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逃逃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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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好虚弱地呜呜着，破抹布堵实了她的咽部，将要害死她，原本用来拴狗的锁链将她纤细四肢上的一点皮肉勒得鼓起，那狗叫老黄，正在她面前的大锅里炖着。
“嘎吱。”褐色门缝里探出黄色脑袋。
有那么一瞬间，梅好以为那是重新投胎后化成人形的老黄。
看清那双黑溜溜的人眼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人，是瘦得营养不良的小女孩。
黄娣像没见到墙角里的女人，她专注地按着鼓囊的口袋，贴着墙脚往灶边走。
梅好用满是血丝的眼睛追着女孩的身影，直到看清女孩慎之又慎地掏出的东西后，不知哪来的慰藉感刹那间冲上大脑，使她忘却皮肉上的疼痛，心脏跳得无比欢悦。
黄娣压扁纸盒，拧紧空瓶，把它们重新藏回衣兜里，四肢轻抬，像只壁虎似的黏在斑驳的墙壁上。
爬到木门边时，她突然停下，猛地回过头，盯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小声问：
“你是我妈妈吗？”
梅好愣愣地与她对视。
没有衣料的遮挡，尚未发育完整的窄小骨盆明示着梅好的年少。
黄娣不懂这些，她只重复问：“你是我妈妈吗？”
梅好轻呜，缓慢摇头。
黄娣钻进老木门的缝隙里。
这间弥漫肉香的老屋里，又只剩下梅好一个人了。
可梅好不再哀鸣，她养精蓄锐般半躺着，眼色平静。
在她的耳畔，此刻正不断响起女孩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我能救你，我就会来救你。”
“嘎吱——”木门又被挪开，如履薄冰一般。
这么快回来救她了？
梅好满怀希望地望过去，却意外地见到门后面，歪出一个比千年老树皮更粗糙黑旧的老人。
“我还以为你也死了。”老人的语气如释重负。
但梅好听不出什么善意，她只看见，在老婆婆黢黑粗壮的手里，一把锈迹斑斑的橘柄钳子格外显目。
她要做什么？
眼睁睁盯着她气喘如老牛、一拐一瘸地冲过来，梅好吓得连尖叫都忘了，只紧紧闭上双眼。
死就死吧。
“咔嚓—咔嚓—咔嚓—”
锁链被锈钳子不断磨铰的嘎吱声啃咬着梅好的耳膜，令她骤起周身鸡皮。
老婆婆蹬着腿使劲，忙得满头大汗。
“噹啷”声后，她伸手扭出梅好嘴里那块臭抹布。
“哕 ！”重获自由的梅好大口大口地干呕着，她的整个口腔咽部比被晒干的湖泊还干涸万倍。
黄悦花脱下满是百合花团的黑色老年短衫，罩在梅好的背上，她自己身上只剩一件洗到半透明的破背心，半把别在裤腰上的锈枪若隐若现。
梅好抓起短衫，没去分清前后便直接往身上套，然后抹抹眼，望着身边的老人，祈求着：“帮、帮帮我。”
听到卑微的求救，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的黄悦花忽然张大嘴，眼色恍惚，泄气似的一屁股坐在干草上，嗅着肉香，看着梅好。
半晌，她用沙哑疲倦的声音说：“他们好像都困了，他们全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可能是死掉了吧，呵呵哈……”虽然她立刻抬手捂紧嘴巴，但剩余的笑声还是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梅好寒毛直竖，悄然后缩，惊俱地看着老人瘦削的双肩，它们抖得像一个又一个无法控制的嗝，伴随着听不出是哭是笑的声音。
她好像快乐疯了。
“我不知道，我、我只想回家，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只要能回家，我什么都愿意做。”梅好战战兢兢。
“我又不是他们那些坏人，我不会欺负你。”黄悦花深深地凝望着她的脸，平静地说，“我知道去外面的路，我带你出去。还有阿娣，我也得把她带走。我们走吧。”
那双老手扶上来的瞬间，梅好有种骑着脚踏车摔倒在粗砺马路上的痛觉，她浑身打着颤，但在黄悦花看过来的那一秒，又下意识挤出讨好的笑容。
黄悦花稳妥地背着她，往外走的同时念叨着：“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也想回家，只要能逃走，我也什么都愿意做，可惜我没有家了，我连逃都没地儿逃。”
梅好匆匆瞥她一眼，不知回答什么，急忙埋下头。
待一跨出木门，梅好立刻发现了靠墙倚着的小男孩。
他低眉垂目，没甚表情，像极了她在庙会上见过的扮观音的小童，只缺了眉间一点红心。
“走走，走。”黄悦花唤着，牵住他的手。
在黄悦花的带领下，梅好跟着她经过了稍显奢辉的黄氏祠堂。
在祠堂前的数十张深红色圆桌下，睡了满地的人。
老中青齐聚一躺，像坟地上被天雷炸碎的墓碑，东一块西一块，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姓名，又遍地都是姓名。
黄悦花回头看向梅好，说：“好像都死了，也不知道谁干的好事，嗯呵呵哈……”
老婆婆像老人憋不住屁声一样又憋不住笑声了，她嘻嘻哈哈，看起来又要乐疯了。
梅好扯起发僵的嘴角赔笑，她浑身痛得发颤，不仅想回家，还想去医院。
三人刚走离祠堂的红漆大门，便听见一把生气的童声。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不是让你别跟着我嘛！滚啊！”
