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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6 春去也 ...

  •   春天离去了。

      春天竟然离去了。春之森发生一阵躁动,接着便是轰然崩塌。他不知道森林竟然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成千上万翠绿的树叶陡然转黄变重,接着萎缩成枯叶,暴雨一般齐齐从枝头下坠;树枝像是被冰冻了,僵硬、脆弱、颤抖,也投降似的纷纷折断;幽静的鸟鸣与虫鸣瞬间被掐灭,漫天萤火虫不见踪影,于是视野陷入全然黑暗。他赤裸的脚板一阵刺痛,低下头,地上绿草忽然枯萎如针。

      这里是春之森,月桂国国都斯普林顿的心脏,四王理政之地,永不枯萎的乐土,永春的森林。那夜,它停止跳动。

      彼时福拉沃尔在夜游。新年,冬天,斯普林顿仍然温暖如春,而在春之森更是分不清具体季节,因为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各个季节的花朵:车矢菊、白百合、鸢尾、贴梗海棠、蔷薇……大异变发生时福拉沃尔在春之森的边缘照料花朵。再往深处,就是传说中纯血精灵们的隐居之地,正是他们施展奇迹,让春天永远停留在了春之森。

      然而森林崩塌在眼前,百花同时枯萎。福拉沃尔——月桂国的四位理政王之一,刹那间失去所有力气。他猛然跪倒在地,口中呛出鲜血,晕染在焦黄的大地。

      大异变给一切值得称道的奇迹画上了句号。福拉沃尔离开春之森,匆忙赶回议政厅时脚底被划得鲜血淋漓。和所有经历异变的人一样,他惊诧不已。议政厅大门空无一人,守卫不在这里;走廊上空无一人,庆祝新年的嘉宾不在这里;装饰得典雅庄严的大厅空无一人,本应该彼此碰杯、向他招手的三个朋友们不在这里。

      “月恩?金巧?阿莱尔?”

      四王中唯一的混血“精灵”福拉沃尔在大厅中呆若木鸡。由于只有四分之一、甚至更少的精灵血统,他被留了下来。

      议政大厅,四张红木制成的座椅,在寂静的风中肃杀如墓碑。

      春天离去了。

      永冬紧接而至。以精灵为主要种族的月桂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损失了三分之二的人口。国都斯普林顿差点变成空城。福拉沃尔翻遍马厩,终于找到一匹没有天马血统、也没有被塌下来的棚顶压伤的健康白马,这是金巧的爱马之一。国民称她为“马背上的精灵王”,如果可以,她很乐意睡在马厩。每天清晨,散步者总能在春之森周围的草地上撞见御马飞驰的精灵王金巧和她欢畅的笑声。无论你是精灵、人类、兽人还是矮人,如果你骑马追上金巧(尽管这难于上青天),她都会试图以高价买下你的马;如果不愿意,她只好强行赠与你奖励和友谊。

      福拉沃尔跑遍整座城市,将幸存的居民聚集起来,又安排人搜索物资分发给茫然无措的幸存者,并试图与其他地区取得联系。被留下的幸存者全是人类,见到他,都颤抖地放下高悬的心:“太好了,我们的王还在这里!”

      隔天,其他城市的信使陆续来到国都,带来的消息如出一辙:魔法失效,同时所有精灵居民尽数消失,只有人类留了下来。社会秩序被严重破坏,幸存者失去亲人、友人、爱人、街坊邻居、商业伙伴,也失去了对生活的概念。他们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门槛、公园,垂下脑袋,瞪着失去光泽的眼。

