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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贽玉歃血 ...

  •   弩止,白衣潦潦飘零去,侠骨犹香,镞满地。

      调弩而来的蒙面下属手足颤颤,望着惊雷叱咤过的地方——
      那具黧黑焦骨枯佝如蝼蚁,贱如芥草,倒在断壁颓垣间。比燕则灵捧来的百年前的骷髅造物更令人贻笑。本该含恨于白羽箭簇之下的那一襟白色却如烟波,微茫难寻。
      是神是鬼乎?
      此人竟以区区凡躯策动天罚,出空击虚,避其所守,顺天行诛,出其不意。行动举止之间,似云间屏翳。
      一击神速,一击则功成身退,一人而破百人。

      溃,则人心惶惶。

      可笑乎?
      这蛮夷胡血嗜杀无辜、轻言人命、谨慎生疑。
      可他终究还是血肉凡躯,抵不过天时,利不如地势,溃败于疑心,落得个骨血未存,遗言未否,魂消骨陨的下场。

      蒙面首领死绝,他的下属霎时寒栗。
      却见捆作一团的平戎寨诸位皆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特别是四寨主,瞧着那具焦骨的神情格外狂热,如同看见了一柄不属于自己的锦羽宝刀。

      四寨主凛然高声道:“此乃天意!”

      “闭嘴!”
      蒙面下属骨髓里似有寒意蹿至,却不肯示弱。

      其中有人厉声斥道:“故弄玄虚,竟然假借天意造势,就不怕引鬼神……”

      四寨主望着他,眼神涌现的轻蔑与袁照夜如出一辙。

      “此夜过后,街头巷尾都会将鬼仙的凶名唱便!”
      “他的事迹会被今夜的雨水永远浇灌在镇北关的土壤,铭刻在镇北关的功勋路里,被老弱妇孺熟知。而你们,不过是他通往传奇的垫脚石。”
      “哪怕万万年后,仍旧充当戏文折子里的跳梁小丑!”

      一道惊雷撕落天际,劈断枯树。

      银竹潇潇兮,睹明灭,望舒叩天门,秋色如拭。
      光阴何故谈笑,青壁作轭,胡虏血斟满,旌麾列多少?

      四寨主嗤笑:“纵使你一箭将我射杀,也无法阻止鬼仙拨弄四时。他非龙非螭,非虎非罴,四时藏于袖口,是鬼亦是仙,注定要将你们的野心捣碎!”

      同样捆缚一侧的铁柱嗫嚅半晌:“此、此乃天意!”
      平戎寨诸位不畏生死,亦慨然高歌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北狄比镇北关更加崇巫,这些个下属互相对视一眼,皆是汗流浃踵的模样。

      有胆大者鼓足勇气,走向十里亭暗道,却见深不至底的暗道里隐约传来动响,似有一只饥辘雄狮蛰伏其中。这人顿时亡魂丧胆,扑通跪倒于地,两股战战。

      “闭、闭嘴!”
      先前开口的蒙面人压住心底敬畏,弩迎向四寨主:“我先将你射杀,再取袁照夜项上人头。”

      “那就来——!”
      四寨主不惧不怕,慨作挽歌:“我古从心一生驱策蛮夷,濒死之际何多?纵使今朝覆灭,二十年后也做好汉一条。”

      比箭雨更快的是血迹。
      这人连痛呼都没发出声,躯体就倒在泥土里。

      黑衣凝雨,一人从十里亭门口显出身形,手持弓箭,身后洋洋数百人。旌旗于雨水中飘扬,玄鹰高耸入云,是平戎寨崇敬的图腾。

      “你是何人?”
      侥幸未死的蒙面团伙退避无路,想做个明白鬼,问道。

      比解答更快的是四寨主古从心撕掉答题纸的声音。

      “好你个无用之雨!”
      四寨主叫骂道:“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还不解开!”

