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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温暖膨胀 ...


  •   “是松果吧。”
      “是松果呢。”
      津门和昼神蹲在地上盯着落在枯黄叶子上的棕色干瘪物质,抬头一望,却满目葱茏闪耀的绿色。

      高中二年级的修学旅行定在了长野县一座不知名的山里。津门原以为能去东京或者京都之类的地方好好见识一下,结果还是变成了没劲的爬山活动。
      到山中间休息的时候昼神走丢了。一众人坐在半山腰上捶着腿愁眉苦脸,只有平日就参加运动社团活动的人兴高采烈尤嫌不足。再出发时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醒目的大高个。黑坂左顾右盼,挽起津门的手,毫无担心的意思:“怪不得刚才耳边这么清净。”
      话虽如此,大家还是都分散开来去找他。班长在泥巴地上插了一根显眼的红色飘带木棍,示意半小时后再来集合。然而山上信号零落,人群散离之后各自发消息也都只有迟缓的旋转号显示,只能用各种颜色的布条系在下垂的枝条上显示路径。津门和黑坂一边骂着昼神,一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厚的显出自然的奢侈的落叶里。
      初夏的阳光尚且温润,森林里有些微凉意,但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浓密的叶子摇曳出光斑,几乎嗅到清新的绿意。筛下来的光线显现,有尘埃缓慢飞舞,响起蝉鸣。津门缓慢陷入波涛,思绪出游,魂魄浸润温润舒适的绿色,和絮叨着的黑坂松开了手。等她一回头,黑坂不见了踪影。
      津门被吓到了。她倒退几步,原地打转几圈,努力大喊,声音都被绿色的浪涛声吸收。运动鞋底下深不可测的泥土里伸出藤蔓,逐渐将人缠裹,化作森林的生物养分。津门打了个哆嗦,再响起的呼唤声里已然带上哭腔。她往前冲了几步,毫无方向,周围都是高大树木,视线下移,满目绿色蕨类,能嗅到苔藓的潮湿气息。
      黑坂被森林吃掉了。
      津门如此想着,怔在原地,感觉到周围的绿色包裹逐渐加深,天旋地转变成未知生物的巨大嘴巴。
      生物?
      她盯着几条铺满落叶的小径,终于选定一条向前走去。好在视野开阔起来,灌木丛仿佛自动让开——当然不会这样,这座山还是有很多人来爬的。对于熟知自然环境的人而言,只不过是没意思的小山而已。
      阳光明亮,绿色的潮湿慢慢蒸腾,湿热和阴凉混在一起,上下拉扯津门的身体。她叹了口气,踢了一脚地上的落叶,陡然碰到了什么东西,飞了出去。津门吓了一跳,眯起眼睛望过去,踱步靠近,蹲下一瞧,一颗硕大的干燥松果安静无辜地躺在地上。