      必须让国民们振作起来,尽管福拉沃尔也禁不住在这寒冷的冬天瑟瑟发抖。他已经习惯春之森温暖的空气,也习惯了那件曾经永远舒适暖和的披风。

      如果阿莱尔还在这里,他会先咬牙切齿地追问自己能遇见的所有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岔子,嗯?我就想安安心心过日子,白神祂老人家能不能歇歇!”他这种说话方式总会惹虔诚的金巧生气。福拉沃尔几乎都能听到他和金巧拌嘴的讽刺语调了。不过,很快阿莱尔就能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随后便摆出激昂慷慨的庄重表情,站在宣讲台前,告诉大众一切困难都会过去。他就是这样,迅速高效、满腹牢骚、不情不愿、准时休息。

      但是福拉沃尔找不到解决办法,他尽可能虚心地问遍所有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解决?幸存的人类研究者、魔法师、炼金术师等等,提出七嘴八舌的猜想,拟出五花八门的建议,没一个成功。很快,绝望的阴云笼罩在他们头顶。

      与此同时,军队国防也形同虚设——但没有心怀不轨的势力趁机而入。福拉沃尔对此感到非常庆幸,他上位时已是和平年代,离战争近四百年之隔。

      四位王中,只有月恩亲身经历过纷乱时代。她也是四王中唯一的“纯血精灵”——传说拥有神之血脉的伟大种族。战争结束后,身心俱疲的纯血精灵选择隐世不出。他们披上白袍,骑着大角鹿,吟唱圣洁的歌谣接连走入无比广阔的森林,从此春天不再离去,他们不再出现。

      月恩却选择了外面的世界。这一度让福拉沃尔不得其解:她看上去那样出尘绝世,不食人间烟火,就像天上的月亮。月恩从不睁开眼睛,她似乎不需要视觉。只需静静坐着,便没人敢在她面前大声讲话,连金巧和阿莱尔都会变成唯唯诺诺的小孩。地狱来的恶魔在她面前会弯腰行礼;最粗野的矮人也会体贴地为她提裙。一轮清亮的月亮为何选择喧哗熙攘的人世间?

      也许福拉沃尔知道答案。十一岁时,降临节的烟火晚会上,孩提时代的他爬上春风广场的石柱躲避管家,瞥见最前方浅金色的身影。精灵王月恩垂手立在烟火下。她在微笑,烟火的光辉映在她身上、映在她扇子一般合上的眼睫毛上。乐队歌舞、孩子嬉闹、人群欢笑,烟花绽放时噗啦作响。多年之后,当福拉沃尔作为首位因学识过人而被接纳的理政王入驻斯普林顿议政厅时,也见到月恩嘴角浅浅的笑。

      回到现实,翻山越岭的使者们精疲力尽出现在福拉沃尔的面前。他们来自法罗斯、法尤姆、翡翠城邦或者独立城市。各国的使者不安地交换信息,确定残酷的事实:灾难降临在整个世界,无人幸免。

      法罗斯的克莱门特女王率先为这个灾难命了名:大异变。

      冬天原来这样漫长吗?尽管失去了植物魔法、炼金术与德鲁伊,月桂国并未陷入严重的食物短缺:粮库的损失不大,需要进食的人口只剩下那么一小部分了。

      生存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如何面对生活。福拉沃尔得知,很多国民选择悄悄离开月桂国,踏上希望渺茫的“寻找消失者”的旅程;有人则离开这个世界;大部分人狼狈地苟活。不再有关口、通行令、边境卫兵,月桂国彻彻底底敞开大门。风自由地灌进来,人轻飘飘地离去。如果说“混乱”是法罗斯等人类国度的现状,那么“寂寞”就是月桂国选择的主旋律。那样多的空城……

      福拉沃尔总是颓然地坐在议政厅四张木椅中属于自己的那一把上,想象如果其他人还在这里,他们会做什么。

      首先发言的会是金巧,她总是能迅速开辟思路,也不管它可不可行。这位性格开朗的精灵王拍着桌面站起来,使劲握着拳头说:“白神不会无缘无故抛弃我们,我们得和祂对话!如果能知道祂的意图,一定能找到解决灾难的办法。”

      阿莱尔则习惯性地摆摆手,劝她“多动动脑子”:“灾难尚未发生时,白神大人都很少降下神谕。何况现在灾难发生,什么法术都没用了,上哪儿找祂聊天?”