      *

      十里亭密道。

      燕则灵擦拭干净血迹,额间冷汗涔涔,面庞比纸更白。
      眼前飘红,系统提示音滴滴作响。

      手腕被一人紧紧攥住。

      他立刻肃了眉眼,却听耳际传来熟悉而温润的低唤,是平戎寨大寨主裴细清。只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换裴细清嘲笑他失力孱弱的时候了。

      大寨主自然不会行这般推涛作浪的失格之事。

      “袁照夜,你!”
      摸得满手黏稠液体,心中猜测被证实。

      倒和自己逃命时的模样不遑多让。裴细清惊怒,头一次痛恨自己读过儒书,吐不出粗鄙之语,否则,他定要拉住眼前人好好掰扯清楚‘轻言身死’带来的后果。

      “放宽心态,一时还死不掉。”
      惹怒文生的当事人没把这道伤口放在眼里——不如说在燕则灵眼中,神志尚存的伤口都是小伤,不值得他耗费心神:“我刻意规避了人体的薄弱部位,还好,这弩伤不致命。”

      “等会我用刀将箭刺挑掉,烈酒一浇,再裹几层金疮药就行。”

      他说的当然是商城里近乎活死人肉白骨的金疮药。

      不知此‘金疮药’非彼金疮药的裴细清:“……”
      站在大寨主身侧的云奴:“……”

      镇北侯到底是怎么授兵的,能养出这般不懂伤口护养的凶士。简直、简直……愧对列祖列宗,纸上谈兵莫怪乎此!!

      连扣两顶黑锅的第十七代镇北侯:“……”
      比窦娥如何乎?

      偏偏袁照夜本人不自知,甚至还有打趣安抚的心情。

      “我无碍,毕竟——”
      “天时我得。”

      听君一席话,如鬼神忡至,裴细清与云奴神情莫测,正欲说些什么。忽闻前一秒还在调笑的白衣客以手捂齿,扼制住喉间温热的腥意。

      “咳……”
      血迹顺着指缝涓涓而下。

      云奴与裴细清赶忙扶住踉跄往后倒去的人。

      *

      “这下可洗不清了。”

      坍塌洞穴内,被主系统强制关机的燕则灵往后倚去。
      血迹染氲了帝王十二旒冕,他的腕骨间被那一击袖炮磨出依稀可见的焦红色,整体看上去,宛若一条摆烂的风干咸鱼。

      “现在要先确定……上方情况如何。”

      “我一时冲动造成的后果,总不能让平戎寨四寨主承担吧?”遐想到这种画面,摄政王还未完全泯灭的良心隐隐作痛:“那我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系统真情实感地愤怒:“你还好意思说!”

      “一步之遥啊,你距离魂飞魄散就差最后一箭。”
      “说好不会埋骨于此,定要扬名立万,依我看,不过是摄政王临死前的执念罢了。若是你死了,这孝感天地的皇帝能把国祚捧到太祖面前讨打,我岂不是白白挖了三年坑把你这鬼神难寻的摄政王刨出来!”
      “三年,这可是整整三年。”
      “太可恨了,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熬过来的吗!!”

      系统吓得狐毛竖起,支起狐躯,白爪轻轻压在燕则灵的苍龙衮服上。
      鎏金色狐瞳映出浓稠的忧虑,透露出系统真情实感的愤怒。狐狸爪子在屏幕上戳戳点点,手速如游龙。

      刷刷刷——
      数行流光闪至燕则灵眼前。

      左侧写着他比卡牌更为惨不忍睹的魂体数据,右侧则是袁照夜顽强地顶着【持续性扣血】的debuff一路由绿向红的数据。

      随后,这两行字迹在系统的死亡凝视里,缓缓变成了……

      『滴滴!检测到[SR卡牌·袁照夜]生命值下降至20%,目前仍在持续掉血中,请立刻前往附近医馆拔箭疗伤,好好静养。短期内,不宜再舞刀弄枪。若是配合系统丹药疗养,四五日后,[SR卡牌]将恢复全盛时期状态。』
      『系统温馨提醒:宿主魂体薄弱,切莫讳疾忌医,屡教不改!』

      燕则灵瞟去,瞳孔里满满当当填着‘已阅。’

      比起游戏告示栏,摄政王显然对送到眼前的毛茸茸更有兴趣。手指蠢蠢欲动,燕则灵没忍住,抬手挼了挼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

      “我心中有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拿性命开玩笑。”
      燕则灵一边挼毛茸茸一边死不悔改。态度之恶劣,举止之嚣张,简直就像冥顽不灵的愚夫,满满透露出‘下次还敢’的敷衍。

      系统咬牙,正欲振臂起义打倒封建欲孽,却闻摄政王挼头的手一顿,虚弱开口:“四、四寨主究竟如何了,难不成……?”

