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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银白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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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无瑕的盘发,华贵柔软的礼裙,斩金截玉的宝剑,图纹繁复的荣誉肩章,还有那镶嵌着钻石和晶石的八棱面银白王冠。女王身体侧坐,一只手扶在佩剑上,另一只搭在王座的扶手,面容则正对前方。她唇角平直,不怒自威。
这是一副法罗斯开国女王维多利亚·怀特的肖像画,由著名画家费尔南多·巴顿于法罗斯开国典礼上创作,肖像画抓住了女王加冕的历史性一刻,取名为《银白王》。
此画实在太经典,毫不意外地在法罗斯境内得到广泛传播,复制品在爱国人士的展示厅上频繁出现,甚至每年都会有相关的模仿秀。
而每个初次瞻仰这幅名画的人都会产生一个疑问:
“为什么画上的女王没有眼睛?”
王宫的家庭教师曾如此回答克莱门特·怀特:“因为无人能直视银白王的面容。”
传说这样描绘伟大神武的维多利亚女王:她出现在战场上,宛如一道银色的霹雳,震得敌人的战马慌乱嘶鸣;她高昂头颅,双瞳光彩夺目,不可逼视。至今没有人能描绘女王的面容。
家庭教师挥舞教鞭说:所以,敬仰她,畏惧她,爱戴她,并效仿她吧,你就是下一位银白色的王。
“银白色”是怀特王族的标志性颜色,创世神阿勒是最纯粹的白,因此王族则退居其次,选择银白为自己的象征。银白王维多利亚名震天下,其形象也让人印象深刻:无法直视的眼睛,挺拔的身姿以及银白色的头发。而她的后代,也就是整个怀特家族的子嗣全长着与之类似的白发。“白发的王族”,这是他们的称号。
克莱门特,一个典型的王族后代,前任国王的长女。她出生时就带着乱糟糟的银白色头发,混着羊水一起流出。初生的克莱门特被裹在洁白羊毛毯里,接着浸入盛满清水的银盆,她的头发在水中漂浮,折射着点点荧光,施浸者深呼吸:“这光芒多像银白王啊!”
克莱门特的出生方式不同凡响,几乎让整个王宫钦定她将登上王位。
是的,她多像那位银白王啊,这个类比是一种赞美、一种期望、一种使命。小小的王族必须样样都和维多利亚女王做对比。不可以因为摔倒而委屈,因为王不会哭泣;不可以因疼痛而畏惧,因为王所向无敌。为了接近那位王,克莱门特将《银白王》的真迹挂在自己的寝宫。每日每夜,她感到画中女王永恒地俯视她,尽管没有眼睛。
走向衰老的过程中,老国王逐渐意识不清。但他偏偏喜欢频繁召见未来的新王克莱门特,并将双手死死按在女儿肩上。大部分时间,老国王一言不发,眼神浑浊,他的样子让克莱门特唏嘘:无论曾经如何强大,肉身总会枯萎,灵魂也会腐朽。
431年6月30日,老国王离世的前一天。他又将手按在女儿肩上。克莱门特本以为这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对话,然而父亲忽然张开了嘴:“她的幽灵在徘徊,她永不离去……”
克莱门特皱起眉头,凝视父亲的眼睛,捕捉到这位衰老国王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影。
白历431年7月1日,老国王驾崩,克莱门特二十五岁,顺利获得资格将那顶银白王冠戴在自己头上,成为法罗斯的第十一位王。加冕典礼过后,她漫步在属于自己的王宫,在一面镜子前猛然停下脚步。新任女王瞥见镜中的自己:洁白无瑕的盘发,华贵柔软的礼裙,斩金截玉的宝剑,图纹繁复的荣誉肩章,还有那镶嵌着钻石和晶石的八棱面银白王冠……
这是谁?这是谁?不知为何,克莱门特如遭雷击,缓过神来才看清楚自己茫然的双眼。
他们说得对,她的确越来越像银白王,像那副挂在卧室的巨幅肖像。一个声音在心中对克莱门特说:这可是至高的褒奖。现在应当藏起自己的弱点,舍弃怯懦与犹豫,像最初的王那样,带领法罗斯走向未来,哪怕粉身碎骨!