      金巧恶狠狠地:“你心不虔诚,当然听不到白神的话语。”

      阿莱尔双手枕在脑袋后面:“你最虔诚,怎么不见白神放过你?”

      眼看他俩针锋相对,这时会有一声咳嗽,俩人立刻安静下来。月恩倚在椅背,阳光永远偏心地透过大厅高大的彩窗照进来,五颜六色染在她身上。她问:“小花,你有什么看法?”

      她总爱以这样的昵称呼唤福拉沃尔,也总爱问这个最年轻的理政王的意见。金巧会起哄,抱怨月恩大人对他偏心;阿莱尔则说,你可以试着和他一样长点脑子。但最后他俩也安静下来,专注地看向福拉沃尔,等待他的见解。月恩会以她丰富的经验做最后的评价与总结。月桂国大大小小的事件与难题就这样一个个迎刃而解,其他国度的铁腕统治者死也无法理解,这烂漫悠闲的四位王竟然就能这样统领大陆上最繁荣开放的国家。

      福拉沃尔说:“我很想你们。”

      他捂住眼睛,弯折身子。风从窗户外吹进来,吹拂那三张空荡荡的椅子。

      第二日,福拉沃尔徒步前往春之森。几个月的时间不见,这片伟大的森林已经彻底沦为荒芜之地,处处是枯枝败叶,衰草丛生,哪里还有“春”的样子?

      如果真要与白神对话,现在的福拉沃尔只能想到一个途径:森林里的那些纯血精灵。神话不是说他们流着神的血吗?

      福拉沃尔束起长发,背上行囊,咬牙踏上深入森林的行程。他忽视满目的荒凉,也忽视自己逐渐枯竭的体力执意前行。春之森太大了,远远超过失去法力的他的想象。日升日落云卷云舒,福拉沃尔在森林中足足过跋涉了五天五夜,未能找到哪怕一丁点儿与“纯血精灵”有关的痕迹。这个种族到底存在吗?迷惑变成失望,失望变为愤怒,福拉沃尔咬破嘴唇,双眼布满血丝,仍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他不敢面对被剩下的子民和那三把空椅子。

      第六日,天气阴沉。夜间福拉沃尔发了烧,白天头痛欲裂,几欲昏厥。他又走出几里,终于跌倒在一颗巨大枯败的树下。干渴、饥饿、寒冷、孤独、孤独、孤独!恍惚间,视线变得模糊,耳畔也浮现朦胧的幻听。月恩垂着头,浅金色的发丝飘飘悠悠:“小花,你哭什么?”

      “我又在哭吗?”福拉沃尔试图露出笑容,但他失败了,“我……失去你们,我变得太软弱。”

      金巧摸摸他的额头:“是吗?我倒是觉得撒撒娇也不错,明明你还这么小。”

      阿莱尔干笑一声:“对人类来说,他已经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好了金巧,别用你刚刚摸过马屁股的手摸他了——”

      福拉沃尔闭上眼睛:“春天一去不复返,我连自己的国家都救不了。”

      “谁说的?”月恩问。

      身旁安静下来,福拉沃尔只听到月恩清澈的声音:“你以前总是问我,为什么喜欢看烟花,明明春之森的花朵永不枯萎。我告诉你,因为烟花转瞬即逝,你还有些不理解。我喜欢……花火、四季、喧闹的人群……还有生命,它们悠悠流转,短暂而绵长。所以,福拉沃尔,抬头看看吧。”

      月桂国年轻的王微微转动眼球,艰难睁开双眼。

      幻觉远去了,视线里当然没有朋友们的身影,无穷浩渺的苍穹,高大的巨树伸展它漆黑的枝干,像是天空的裂缝。他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摇晃扭曲的视线归于稳定,只见头顶的树梢上,一根绿枝已悄然抽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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