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魔法时代》穆恩十

19、19 长兄

　　血管里涌动着相同的血脉，他们在同一年同一天同一时刻出生。婴儿房准备着柔软的天鹅绒毯，镶金带银的婴儿床轻轻摇晃，大教堂里主教预备为他们施与祝福。

　　只不过后来主教将双手按在作为婴儿的双胞胎兄弟的额头，这位虔诚的信徒听见冥冥之中的声音：

　　“杀了其中一个，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几十年后，被称为神才的大法师独自一人走出王宫。面对这伟大魔法师，国王许诺翻新王都的图书馆，收集全世界的书籍，建立新的大图书馆，让文明薪火相传。他威名远扬，连矮人和兽人都愿意为他献力；邻国纷纷提供自己的藏书，有关他的赞歌成为吟游诗人们新的主题。万事皆成，一帆风顺，人们最多只会为图书馆命名一事而乐滋滋地争论不休。

　　他的快乐最想与自己的弟弟分享，但事实是他的弟弟最近并不怎么快乐。难得在家中团聚的温情时刻，长条餐桌上，两个人坐在两端，弟弟板着个脸的样子怎么看都十分别扭。晚餐在大法师自己一个人的啰里啰嗦下度过，最后弟弟的问题显然表明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你会到什么地方去？”

　　他茫然，他就在王都，生活在自己热爱的国家和热爱的家中，他哪里也不去。

　　“……你会到什么地方去？时间的终点，白神的身边？”

　　他不理解弟弟那无端的阴郁。沉默拉长了餐桌两端，视线得走一万年才能到对方那边，他这才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安排得离弟弟非常遥远。他回问：

　　“弟弟，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离开？我们的灵魂生长在此处，注定要和这片土地同生共死！神界不是我的归属。”

　　他的弟弟满面哀愁：“我原以为能和你同生共死。”接着，便不再说一个字。

　　弟弟看起来如此哀伤。

　　弟弟看起来如此迷茫。

　　弟弟看起来似乎做了什么错事，就像小时候不小心把烟灰倒进了母亲的鼻烟壶里，把牛奶泼到了奶妈头上——那些不情愿告诉其他人的愚蠢错误。

　　他本应该问问的，像小时候那样说：“有什么事我们俩不能一起解决？”但是他没有，他认为要留给自己的弟弟一些空间。

　　一场本该温馨的晚宴不了了之。

　　他独自一人走出王宫，作为这个国家最传奇的法师，他无数次接受国王的召见。王宫如同他来去自如的家，皇族们亲切地称为他为“大贤者”。但他觉得自己并不智慧，除了水晶球闪耀的光亮以外，他没能照耀其他任何事物。

　　这时王国护卫队的某个队长叫住了他：

　　“阁下，我能冒昧占用您的一点时间吗？”

　　这位队长被王都的一系列失踪事件所困扰，他讲述道：从上个月开始，王都外围频繁出现儿童失踪案，至今已有六名儿童失踪。王都警卫森严，立即展开调查。失踪的孩子都来自普通的家庭，受不到王公贵族那样严密的保护。绑架平民的孩子没有难度，不过也拿不到什么绑金。护卫队高度怀疑烟晶会的□□要对此负责，他们最喜欢打着白神的旗号干一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连续一个月调查的无疾而终让王都人心惶惶。孩子们的性命更是让所有人担忧。队长不得已请求于他，他大吃一惊：“为何我不知道这件事？”六个孩童的生命！

　　“也许，”队长犹豫道，“没人想拿这种小事打扰您。”

　　神才属于神明，与人类有关的事情可不都是小事吗？区区六个孩童的生命。

　　孩提时代他们经常到乡下消暑。很久很久了，他难得又前往王都的郊野，如果他的弟弟知道，估计要讽刺他“神仙下凡”。红瓦的砖房掩映在绿野之中，水车和风车吱呀吱呀转动，山橘和野草莓点缀在灌木丛中，云雀低低地飞过。难以置信罪恶竟然玷污了如此美丽的地方。他走访失去了孩子的家庭，遇上一张张垂泪的脸。

　　“帮帮我们吧！我尊敬的——”

　　尊敬的、敬爱的、伟大的、高尚的、仁慈的、博爱的、圣洁的、无所不能的、无所不知的大贤者啊！求您解救我们！求您！

　　“我会的！”他因那一连串本该冠在神明头上的形容词而心惊，“我会在这里施展法术，寻找罪魁祸首的踪迹。”