      是松果吧。
      津门在心里念叨了一句,仔细地用视线确认。
      “是松果呢。”
      有声音在头顶上方温和响起。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反应过来骤然寒毛直立,猛地跳起来差点撞到昼神的下巴。津门连着尖叫几声,视野模糊,手舞足蹈意图防御,踩得落叶沙沙,飘起一阵尘埃。
      “吵死了,津门。”
      昼神抬起手捂住了耳朵,语调慵懒地拖长,把她的心脏按住拉回胸腔。
      “你不是不见了吗?”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吓死人了啊!!”
      津门冲着他怒吼,因为出糗丢脸没法发泄,只好用力在地上跺脚祛除晦气。昼神模仿着她刚才的手忙脚乱,挥舞几下手臂,笑容灿烂,语气纯真:“这是什么做法的舞吗?”
      她冲过去假装揍他,脚底清脆嘎吱一声。两个人低头一瞧,方才的那颗松果碎裂,依旧无辜地躺在落叶上。
      “真希望这玩意儿是你。”
      津门蹲下去摸了摸松果的碎片,粗糙的手感从指尖传到身体,厚实干燥,呈现质朴的深棕色。
      “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昼神假装没有听出她的敌意,朝身后一指,“那里有很多。”
      女生翻了个白眼,终于想起来什么。
      “可是黑坂呢?”
      “她刚才看到很多红浆果,拿了我的袋子去采了。”
      津门一时语噎。她忽然觉得害臊,好像只有她在这里害怕。陌生环境下独自一人的时候,感官无限放大,绿色的浪涛声泛出黑色泡沫,幻化成深夜黑色大海,逐渐逼近吞噬。于是开始臆想一些可能并不存在的事——失踪的昼神,被吞掉的黑坂,接下来就是不知会如何消失的自己——但是。
      抬起头看到树林圈出的一块澄蓝色天空,厚重的白色云朵探出软和一角,包裹着绿色枝桠,晃动明亮的光线。温暖的膨胀之中,暗沉的白色泡沫悉数安静,潮汐结束,返还绿意。津门的视线往下掉落,昼神深栗色的头发寻找到阳光,泛出温和的模糊光晕,显得颜色浅淡起来,像要飘进空气。
      是什么天使吗。
      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又很快后悔地抿紧了嘴。
      得知周围人都没有在害怕的时候,她才安稳降落。其他人对树林的好奇心将她拉回地面,使得她重又呼吸到同样的空气。津门捡起松果碎片捏在手心摩挲着,站起身拍落泥土。
      “所以你是去干什么了?”
      “看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昼神窸窣打开背包展示,“这一片有很好的植被,松果都长得很大,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津门探过头,扫见一背包的果实。棕色的松果混着圆润饱满的青色果子,散出泥土和枝叶的清香。
      “你知道,”昼神拉上拉链,吞下询问的尾调,视线依然在她身上,“松果碰到水就会闭合,像棕色的哑光鳞片。等天气干燥的时候会重新张开。”
      “我怎么会知道。”
      津门漫不经心捡了根又长又崎岖的树枝,在地上乱扫,丝毫不想通过惊讶的回答和语气来承认他的多知。

      虽然昼神很快就归队,但还是因为随心所欲遭到一顿训斥。同样受此结果的还有抱了一袋子不能食用的红色浆果还迟回的黑坂。两个人站在办公室,思索写检讨的事。等藤田老师起身去隔壁班上课后,黑坂用手肘捅了捅昼神,怀疑发问:“你没和我说那玩意不能吃啊?”
      昼神应了一声,耸了耸肩:“我以为你知道呢。”
      话音刚落,他瞥见津门在办公室门口悄悄向内张望,扬起微笑抬手打招呼走过去,留下黑坂一人原地凌乱。十几秒过后,她忽然明白,愤懑地在桌上一拍,惊得其他人抬头注视。
      彼时昼神虽然了解黑坂有仇必报的个性,但没料到她会精准打击。放学准备去体育馆之际,昼神提上运动包,黑坂从他眼前飘了过去。
      “里沙还没有走,”黑坂向门口跨了几步,骤然停住,扭过脸去看他,“我要去和她说件事。”
      “要我帮你和教练说一声你会晚到吗?”昼神不以为然,包上的狗仔挂饰晃了晃,在黑坂前面一步立定,语气悠然,“还是说,只要和上林前辈说一声就行?”
      哑谜人人都会打,但步伐这么快的哑谜大抵还是头一次。昼神和黑坂齐刷刷跨出教室,不相上下竞走去办公室。然而离办公室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昼神陡然停住,侧过身子扬起手打招呼:“前辈。”
      聚精会神的黑坂在一霎那被打破复仇的气慨,慌乱寻找之际,视线只容纳下金色夕阳,耳边却轻飘飘落下男生大笑的道歉“抱歉,看错了”。再次掉入陷阱的黑坂几乎要捶胸顿足大叫起来,只抓住了他被夕阳拉长的身影。昼神几步跑到办公室,手拉住门框利落缓冲,瞧见津门一个人在那里摆生物作业,忽然热烈地拉起她就逃。
      不明所以的津门受到向前的力,不由自主跟着他奔跑起来,耳后落下黑坂时近时远的喊叫。走廊上的浓烈光影扑簌掠过睫毛,风声灌进耳廓,魂魄几乎轻盈出游。她看到昼神的白色衣角翻飞,在室内鞋的旋转奔跑声中覆盖住她的视线,罩住了思绪的去路。
      昼神拉着她躲进被各班值日生清空了的巨大杂物柜,黑坂虚张声势的威胁声从远处拂过,慢慢靠近。津门听到他跑步过后的喘息声,似乎有意地放轻下来,在狭窄的空间里浮游而上,在她心脏上放大,电流般密密麻麻捂住了她的耳朵。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尚且不明状况的津门只知道黑坂正处于愤怒的状态之中,如果出去搞不好会被抓着一起教训。何况现在是放学的时候,杂物柜前人来人往,要是两个人一起从柜子里出来,只会看起来更奇怪吧。
      津门慢慢纠结着,瞪了昼神一眼,男生却冲着她灿烂一笑回应。她才反应过来她和他现在相距不过二十厘米,几乎要脸贴脸的程度,否则何以会把他的神情在黑乎乎的柜子里看得那么清楚。但是虽然头还可以往后仰,身体却动弹不得,只好各侧了一半身——实际上昼神直接坐在了里面,才使得津门可以半蹲着贴着他。
      “所以,”津门被自己的音量吓了一跳,再度放低,导致显不出凶狠的质问,“你又干了什么?”
      昼神朝她故作玄虚地嘘了一声,轻易就骗了过去。他发觉她还没有完全松开拉着的手,保持着接近的微妙距离。指尖晃动划过微小电流蹭到他的手上,在导入身体的过程中闪出火花,使得心脏蓬松起来,敏感地抖入夏季夜晚硕大柔软的暗色云朵。
      呼吸逐渐汇入同一轨道,形成气流吹拂耳朵,耳垂几乎颤抖。昼神看到柜门透进来的橘红色光芒熄灭进津门盯着缝隙的眼睛,忽然想起来很多时候看到她的眼睛都是明亮的,像收集了无数个黄昏,形成黑夜,再汇聚起一个黎明,在她的眼睛里冉冉升起。
      其实他完全可以通过耳边偶然落下的上林前辈和黑坂的断续聊天里盘出津门大致的过往,但他没有兴趣这么做。他感兴趣的是国中二年级时落在电车叮当声里的光线剪影,昏暗路灯下的泪流满面,吃烤肉时陡然抬头看向他的直接,袖子上的彩色格纹布,把松果放在手心的摩挲,所有的这些瞬间。
      他拥有很多个瞬间,当下的瞬间,瞬间的当下,而非瞬间的过去和瞬间的未来。如果津门不在他身边,他不会产生想念。他只会在共处的时候,看到她轻轻抖动的睫毛,扫落他些微的冷淡,于是再度收下一个片刻,储存进舒展的松果鳞片里,泡在水里让它闭合。