      “援军已至,顺利会师,平戎寨四寨主好得很。”
      “他们甚至还把来不及逃跑的细作悉数除恶务尽,满当当的丰收季。”系统点开主界面,注视着姗姗来迟的绿点把红点团团围住——
      单看人数,我方占据优势。

      于是它撤除界面,语调幽凉:“除你和大寨主裴细清身负重伤,平戎寨全员存活。”

      “达成第一个HE结局,开不开心,感不感动?”

      燕则灵讶然,恨不得立刻切回袁照夜的视角:“时不待我,赶紧让裴细清与他们汇合,我好知道皇妹把什么东西埋在此地,为何……会遗留母亲的画稿。”

      眼前屏幕仍旧漆黑。
      任由他戳戳点点,依旧截然不动。

      燕则灵一怔。

      系统蹭蹭他的衮龙服,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安抚:“主系统强制性关机,需要SR卡牌血量回升至50%才会开机。相当于人类的短暂惊厥,系统规避伤害里最正常的一类。”

      摄政王:“。”

      既然出不去,干着急也没用。
      燕则灵倒在坍塌石窟里,头一次打量了这寸草不生的荒土。

      “摄王,我有一问,至今举棋不定。”
      “比裴细清之三问加倍模棱两可,如今当局者近在眼前,实在无法压制内心疑虑,不知摄政王……可否为我解惑?”

      燕则灵眼眸里浮现困惑,颔首:“愿闻其详。”

      无名野窟里传来系统晦涩难辨的声音:“史书记载,摄政王与殷城公主有龊语,不睦。十余年间,兄妹反目,天各一方,双鱼难寄。”

      “现下我观摄王的语气,传闻也并不可信。”
      系统犹如后世钻研野史杂谈并且刨根问底的考古学家,只是这语气比起询问,更是诘责:“为何摄王至死都不肯再见殷城公主一面?”

      它竟然在眼前这具透明的魂体里,察觉到了瞬息间的僵涩。
      半晌过后,宿主语调悠渺,仿佛为系统解答疑惑就耗尽了他积攒半生的勇气。一席话里却辨不出话里喜怒与情绪,如述饭后闲谈。

      “我伪欺于她,愧疚惶惶,再不可长。”

      “那……”
      系统还没开口接着询问,就被燕则灵的惨笑声打断。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九洲八荒,万古千秋,她始终是皑如山雪、皎皎无尘的明月儿,世间独一,无可替代。”

      “燕净月就是燕净月,哪怕我问心有愧。”

      “纵使沟壑难填,故月难聚,我也妄图再逢这缘悭一面。”

      只是这一抹江水东流的燕宫蟾光……
      还愿意与他隔世重逢吗?

      *

      姗姗来迟的援军——
      平戎寨三寨主曹掠,此刻正站在茶庄门前,眼前摆着破破烂烂的布料,破烂布料上堆叠着一具劈得焦黑的尸体。
      据说,这具死状凄惨的焦黑糊糊,其实是本次行动的细作首领。

      死因……
      当事者众说纷纭,三寨主的心腹们连挑带选,传出风格迥异的三个版本。

      目击者一号连笔带画,绘声绘色地描绘道:“天际惊雷一闪,百尺金蛇掣空,龙跃雷霆九霄,火烁烁,低首咆哮而过,齿牙雪白,尸体含口而过。”
      “这细作来不及发出嘶鸣,便作一团焦臭。”

      目击者二号嘴里振振有词,眼里满是信仰:“那位白衣鬼仙抬手风起云涌,眸光朔朔,只听得他高呵一声——风雷雨火听我号令。”
      “顷刻间,电光顺弭,此人命丧黄泉。”

      目击者三号佯作西子捧心状,扭扭捏捏:“震惊远迩天鼓鸣,紫电闪烁云冥冥!”

      三寨主:“……”
      三寨主带来的一众外援们:“……”

      三寨主满脸窒息,望着眼前尸骸,惊异自语:“我怎么不相信呢?”

