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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由一只狗说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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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比盖尔忽然发问:“我有个问题:为什么狗没有消失?”
根据异变后就走得不太准的怀表显示,现在差不多快到零点了,查尔斯累得想死。十小时前,他和阿比盖尔两个人连滚带爬地摆脱了边境搜查队的追踪,逃离了法罗斯王国的国境线,总算爬上雾山山脉。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雾山没有因为大异变而变得温和可亲,野兽、毒虫、危机四伏!还有那起起伏伏的路面和树根,都能给精疲力尽的查尔斯致命一击。
五小时前,俩人躲开了一只饥饿的大灰熊,庆幸之际他不小心脚踩到被树叶覆盖的坡面,丝滑地滑出十米开外,仰面朝天,终于动弹不得。
阿比盖尔则以一个滑铲的动作潇洒下坡:“你没事吧?”
他有事。
查尔斯缓缓合上双眼,体面地晕死过去。
一小时前,查尔斯悠悠转醒,发觉自己身处一个不大的干燥山洞,明亮温暖的篝火在身边摇晃,阿比盖尔用小刀鼓捣着行李里的罐头干粮,旁边还有一堆红彤彤的野果,大概是在他昏迷期间摘的。面对此情此景,查尔斯在心中将白神阿勒从神龛上踹了下去,再把阿比盖尔端端正正地摆好。
注意到查尔斯起身的动静,她拉了他一把,又塞给他干粮。硬邦邦的杂粮饼干没什么味道,野果也是酸的,查尔斯虔诚地把自己那份吃了个干净。洞外漆黑一片,洞内篝火辉煌,万籁俱寂,珍贵的宁静终于触手可及。
但阿比盖尔看上去不怎么平静,她眼皮以上的部位都拧巴着。
查尔斯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而且他也知道,除非大异变后消失的魔力全跑到了阿比盖尔肚子里,否则她也应该累了。于是便劝道:“阿比,休息吧。”
就是这个时候,阿比盖尔问出了那个困扰她已久问题:“为什么狗没有消失?”
“狗?”查尔斯的大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伴侣的问句。
“狗!”伴侣激动起来,魔法师发现新的魔法定理时差不多就这么激动,“大异变之后,被你们称为‘魔法奇迹’的那部分消失了对吧?包括你在内的法师们的法术,还有那些有魔力的物品,以及——”
前灯塔学会大法师的脑子恢复转动:“以及魔法生物。”
阿比盖尔继续说:“对吧!神奇的、有特异能力的生物也消失了。小妖精、史莱姆啥的……但是,为什么不包括狗呢?狗还不够神奇吗?它们能听懂人的话,还能听从人的命令执行任务。它们算是半个智慧生物了吧?”
查尔斯知道阿比盖尔指的是什么,在两人离开法罗斯的逃亡路上,就遇到了一只守门的警卫犬。但由于那只狗和阿比盖尔很熟,便“网开一面”,放了俩人一条生路。阿比盖尔半夜做梦都还惦记着那狗。
“我明白你的意思,”查尔斯补充,“异变后我们曾经也这样讨论过。灯塔学会一致认为‘大异变’具有诡异的针对性:看上去,它一举铲除了与魔法相关的所有事物。但是问题随之产生:谁规定了‘魔法’的界限?法师的法术是魔法,战士的力气为什么不是魔法?传送法阵是魔法,夏天的雷阵雨为什么不是魔法?一个传说称晚霞是魔女的障眼法,但异变后晚霞仍然存在。拥有钢铁翅膀的铁翼鸟不见踪影,但会说人话的鹦鹉安然无恙。”
阿比盖尔:“还有狗……幸好它们没消失。小妖精消失已经很让我崩溃了,我到现在都没能向它们许愿——”
查尔斯:“真遗憾……我六岁时遇见了许愿妖精,愿望成真,隔天我父亲就给了我一整面墙的书。”
阿比盖尔:“喂这只是因为你家有钱吧?”