      昼神往后仰头靠在柜子上,闭上眼睛,感受到津门手指的热量缓慢地渗过来,如同雾气蔓延上他的手,裹住皮肤,在他的手心开始燃烧。同时女生的手凉了下去,仿佛传递的暗示,让他不得不在炎热的夜晚徘徊寻找拂面的凉风。

      昼神几乎触碰到她的手。

      砰地一声,黑坂用力打开柜门,发出的响声震碎敏感的神经,吓得思绪漫游的津门惊叫一声,救命般迅速扯住了昼神的领带,企图以另一个人的存在来壮胆,差点瘫到他身上——已经是半瘫了。
      黑坂掏出手机对着两个人咔嚓一张,尔后带着胜利的微笑研究着照片中,因为领带被陡然扯紧而呼救般下意识抓着津门的手的昼神。虽然依旧镇定,但多少显出一丝慌乱。如果传播到部里,必然会被队友们以“平时装的那么好的你小子也有出糗的时候”来嘲笑。
      因此黑坂把照片在男生眼前晃两晃,恶魔般低语:“那就扯平了。”
      “到底是什么事嘛。”
      津门松出一口气,从杂物柜爬出来,看了一下照片,和黑坂絮絮把她拍的有点丑,要求把她剪掉再传播。得意洋洋的黑坂成为鸥台排球部第一个抓到昼神短处的荣耀胜利者,轻快地哼起了歌。
      “这次我就保密了。下次你要是再耍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黑坂拉着纠缠询问事情原委的津门走远,留下昼神依旧坐在杂物柜里屏息凝神,丝毫没有被捏了把柄的紧张意识。他慢慢松开领带,修长手指停靠在胸口,一条腿晃悠出去垂到地面,放松地半躺半靠在柜子里,宛如在家里的沙发上。
      刚才从嗓子里冒出来的渴感消失了。昼神呼出一口气,手心冷却下来。如果要把时间拨回刚放学提起运动包的那一刻,他会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如果要把时间拨回到几乎碰上津门沉默着的手的那一刻,他觉得他仿佛终于可以发起一个遥远的,响彻于电车叮当声中的提问,然后在仓库飞舞的尘埃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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