      身为鬼仙后援会二号粉丝,坚定要把偶像奉入神坛、让偶像的传奇颂进平戎寨每一处角落的四寨主以身作则,凭借蛮力挤到三哥的身旁。
      旁人是破除封建迷信,打倒神鬼志异,走近科学世界。

      四寨主倒好,率先反叛,成为脑白金头号代言人:“老三,你来时难道没有看见电光从云中流泻,落进十里亭内吗?”

      “看见了。”
      科学与玄学交锋,拥有正常人思路的三寨主当仁不让地选择相信科学,并且认为‘鬼仙招来风雨雷电纯属无稽之谈’。黑衣青年嫌弃地瞥向焦黑尸首,道:“古往今来被雷劈到的人多的去了,许是这寇气运不好,碰巧踩到雷电范围内了呢?”

      “实乃平戎寨之幸啊!”

      四寨主反驳:“大家伙都看见了!”

      目睹燕则灵借袖炮计杀蒙面木乃伊的当事人们齐齐点头。

      三寨主心累,感觉四寨主和眼前这群人是被今夜惊魂连连的事迹吓懵了脑袋。
      他不欲再进行这个奇奇怪怪的话题,随口敷衍说:“那些口口声声说着能吞金吐火的方士,也是例行骗术,贯会愚弄百姓。倘若……袁照夜真学得鬼仙精髓,那就再劈一道雷!不能令风雷雨火臣服,便是障眼法,轻易算不得数。”

      四寨主大怒:“谁说……”

      “你们在谈论什么?”
      耳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嗓音难掩话里话外的虚弱,却让杂乱无声的十里亭为之一肃。
      即将要冲冠一怒为鬼仙的三寨主和四寨主登时眉目一肃,抖掉滑稽搞笑,不再进行先前话题,齐齐朝后方俯首作揖:“大寨主。”

      来者正是平戎寨大寨主,裴细清。

      礼毕,三寨主正要轻飘飘揭过话题,却听四寨主如同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雄赳赳道:“大寨主,我们在谈论鬼仙拨云拢雾、役使雷霆的事迹!”

      满腔话语被堵在喉间的三寨主:“……”
      谢谢你,我的好队友。

      三寨主痛苦地闭上眼睛,脚步微挪,欲要远离身侧这没长脑子的丢人玩意儿。

      ——大寨主通读儒书,自然也知晓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思想。
      你在他面前轻悠悠就将神鬼之说按在血肉凡身之上,就不怕大寨主觉得你百家白读,重新把裴家的万卷藏书整整齐齐摊在你面前,让你重新抄读吗?!

      古老四你愿意抄,别痛击你的队友啊!

      三寨主冷漠脸,觉得自己和四寨主离死不远,已经做好了抄书至手软的心态。

      熟料裴细清颔首,轻易揭过此事:“有一事,我欲与你们商讨。”

      嗯?
      三寨主面露疑惑。
      就这么简单?没有罚抄?没有阻止?也没有发怒?

      也对,裴大寨主自幼性情温厚,秉持着‘言辞信,动作庄,衣冠正,则臣下肃’的心态,轻易不会动怒。

      但、就是不正常啊!

      平戎寨三寨主曹掠,身为大寨主的左膀右臂、姗姗来迟的后援团团长,自诩了解平戎寨的每一位居民,对同事和上属的性情熟稔如指掌……
      就在今夜,他破天荒共情到了屈原,体会到‘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迷茫。

      裴细清不共情他的迷茫,裴细清淡淡瞥了一眼三寨主。

      “二寨主李曙为护我身死,因我执迷于此,惨遭北狄细作屠戮,棺椁不存,尸身无敛。”裴细清眸里满是自责,不等四寨主和三寨主安慰,又道:“裴细清病骨一身,德行有亏,自知天不假年,恐平戎寨遭逢国难,惶惶不可终日。”
      “今日取出十里亭之物,裴某欲将大寨主之位转让,你们意下如何?”

      二寨主李曙如今身死。
      大寨主裴细清伤痕累累。

      那能继位的……

      三寨主心神激荡,却听四寨主愕然询问:“大寨主,您怎能这样菲薄自身,弟兄们愿意为您豁命……”他的声音掩埋在裴细清递过来的目光中,逐渐销声匿迹,最终嗫嚅成一句妥协:“那、您意中之人,是谁……?”