建国虽已四百多年,仍不能大意,让可能存在的威胁趁虚而入:
南边,靠海的翡翠城邦占据众多优良的海港——建国时没有把海岸全部收入囊中真是个错误——小心那些狼子野心的商贾狮子大开口,也要留意那里逐渐扭曲的宗教风气。
西面,翻越漫长绵延的山脉和无人区,深入森林即可找到由精灵和混血精灵建立的月桂国——四王共治之下,整个月桂国呈现出诡异的自由奔放,和精灵相处真让人焦头烂额——要尤其注意如何和性格迥异的精灵王们打交道。
西南方向,乘坐远洋的航线,来到热情奔放的法尤姆。那里要么热浪滚滚,黄沙漫天,要么丛林潮湿,毒虫出没。矮人们的国度像颗黄宝石般镶嵌在东法尤姆,源源不断产出全大陆最好的雕塑、建筑、铁制品和工艺品——还有那里的冷兵器,削铁如泥,能吓破敌人的胆——克服路途的崎岖与之交易非常值得。
国内的、国外的,克莱门特一天中的全部时刻都交了给国事,她盯着地图,目光随着国境线远去,心中浮现的每个想法都会夹杂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反思百年前的错误、回忆百年间的友人、感叹百年的变化,克莱门特往往因此头痛欲裂,大臣却称赞她虽然是位新王,但处理国事相当老道,有经天纬地的大气魄。
克莱门特端坐在王座上,倾听臣子的赞美,她知道他们下一句会说什么——
“就像那位银白王一样!”
一个声音又在她脑海里浮现:记住了,像那位王一样。这可是个严格的标准。别再迷惑,别再抗拒,你知道该怎么让法罗斯延续下去。
别再抗拒!
克莱门特女王在位的十几年中,她没有抗拒,甚至这个念头都十分怪异:抗拒什么?怎么抗拒?冥冥之中,那道声音指引她做出正确的选择,克莱门特因此屡屡建立丰功伟绩受到大臣和百姓的赞美。
在位十周年之际,王都燃放绚丽的烟花,灯塔图书馆的大水晶自发地散发王族的银白色,以赞扬她的功绩。国家日新月异,繁荣昌盛,她功不可没!尽管会在深夜时分坠入不可名状的虚无梦境,会时常因脑海中的声音而恶心发闷,但克莱门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白历449年,克莱门特女王四十三岁,正当壮年,也早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后代对“白发的王族”极为重视,下一位王将从她的子嗣中诞生。女王认真挑选自己未来的伴侣,将其作为一种重要的任务。她胸有成竹,脑海中的声音循循善诱,指点她选出最适合王的好皇夫。
3月11日,酒神节,天气有些冷,结束喝酒作乐的盛大晚宴后,微醺的女王摆脱侍者独自走在王宫的围墙边——稍显任性的决定,但可以接受。晚宴上富有的霍华德家的年轻公爵坐在她身边,态度恭敬,他知道自己是婚配的合适人选。事情可以早日定下来……女王走着,转过大理石柱,邂逅自己余生的另一部分。
坚实的石墙上,一个绚烂多彩的剪影……
陌生的女人裹着飘扬的粉色纱裙,赤裸的脚轻盈地踩在墙顶,仿佛天外来客。是她的眼睛出现问题了吗?为什么这个女人漂浮着的长发的末梢化为了天边的赤色晚霞?是她的听觉出现了问题?为什么这个背对着自己的女人忽然回过头来,露出她明艳的容颜,对克莱门特微笑道:
“好久不见,维多利亚。”
晚霞转瞬而逝,天际线上下颠倒,夜色淹没黄昏,陌生女人忽然间融入天空,就这样消失不见。宛如幻影。
刹那间,克莱门特听见某种坍塌般的声音,寻觅后才发觉它来自自己的内心。
沉沦,可怖的沉沦,就像没入深海,隔绝了空气。头几天,克莱门特昏昏沉沉,秘书官认为女王生了病,特意为她推迟了几个会议。过了不久,她忽然下令让密卫寻找一个女人:她为什么能出现在王宫?她有什么身份?她为什么称呼当今女王为维多利亚?
或者……怎样能再见到她?