梅好倏地瞪大眼，迅速朝着声音方向看去。
这把熟悉的声音此刻比任何事物都更能令梅好安心不已，就好像，她问过她那句话，她虽然不是，但她现在好像可以是，只要她能陪着她。
一块刻满黄县捐款人金字姓名的石牌下，两个小女孩正在拉扯。
黄娣恶狠狠地瞪着欢欢，双手握拳，气喘吁吁，像头发怒的小黄牛，下一秒就要冲过去撞倒她。
欢欢又皱着那对浅灰的八字眉，噘嘴说：“我们一起嘛。”
“*……”黄娣咬紧下唇。她会的脏话可多了，要多下流有多下流，她保证自己能把欢欢骂哭，但她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把欢欢骂跑。
在她犹豫不决时，突然，身后传来惊喜声：“阿娣？”
“花婆婆？”黄娣下意识应声，身体却想也不想地反手抓住欢欢的手臂，把她扯到自己的身后藏起来。
欢欢马上就笑了，顺着黄娣的动作，伸手握住她的食指，将额头抵在她又薄又湿的后背上。
【咚咚咚！咚咚咚！】她的心跳得好害怕。
黄娣面色僵硬地盯着前方三人，嘴唇微颤。
她的纸盒和瓶子还藏在衣服里呢！
黄悦花浑然不知，她欣喜地挥挥手，说：“省得找你了，我们一起走吧。”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老人欢乐地拔高嗓音。
趴在她背上的梅好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体内的内脏张动。
黄娣支吾着向后退，下一秒却被黄悦花的大手锁住肩膀，一股强劲的力道不容商量地拖着她向前走。
“走啊，你跟花婆婆走！”
欢欢还在笑，她紧贴在黄娣的身边，一边加速跑起来，一边仰头望着黄娣紧张发抖的下巴。
走走落后半步，仰头转眼盯着欢欢的后脑勺。
黄悦花背一拖仨，不仅不显疲累，还越来越精神，似乎拥有了全世界，她的两只大脚丫一飞一落，快得像是在飘。
然而一行人还没走到县口，便看到一辆贴着白花的小巴士迎面缓慢驶来。
车上坐满了人和乐器。
“嗨啊！大娘！是黄县的吧？来接我们吗？哎哟路上有个大石头挡着，耽搁了会儿……”
梅好一见生人，便立即像怕人的松鼠钻洞一样使劲埋进黄悦花的背里，她恨不得扒开身下的老骨老肉，把自己裹进去藏起来。
对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生面孔，黄悦花硬生生梗起脖子，毫无反应地站着，好像车与人都是不存在的。
只有黄娣率先站到众人身前，露出天真的笑容，抬手朝后一指，轻快地说：“大家都在等着你们呢，叔叔你直接开进去，不用拐弯，直到尽头就对了。”
“哎呀太久没来了，快快快，迟到咯！”
小巴车与她们擦肩已过，车尾气还未散开时，黄悦花低下头，盯着眼下半平方大的土地，声音发颤地说：“再走一里地，有辆拖拉机，今天是满油的，我们坐那个翻出去。”
她就像个万事通，什么都知道，尤其是离开黄县的法子。
“太好了……”梅好搂紧双臂，霎时热泪盈眶。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渐行渐远，黄娣捂着激跳的心脏深深松了口气，随即她头也不回地朝后伸了下手，紧紧一抓——她理所当然的以为欢欢还像只破壳小鸡一般追随在她身后，但除了汽油味的风沙，什么都无。
她猛然回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嘴唇发白发颤，对着空荡荡的身后露出了比见到黄县的鬼还更恐惧的表情。
“欢欢！”她尖叫着，张皇失措地四处搜寻。
然而这偌大的荒野石地里，只有望不尽的山和拨不开的树丛，哪里有人？
黄娣用力绞着几根指头，皮肤上依稀留存欢欢的体温，她甚至还能听见欢欢因为跑得太快而呼哧呼哧的喘声。
走走也停下来了，转头望向四顾茫然的黄娣。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走走轻声对她说：“她就不见了。”
“啊？你看到欢欢了吗？”
黄娣满眼惊恐地发问，快跑着向他扑过去。
“欢欢呢？她去哪里了？你看到了吗？啊？回答我！”
然而不管怎么追问，走走都是同样的回答。
“她不见了。”
自顾暗喜的黄悦花走出百来米才发现两手空荡荡的，她后知后觉孩子们不见了，差点被吓到心脏骤停，连忙停下，焦急回首，却只看得见黄娣手脚并用的飞奔背影。
“阿娣！你去哪里？你跑反了！”她急忙喊。
“我要回去找欢欢……”黄娣的声音越远越小。
“等等啊！别回去！”
任凭黄悦花如何顿足呼喊，黄娣都不曾回头。
“完了……”老人呢喃着，扭头看向背上的梅好。
梅好愣愣地望着她，下一瞬心急如焚地催道：“我们快去追她呀，花婆婆，她一个小孩单独回那里会出大事的！”
“但是他们…”在黄悦花犹豫的一刹那，旁边的走走使劲扒住黄悦花的大腿，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一声不吭地跑走了。
“别走！”黄悦花惊叫着去抓他。
走走几乎日日都在太阳底下奔跑，他实在太清楚怎么跑才能不让大人抓住他了。
“他、他也跑回去了！”
梅好尖叫着，浑身生疼的她顾不上什么，只能使劲推着黄悦花的肩膀。
“花婆婆快追啊，孩子们都跑回去了，那里那么多死人，会出大事的！”
黄悦花的一把老骨头被她搡得一耸一耸的，再也迟疑不了半秒，她头一甩，什么都不想了，迈起两条老腿，前所未有地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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