      裴细清的声音恍若雨水,浇潵在三寨主的心头。

      “袁照夜何如?”

      四寨主还未开口,三寨主即刻高声反驳:“大寨主万万不可,莫说袁照夜乃朝廷钦犯,他来路不明,连老寨主和镇北侯都没摸透他的底细……”
      亦是和云奴如出一辙的官腔。

      裴细清问:“然后?”

      三寨主态度激烈,一反常态:“平戎寨弟兄们不会同意的。”

      裴细清拆台拆得很果断:“总堂主哑奴已经同意了。”

      三寨主:“……”
      三寨主咬牙:“哑奴一人……”

      四寨主直接切换阵营。表忠第一步,先拆前队友的台:“我也同意!”

      三寨主豁然色变,冷冷望向身侧的四寨主。

      四寨主没察觉到身侧三寨主的怒火中烧的情绪,满心满身都陷进未来的美好遐想。八尺壮汉硬是凹成少女怀春状:“有鬼仙相助,平戎寨定然更上一层楼!”
      “百万阴兵借道,打得北边的哭爹喊娘,未来这日子,想都不敢想!”
      “等会跟目睹过鬼仙揍人的弟兄们都说说,他们肯定也赞同。但是大寨主,你执意要辞去这个位置……那你以后要去哪儿呢?”

      裴细清道:“我自有考量,不会辞行。”

      突然就变成孤军奋战的三寨主:“……”
      袁照夜这狐狸精,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裴细清望向倏然沉默下去的黑衣青年,却是宽慰道:“待袁照夜上位,诸位排序都往前进一位,四寨主之位,就由哑奴接替罢?”
      三寨主语气尤为干巴:“都听大寨主的。”

      “我曾向袁照夜许诺过,待此事了结,与他歃血为盟。”
      “眼下风雨如晦,前路不可寻。我欲与他在英魂之前结刎颈,共击胡虏,死战不退……”

      “你们,意下如何?”

      当然,裴细清这番话就是在询问眼前两位寨主:我要和袁照夜结为异性兄弟,为同样的目标奋斗搏命,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四寨主自然什么都听大寨主的:“能与鬼仙结义,简直不枉此生!”
      三寨主:“少数服从多数。”

      黑衣青年眸里仍有郁色,他还没忘另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曙哥尸骨未寒,我且先去收敛他的遗物,作……衣冠冢,就先不多言了。你们都同意袁照夜进平戎寨,我就算反驳又能起什么作用?”三寨主声音低沉:“得个知情权而已。”

      “你也一同去罢。”
      裴细清望向四寨主,黑衣壮汉连连应声。

      大寨主目送他们向前方走去,远处还能听闻四寨主与三寨主的争执。

      四寨主还在试图让兄弟加入封建迷信:“且让鬼仙给你开开眼!”
      三寨主哪肯屈服,不甘示弱:“拭目以待。”

      裴细清转身,往收拾好的屋内走去。

      *

      “伤口清理完毕,血条缓慢上升,马上就到50%了!!”
      “摄王,你要不要来一颗系统丹药啊,新手受伤时期丹药会打八折,现在药价大甩卖,只要999,不要648。”

      “我无需……等等,这个可以来一颗。”

      『宿主【燕则灵】兑换道具[醒神再造丸],扣除60积分。』

      『目前宿主积分:230』
      『[枣儿糖]-50积分,[肃清中等敌寇]+30积分,[醒神再造丸]-60积分。』

      “……摄王,你知不知道,若是宿主食用商城里的丹药,效果是会翻倍的。”
      “这丹药字如其名,能让人保持一小时神志清醒,代价是无论血肉受到多严重的伤害,都要凭借意志力硬生生挺过去。据说这种便宜又廉价的药,基本是为囚犯量身打造的,为的是让他们清醒的接受刑法,不会受刑至一半就痛晕过去。”

      “原本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自打燕则灵为系统解疑之后,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式,看得系统又急又气。

      “那你……!”