查尔斯陷入思考,自从逃亡以来,他很少有时间沉思。他靠近火堆,火焰劈啪作响,仿佛有无形的手将火星掷向半空。
“魔法界曾经有一种说法:呼吸即魔法。一部分研究者认为空气就是一种蕴含大量魔法因子的媒介,它们的细微流动推动整个魔法世界的运行,魔法师就是调动这些因子来释放法术的。同时又因为魔法因子太小,才无法被器材检验到。这种呼吸理论认为,生物每一次吞吐空气都在吸收和排放魔力,因此哪怕是毫无法力的普通人身体里也蕴含魔法因子,这就解释了为何人人都能观测到魔法且被魔法影响。”
“但是空气还在呢。”
“对,空气还在呢。异变让许多魔法理论破灭,所以它才让人绝望:我们的理论高塔,实际上如此不堪一击。不过现在看来……异变让部分理论破灭,却也反过来能论证其他理论了。比如说,神给我们把魔法的范围画了出来。”
“奇怪。”
“魔法是超越之物。”查尔斯继续说,“一般人驱车前往别国他乡,也许需要十天半个月;传送魔法则能直接省略其中全部过程,直达目的地。驾车需要耗费载具、马匹的精力,传送则耗费所谓的法力和一定的施法媒介,但后者更加快捷高效。大部分魔法都具有这样的超越性:快捷、高效、强大……大异变正是夺走了我们文明最超越的那一部分。异变后,许多地区回归了原始生活,反而是落后乡村受影响最小。至于生物方面,那些纯洁的独角兽,自然力量的山岭巨人,有腐蚀能力的史莱姆……”
“你还是这么能说……那狗呢?”
查尔斯知道她有多喜欢狗了:“好吧!我搞不明白。阿比……你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
她歪了歪头,洗耳恭听的样子。
“只剩下我们了,智慧生物中,只有人族还存在于这个荒凉的世界。我想不到比这更恐怖的事情。”
尚未离开法罗斯王都时,查尔斯和图书馆馆长荣格接待了一名千里迢迢回到祖国的旅者,他来自法尤姆的一个矮人城市。根据旅者的陈述,“白历450年新年来临的一瞬间,热闹非凡的城市陡然陷入死寂,所有人都消失了”。
一座繁华的矮人城市就这样变成空城。
查尔斯忽然抱住双臂,面朝着洞穴口慢慢在阿比盖尔身边躺下。她也狐疑地随着前魔法师一起看去:夜色漆黑,暗橙色火光切分出洞壁与洞口,火焰的光芒无法撼动半圆形的黑暗分毫,一厘之差,却难以逾越。
阿比盖尔看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有些沮丧地摸着他的脑袋念叨:“好吧,这比狗严重……太奇怪了,凭什么他们和魔法一起没了?精灵是身怀法力的完美物种,他们消失还能让人理解;兽族……身体素质都很好,反正比人族好多了,但也不是每个都会魔法;矮人呢……大部分都对施法没什么兴趣吧?他们更喜欢锻造和炼金……就像人族一样,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凭什么只有人类被剩下了?”
为什么?也许大异变的没有理由的。
大异变是荒诞的灾难。
大异变是毫无道理的灾难。
自然的运转有典有则,荒诞不经又不讲道理的只有……
“果然就是神搞得鬼吧,”阿比盖尔耸耸肩,“那些教徒不都这样说的吗?白神阿勒,抛下衣角,创造世界;纯白无垢,纯白无私,纯白无情。对神来说,衣服脏了破了就能换。在祂衣角上生活的我们,比蝼蚁都不如。”
“怎么把这些教条记得那么清楚?”
“还不是纯白教那些教徒到处神神叨叨地布道!连酒吧厕所里都贴着他们的教义宣传画!哈,他们是不是觉得便秘的急了就会皈依宗教,白神管不管便秘?”