尽管这秘密的寻找丝毫没有影响到女王的日常工作,但克莱门特却经历着折磨人的内心活动。那声音——那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斥责自己的幼稚:把时间和资源浪费在这上面,可不是王的作风!
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神秘的女人没有任何消息。克莱门特失眠、头痛、懊恼。是的……她的确不应该……霍华德公爵期盼地注视她,那样子可怜极了……您是否同意与他的婚约,女王陛下?应当如此,不必再拖,他正是合适的人选。现在,签下诏令,做出正确的选择吧。
不。
女王忽然站起身来,内臣面面相觑。
“不!”无视内心的怒斥,克莱门特捂着额头宣布,“此事再议。”
她穿越议事大厅,穿越白柱林立的回廊,穿越金墙玉砌的宫殿,气喘吁吁来到自己的镜前。
“为什么?”女王双手撑住边框,迷茫而愤怒地自问,“为什么她会叫我维多利亚?!”
幻觉?还是恐怖的事实?恍然间,克莱门特看不清镜子中自己的眼睛,只发觉平直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威严的微笑。她猛地后退,回头,高悬的《银白王》似乎也露出同样角度的微笑。克莱门特如遭雷击,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那个称呼的含义,明白父亲的话语,明白自己内心的指引来自何方,也明白了月桂国寿命漫长的精灵王与她洽谈时,那若有若无的讥讽:
“贵国的治国风格真是一脉相承!”
那正是银白王维多利亚!她的灵魂回荡着,她没有死去!
克莱门特步步后退,似乎镜子里的自己随时会扑出来:“你……您……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您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后代?”
没有人回答她,她像个疯子。
克莱门特听到严肃的声音穿过自己的耳朵:“你难道不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她身体僵直,仓皇环顾四周。自己的祖先——伟大的银白王——竟然在自己的脑海之中?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侵蚀了自己的灵魂,开始支配她的行为和活动?“正确”这个词太难反驳了,她的确非常正确,她运筹帷幄,不容置疑。
“好一个银白王!竟然把法罗斯所有的统治者都变成自己的傀儡!”
“傀儡?支配?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别想要彻底的自由。”
“我有自己的意志……”
“王国的意志在你之上。”
“你凭什么代表法罗斯?!”
“凭我已经活了四百多年,凭我亲眼见证你们的起起伏伏!你是我灵魂的受益者,史书会歌颂你的功绩,而你的损失仅仅只是偶尔昏昏沉沉,偶尔做做噩梦,偶尔会成为旁观者。你胆敢向我讨要更多!”
那个晚霞般的女人出现在克莱门特脑海中,她咆哮道:“我不是维多利亚!我有权拥有自我!”
王的幽灵沉默片刻:“自我?记得吗,你就这么爱上了那个突然出现的魔女——莫非这就是你的自我?”
王的声音流露深深的嘲讽,也不知针对克莱门特还是针对自己。
克莱门特连脊髓都在发凉,法罗斯现任女王像被这个荒诞的世界狠狠踢了一脚。她瞪着墙上的画,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突然之间,她迈出自己的脚步,发起狠来从墙上掀下初代女王的肖像画:“那不如让我们验证一下吧!”
《银白王》沉默无声,没有眼睛的女王被她端在双手中。克莱门特燃起壁炉里的火焰,接着毫不犹豫地将其扔进火中!她似乎听到了大脑里的一声叹息,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不像解脱。
克莱门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认定这幅画有古怪,但火焰的确在一瞬间转变为银白色。火舌舔舐这幅百年名画,画中的女王在融化。克莱门特凝望这一幕,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燃烧一名伟大祖先的灵魂。
“这是你的选择吗?”声音问。
“是的……”
“未来的难题与绝境,你有信心面对吗?”
“是的,”克莱门特扬声道,“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别以为你不可或缺——银白王,合上你疲劳的双眼!”
熊熊燃烧的火焰向上生长,吞噬画中人空白的面容,也吞噬了画像。爆裂声后,世界归于寂静,只有耀着银光的烟尘在空中悄悄盘旋。
克莱门特后退一步,只觉得大脑从未有现在这般清爽……与迷茫。
我做好准备了。她颤抖地心想。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可是法罗斯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