      “十里亭里留有我妹妹的丹青,再往里去,肯定也有我妹妹的讯息。”

      燕则灵眸里闪过悲恸:“我既身死,党羽诛尽,母亲和妹妹肯定也被帝王迁怒。我母亲的牌位被小皇帝移出太庙,那我妹妹呢?她可安好?”
      “她自幼不愿屈从命数,珠算策论诗词比谁都刻苦……”
      “母亲生殉后,我至亲至血唯她一人。”

      “先前她怒我怨我,书稿作灰,死生不复相见。我比谁都要了解她,若是明月儿当真怒到极致,不会言明,总喜欢藏些东西让我苦找。”
      “我找过她十年笔记,她遗藏在十里亭的东西肯定比一切都重要。”

      “最后一次了。”
      “哪怕这次藏着的东西……是余恨,我总要清醒地找出来,清醒地去迎接她的满腔怒火。这是我亲自种下的苦果,我自然要完完整整的咽掉。”

      “我总要……清醒地去见她。”

      *

      燕则灵咬碎丹药,睁开眼眸,腹腔处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了一番,传来痛意。

      迎面站着熟悉的青衣。
      青衫注视他。

      燕则灵笑:“你我皆重伤难愈,同样不遵医嘱,堪称世间第一第二蔡桓公。”

      惹得裴细清瞥他一眼,再瞥一眼,不言不语。

      “兵家孙武有言:善胜敌者,胜于无形。而战无与战,争胜于白刃之前者,非良将也。”摄政王有意调动气氛,故意调侃道:“我借阴阳五行诛剿敌者,擒贼擒王,不费一兵一卒。”
      “可谓良将也?”

      没料到伤患开口就用孙子兵法邀功,可比今古第一痴。裴细清愣怔,认真回答:“圣人征于天地之动,循阴阳五行间之道而从其候。”
      “如今我见袁兄胜则起,不胜则止,神也明也,古今当之。”

      燕则灵握住拂落的青衫衣袂,借势起身。弩伤挣出豁口,倒让他起身的举措有细微僵涩。摄政王哪能让这点病痛毁掉自尊,于是故意转移话题道:“成与败皆由神势。我不过一介凡夫,怎么可能成为圣贤呢?”

      我只是天生就比常人更能忍耐罢了。

      他推开门。

      这电光火石之间,平戎寨诸位已将茶庄里外清扫干净。
      先前一役泼洒在此处的血都消弭于无踪。稀疏的古木犹如上古时期的守护神,伫立在十里亭四周,将百年荣辱浅唱低酌。
      诸君站在属于自身的位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从屋内缓步走出的白衣人。

      摄政王什么场合没见过,任由他们注视,声色不动。

      “古之善战者,非能战于上天,非能战于地下。”

      裴细清从他身后踱步而出,自动补充这段兵法的前半句。
      平戎寨大寨主当着诸君的面,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最前端空缺的位置。他带伤而行,有血迹沾着青色绣罗,到底还是捱不过裴细清融进骨髓的风流病。
      新愁易积,旧约难恁。
      青衫客踏过这滴血,迈过俗世与偏见,站在摄政王面前。

      他自正衣冠,郑重其事地朝燕则灵作揖。

      “得之,乃平戎寨之幸。”

      这一语罢,青山未朽,满院皆素旧。

      裴细清率先俯首。

      这一袭青衣迤地,断不了疏狂性,把前缘既定。

      云奴先跪,四寨主跪,三寨主亦跪。
      平戎寨诸位侍从皆随大寨主这一跪而跪,无论远近新旧、老弱病残、认识与否,他们只忠于眼前人眼前事眼前景。
      其实权贵分三六九,自诩高贵,在最初最初,不过也是活不下来的刁民罢。

      万事万物哪有高低贵贱?
      无非是一群在生死存亡间扶危济困、为心中桃园奔波游走的烈士。

      飐飐旌旗出郭,苍鹰高悬,轰轰雷电奔空,明我心,证我此言非虚设。
      不平则鸣,以戎止夷,告社稷一缟衣。

      眼前百事与心违。

      燕则灵被平戎寨捧至眼前的独一份珍视震慑住。他愣在原地,百年身隙似魂惊。燕则灵胸中血恰如炎阳,而眸光远比焰更烈。

      “本王就好似一只卑劣的硕鼠。”
      摄政王眼眸深处是寂寥而茫然的寒意,比最初听闻到雍朝国土将覆还要怅惘。

      “我配不上他们的尊重。”
      “无论救裴细清也好,救平戎寨也罢,我一直都带有目的接近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将真心完全交付他们手里。我口口声声说着信任,但……始终利己。”

