温珣见他这样，忍不住问：“怎么了？不舒服吗？刚才护士说伤口恢复得不错，还夸你没有发热，我就该实话说你是吃了退热药了。”
　　廖明霁望他一眼，轻笑道：“你的药，他们医院恐怕都未必有，还是不要到处说了，我只是说了太多话，想歇一歇嗓子。”
　　厉温珣说：“好，现在礼数已经尽到，不仅嗓子要休息，廖老板还是赶快回去躺下，整个人都歇一歇吧。”
　　廖明霁笑笑：“做生意的人，都是从这么啰里啰唆开始的，要是惜字如金，谁会愿意跟你打交道呢？”
　　厉温珣说：“我看不止是生意上的事吧？吴老板是传统家族的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没有孩子，却没有再娶，他敬爱发妻，得了女儿也喜极而泣，凭这种种，大概在你心里是很得好感的。”
　　廖明霁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知我者，温珣也。”
　　厉温珣说：“在我心里也一样。”
　　廖明霁点点头，来的路上他们闲聊，厉温珣已经将唐家舅舅那些事情跟他说了，这样一来，两人在这种事上的意见，倒是十分契合。
　　廖明霁又说：“不过在商言商，人品如何，不能说明一切，只是我表妹同他合作，从未出过岔子，我才愿意这么折腾。”
　　厉温珣一听，对那位‘云小姐’不禁产生了好奇，想要询问，但又想起廖明霁该要休息，便止住话题，两人安安静静回了旅店，用过饭后，早早歇下。

　　第二日，廖明霁精精神神地起了个大早，邀请厉温珣去吃早餐。
　　厉温珣看他气色很不错，不禁暗叹他体格健壮，问：“吃什么？”
　　“我问过了旅店门房，他推荐了一处地方，”廖明霁把手往他肩上一搭，微笑着说，“入乡随俗，我们去吃一点正宗的面食，你觉得好不好？”
　　厉温珣说：“好是好，不过，你身体都好了吗？我有些不敢冒险。”
　　廖明霁摇摇头：“自从来到首都，我真是懈怠了许多，太疏于锻炼，否则既不至于受伤，也不至于受这点小伤，就这么拖沓，如果换做向忱，早没有这些事了。”
　　厉温珣说：“何旅长是军人，怎么能跟他比呢？你的恢复速度，已经让我很惊讶了。”
　　廖明霁说：“他是我的师父，我的拳脚枪法，都是他教的，所以这次的事，我绝不能让他知道，这事关我的名誉。”
　　厉温珣不禁笑了，“好好好，为了你的名誉，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廖明霁脸上也浮起笑意，“那就好，请你放心，我感觉好多了，我们还是按照计划，今天去将剩余的展馆看一遍吧。那家面馆离这里很近，我们可以步行，顺便也看一看这里的街市风物。”
　　厉温珣便随他一道，闲适地往那处面馆去。

　　申城繁华多彩的街景，在这里自然是没有的，他们所在的街道还算干净，不见流民乞丐，偶有人力车夫拉着车经过，走了一段距离，遇上了一伙体力劳作者模样的壮年男人，十二三人，个个满面风霜，行色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
　　厉温珣扭着脖子多看了一会儿，廖明霁见状，说：“首都的几个大码头上，有数百上千个这样的工人，早几年那些行帮权势大，纷争也多，他们很受剥削，不过现在已大多都由工会支持运转，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厉温珣往他脸上探看了一眼，却没说话。
　　廖明霁问：“怎么了？”
　　厉温珣摇头，缓缓说：“首都的工人工会，自然是走在前沿，至于广袤的其他地方，大概很难说吧。我只是惊讶你对这些事的了解，不过一想，也是情理之中，你一直在做的事业，就是会接触到社会上的许多人和事，所以对这些，有非同一般的体察，而我一个土生土长的申城人，因为出去上了几年学，对这些民生现状，却已经一无所知了。”
　　言语之中，很有一点自嘲的失落。
　　廖明霁便道：“何必这样说？你出去的这几年，正好是一切瞬息万变的时候，有时一夜之间，事情就不一样了。”他又正容看着厉温珣，认真地说：“但你有双腿可以走出家门，有双眼可以去观察，你想做于社会有益的事业，也都在你自己的选择之中，只要勇敢一些，坚决一些。”
　　说着，伸手握住厉温珣的一边肩臂，表示很郑重的鼓励。
　　厉温珣叫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行为弄得很感动，也暗暗自忖：我这样扭扭捏捏，唉声叹气，实在不是男子汉作风。
　　该振作旗鼓，下一份决心了。

　　很快就到了地方。这是一家纯朴地道的餐馆，早上就有不少食客，热腾腾的白雾散出来，混着一股鲜美滋味在空中漂浮。
　　两人从从容容进去，那店主见这二位客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听说话不是本地人，便慎重起来，请他们坐下，很讲究地做了两碗奉上。
　　厉温珣在衣食方面，总是很随和，而且他早就发现廖明霁也很随和，两人尝这传闻中的烩面，只见羊汤浓白，犹如牛乳，面条吃进嘴里，又觉筋软光滑，与众不同，极醇香味美。
　　两位南方人在这小小的街边食馆，轻而易举被这特色面食俘获了味蕾，两人不约而同，将面条与汤都吃得很干净，对着空碗，彼此忽然抬眼对视，不禁笑倒。

　　廖明霁说：“我决定请一位河南厨子到公馆里工作。”
　　厉温珣抿唇闷笑，“好主意。”
　　廖明霁做势起身：“不如现在就去问问这里的厨子愿不愿意跟我走……”
　　厉温珣忙笑着拉他：“好了好了，别开玩笑了，走吧，吃得太多，该走一走路消食。”

　　店主一直观察二人，见他们吃完了，连忙赶上来，笑吟吟问道：“您二位先生，吃得可好？”
　　厉温珣一愣，马上点头：“您家的面很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店主正笑得眼睛没了缝，廖明霁从皮夹中取出一张十块的钞票递过去，吓得他又把眼睛瞪大了，说：“要不了这么多！您先生再找找小钞？这都够吃几百碗了。”
　　“不用找，”廖明霁把钱放到他手上，“再会。”
　　厉温珣在旁观望，暗暗挑了挑眉，与他一道离去。

　　待走远了，厉温珣才说：“明霁兄，你刚才可把人家吓到了。”
　　廖明霁说：“这算什么？等我拐走他的厨子，他才要吓到呢。”
　　厉温珣笑着拍了一把他的肩，廖明霁也笑起来，说：“好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