神……创世神……造物主……
查尔斯忽然又坐起来,吓得阿比盖尔把一个哈欠吞了下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才想到再也不会有魔法从自己的指尖溢出,于是只好弯下腰从篝火堆里挑出一根细长的木头。炭化的一端朝向地面,查尔斯写出一个大大的“人族”字,还画个圈圈框起来。
“你要开始讲课了?”
如果真是白神发动异变,那祂为什么这样选择?查尔斯在“人族”下面一行分别写下“精灵”“矮人”“兽人”以及罕见的“海族”“魔女”“恶魔”等,视线在两行字上来回跳跃。
阿比盖尔盯着篝火发呆,直到查尔斯终于打破沉寂:“大陆上这些主要的智慧生灵,有一个共同特征——”
“都具有人形。”
“是的,而且,”他用木棍分别连接人族和其他种族,“和人族比,精灵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尖耳朵;矮人的不同之处在于身高……或许还有胡子?兽人具有动物特征,海族具有鱼类特征,魔女则完全就是人类女性的外貌。”
“那恶魔是……奇形怪状的人?”
查尔斯回想自己曾经见过的恶魔:长角的、红皮肤的、骷髅一样的,但它们大部分也具有基本的“人形”外貌特点。
查尔斯问:“要听我的猜想吗?”
阿比盖尔:“别卖关子,快说!”
“从人族出发,略微改变一些特质,就会得到其他种族。人类会不会是神创造其他智慧生灵的参照物?世界之初也许只有人族存在,所以异变后,唯独人族留了下来。”
阿比盖尔微微瞪大眼睛,困意一扫而空。忽略那淡淡的倦意,查尔斯的表情很是严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一时间,空气中只有火焰摇曳的声音。半晌她迟疑地说:“这个猜想会不会有点……呃,超级自大的?”
“何止有点,如果精灵矮人还在,一定想揍死我吧。”
“为什么其他种族不能作为参照物?”
“把一个矮人变成精灵,需要先调整身高,再拉尖耳朵;而把一个人变成精灵可以一步到位。在这个谱系图上,人族仿佛就是原点,是起点……”
“是画布,”阿比盖尔开始瞎说,“魔法是画笔,神在我们身上涂涂抹抹,所以有了魔法世界。说不定祂觉得自己画得很烂,折断了魔法的画笔,把画全擦干净,所以大异变来了,不过作为画布的我们还存在。真可怕!”
查尔斯笑了笑:“神太随性了。”
“谁管画布的感受?”
“那,狗也是神的画布之一?”
“呃……也许神也喜欢狗呢?”
“还有我们身边的这些……山洞、毛毯、野果、火焰……这些都是神给自己定好的画布吗?为什么它们会是参照物?为什么呢?阿比,我头好痛。”
“行了行了,睡觉吧!这只是个疯狂的猜想,别太当真。反正你也没办法验证它。”
查尔斯呼出一口气,乖乖躺了下来。阿比盖尔也卷起毛毯,挨着他蜷缩起身子。两个人紧紧挤在一起,困意瞬间卷来。很快,查尔斯感觉到阿比盖尔呼吸平稳下来,她飞快坠入了梦乡,没有任何困难会让她失眠。愿她好梦。
神……
根据神学者的说法,创世就是在白布上涂抹,而白色是最容易被浸染的颜色。因此,纯白神圣。
世界只是祂的作品罢了。
而在这寂静的、篝火晃晃的山洞,小小人类思想的锋芒已经直刺到神明的面纱之下。查尔斯打了个寒战,他悄悄抬起头,望向黝黑山洞之外。那深深夜空的背后,难道有一双属于眼睛俯视着芸芸众生,凝视着祂的“画布”?
祂会再提起笔,涂抹新的作品吗?
好吧,好吧……就算是作品里的人,也是要睡觉的。查尔斯轻轻打了个哈欠,抵挡不住倦意,终于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