      ——燕则灵终究不能如袁照夜洒脱。

      “我托生于袁照夜,有幸与英豪烈士们相逢。”
      “若是一开始呢,如果放在雍朝之初,换作摄政王燕则灵呢?”
      “他会承认这股势力吗,他会率领铁骑荡平镇北关吗?然后留下心腹看守此地,心腹的子嗣会剥削百姓还是会自费抗狄?”

      “他不会。”
      “因为利益相左,身为权贵,他总要权衡一二的。”

      摄政王用词犀利地批判自身,似乎是要用辞藻把灵魂深处余留的骨血都割得遍体鳞伤,才能抵消心口缠绵不止的遗憾,以及满腔痛意。

      可偏偏,他必须以最清醒的神志去接受这场膜拜。

      “亦是裴某之幸。”
      雨水清瘦,裴细清独身再将礼数迎,罗衣还怯东风,意气相期玉嶙峋。

      摄政王似乎是在注视着裴细清,又像是透过一抹晦晦猖狂的天水碧,紧紧撷住两百年前饮冰卧血的寂寥身影。
      孤身坐在母亲坟茔前的身影似乎也窥见了燕则灵。
      探到这缕百年后的孤魂。

      裴细清再次自肃衣冠,不疏则狂,少年风流,一言间万籁春生:“采薇自洁埋幽壑,举国独醒葬汨罗。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此身荐轩辕。”

      “今日舍命为君,来日自当琼玉作礼,歃血为誓,报之琼瑶。”

      耳畔似乎也传来一道如出一辙的稚嫩嗓音。

      燕则灵心神动荡。
      恍惚间,他唇舌间吐出的话语,与这道海市蜃楼的虚影重叠,再分不清彼此。

      “我今朝忍辱,怎甘心慑服于春秋。”

      一枕梦魂惊,千载风云过。
      谁家少年佐王道,命与时相挫,只落得高冢麒麟卧。

      宫墙之外,世界荒芜。

      *

      耳畔传来系统提示音,一改往日,并非是冰凉的机械音。
      这道声音温柔,裹挟着光阴的气息,宛若山林间清越的白鹿,穿梭过海晏河清,将古来英俊评跋,同时也酿成千古第一场风流。

      『恭喜宿主达成成就[青山共此月]。』
      『纵观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少有。而今琅嬛俱全,今古去来兮。』

      『检测到此成就拥有独一场景,系统自动载入中……』

      膏雨褪去,月中霜浓稠,袖中晚来风。
      青女拨云相送,素娥斟来琥珀光,沉沉斜月千万里,滟滟流华入君眸。

      满院人同时失去了言语。

      三寨主愕然望去,却见这轮不符四时的寂寂婵娟高悬天际,不偏不倚地照在白衣侠客的身上,衬得衣袂血迹也添七分柔软。
      与其说是月华辐照,倒不如说——
      是这一抹风月疏影主动跌进了燕则灵怀里。

      裴细清瞧着天边月,眼前人,脑海里却是想出一个名讳。

      ——传闻,雍太祖继妻、废后师氏临盆前一夜,太祖曾梦见白龙翻涌于云间,天阙城开,万里清辉共潮生。明月宫阙里,遥遥见姮娥,月中仙拗断桂梢处的新生花枝,含笑递给太祖……
      ——次日,师氏诞下龙凤双胎,一为废王,一为殷城公主。

      而那位摄政王的名讳,好像是……
      燕阙,燕则灵。

      不知两百年前太祖梦遗的月华,是否也如今宵般明亮呢?

      『此生此夜月相酬,明日明年流照君。』
      『今夜,月色赴你而来。』

      万古如斯的蟾光,越过逝水江流,终究还是复照在迷途之人的身上。

      『摄政王,这首诗是三千世界里被誉为‘诗神’的食品鉴赏家苏子瞻所作,写给他的胞弟。正与此时此景此月相衬,你且听好——』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系统自动更换成女音,将这一曲宋词低唱。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天也难明,梦也难成。
      燕则灵敛去瞳孔中的酸涩,但灵魂仍然颤抖。
      他望向近在咫尺的平戎寨大寨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步往前行去,把‘时与命道不合’的忧愤抛却干净。
      也将系统娓娓道来的嗓音落在耳后。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

      “袁照夜,裴细清,古从心,曹掠,哑奴。”
      “今朝意气相期共生死,一片丹心报天子。我愿与君歃血刎颈,失时不忘家国,共守中土浩瀚。此生,共赴黄泉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淅淅沥沥的血浇在碗里,顷刻间就把一碗清澈的酒液酿成浑浊。

      他们人手一碗。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若违此誓,脉脉赤水,饿殍枯虀。暝色窈窈,天地不容。”
      “寝皮挫骨,扬灰食肉,魂兮天同,鬼神共戮之!”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语罢,燕则灵饮尽碗中血酒,摔碗为证。
      平戎寨诸位寨主直呼痛快,亦将血酒抛之脑后。

      谁曾料想到,潺潺月色之下,竟然徒生一道云中雷霆,扯去银霜万里,不偏不倚正落在他们摔碗的碎瓷残渣上,阗阗轰烈。
      而那限时出场的系统女音恰巧也唱罢最后一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此夜,天地共听之。

      *

      那日,燕则灵对月祭酒,隔却两百年光阴,再敬浮华三碗酒。
      他褪去洒脱,就像一枕黄粱梦醒,浑身倦怠和空落。于此夜此景此月,隔世重逢,只是曾经在摄政王府沽酒抚琴的故人们,终究是在生与死之间悉数消磨了。

      摄政王拂一拂袖,红尘倒转。
      古今中外,又是新的一轮悲欢离合。

      他独自一人,把酒泼在镇北关的旧土,仿佛旧日的挚友也能共尝同一味烈酒。

      “一祭先祖,前缘作古。”
      此去绝境逢生,愿盛世回首,成败未肯休,世事皆风流。

      衣锦还乡。

      “二祭英烈,忠孝两全。”
      同路前行,碧血丹心莫辜负,共赏海晏河清,与诸君重温这缕红尘。

      社稷未改朱颜色。

      “三祭此生,所向披靡。”
      燕阙年少时曾在心底埋下瑰丽的宏愿,誓以此生偿血,换世间盛世太平。他曾挥鞭登剑阁,也曾举棹泛沧波。他经受过尘世磋磨,尝过众叛亲离,却依旧荣登高阁,将功名韁利锁进衣袂。前世他能得二三知己相随,重活一世竟也结交到奇士,不算白活。

      再来一遭,他还是希望能策马再踏遍江山。
      恰逢少年时候。

      两百年南柯,千载明月。
      摄政王还能有幸邂逅到这样一群精忠报国之士,酣畅淋漓打这一场,何等畅快!

      他自诩做不成英雄,却也不想辜负任何人加注在他身上的期许。
      燕则灵想攥在手里的东西太多,前世是,今生也是。

      前世的他心知肚明,注定要违背皇妹、幕僚投注的期许,走向覆灭的深渊。乃至最后,他狠心将前世羁绊尽数斩断,只有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灯相陪。
      但此生,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若是将大厦将倾的雍祚重新匡扶,这样显赫的功绩,是否能与他内心的愧疚相抵?

      燕则灵望着亘古难辨的月,藏住眼眸深处汹涌的火种,漫进胸腔内的、宁折不弯的孤勇不减反增。摄政王轻轻笑出来,音色温柔。
      他说: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这一路万山险阻,若是能重归故里,重新与前缘故人相逢。
      纵使无人能懂,他亦要独行前往,去攀、去摘、去将古来王侯皆觊觎的至高日月。就算此行仍然会重蹈覆辙,只要无愧平生所学,无愧琼琊燕氏之名,来路亦是归途。

      他绝对不能认输。
      也一定不能辜负今日的良辰月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贽玉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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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在改文,原有设计写不下去了,抱歉。   v章部分会着重改,会重写剧情(增加主马甲的事情,减弱副马甲的存在感)在原有v章减少废话文学和没必要的狗血。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