　　没人能理解他的法术！哪怕学会里最渊博的老学究，都要支起眼镜打量半天他的魔法纹路。神才在自己的学术生涯中做出许多创举，自创了许许多多神奇法术，将魔法术式的组成变成一种富有规律的等式组合。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仅仅是法杖光辉闪烁了，荧光营造出迷离的幻境，飞舞的蝴蝶、爬行的瓢虫、打水的路人、以及失踪孩童的影像竟然在人们眼前缓缓浮现。众人大吃一惊。

　　法术抓住生物活动残留的气息，还原了当时的场景：一个其貌不扬的黑衣人扬起自己的斗篷，孩子就无声无息地滑入他的怀中不见踪影。护卫队看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抓住这个该死的家伙。

　　“阁下，您的法术能找到那是谁吗？”

　　“很悬，”大法师皱着眉头，“他使用了法术抹去了自己的面容，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连我也只能抓住这片段。”

　　为什么一个会高超法术的魔法师要偷走普普通通的孩子？一连偷走六个？人们似乎有了不好的猜测……而他则突然之间有了想法：“请严查王都各地的大型场所！不……只要是大型法阵发生地都要严查！那些人很可能要用孩子们进行祭祀活动！”

　　黑魔法一向是大陆的禁忌，当然，只要是禁忌就会有人去触犯-——人之常情。六个孩子，他心生不安，六芒星。在黑魔法法阵的六芒星的六个角上献祭六个生灵，触犯禁忌的法师们以此召唤地狱最深处的恶魔或施展最最邪恶的法术。历史上有名的案例是翡翠城邦附近的一次恶魔召唤，魔法阵撕开了一道连接着地狱的裂缝，使地狱那些原本没有实力来到人间的低级恶魔蜂拥而出。无数平民死在地狱的烈爪下，为此法罗斯一度关闭了边境通道。

　　“此事非同小可！”他再次强调。

　　他为不能按时回到家略感愧疚，但危机当头，想必弟弟也能谅解自己。弟弟儿女绕膝，生活富足，灾难可不能降临，最起码不能降临在他们面前。他们必须幸福。

　　公园、祭坛、楼台、剧院、戏台、大厅、操场……所有能用来施展法阵的隐秘地点都被护卫队翻了个底朝天。王都的法师们举起法杖，能够结界与感知魔法悄悄笼罩城市上空。危机被掩盖得更好，绝不能因此闹得人心惶惶。他是神的代言人——起码人们这样认为——他在这里，罪恶无所遁形。

　　预想中的“罪恶暴露”迟迟没有到来。他意识到法阵发生场所可不止那些公共建筑。一般来说，大片大片的私人场地都属于王公贵族富家子弟，哪能让人随便进出。

　　王公贵族们用崇敬的语调回答：

　　“如果是阁下您的要求……”

　　尽管危机当前，这些人还是借此提出了种种要求。他想：事已至此，一切代价都值得。

　　城堡别墅，豪华宅邸的装潢让护卫队们暗中啧啧称奇。然而他们期待的发现仍然没有显露身影。时间越久，他越发焦急，六个孩子命悬一线！究竟是什么势力能躲藏得这么严严实实？当天下午，他漂浮在未竣工的图书馆最高处，国王的支持使他需要的施法材料半天就准备完毕。这一天同行的调查者都将有幸一睹他的广域法术：“窥探之眼”，一双窥视法术范围之内所有事物的眼睛，在他的凝视下，一切都将无所遁形。他开始自己长时间的吟唱。

　　也是这一天，每个人都有幸目睹他惊恐的失态之状。同行者仰望，注意到他刹那间大惊失色，眨眼间在转移法术中消失不见。

　　公园、祭台、晒谷场、大城堡、大别墅、大庄园、私人训练场，还有那隐秘的地下室们。

　　他熟悉的那间地下室，在双生子的家，那童年时期调皮捣蛋的绝佳选择。地下的酒窖和堆砌的杂物，阴暗的阶梯和煤油灯，无人打扰的秘密基地。在这里，他的弟弟对他说自己将会选择另一条道路，因为哥哥已经足够闪耀。而他会成为另一种星星。

　　那么，现在他的弟弟后悔了？

　　红烛燃烧在灰尘飘落的墙壁，因为他后悔了？血腥味弥漫在黑暗压抑的空间，因为他后悔了？披着黑衣的黑魔法法师吟唱的咒语被他打断，他的弟弟站在法阵中央，愕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他，而那庞大的、足有一个小镇广场大的血色六芒星法阵的六个角有规律地躺着六个小小的躯体，只是因为他后悔了？

　　“你在做什么？！”

　　他——这位哀伤又愤怒的哥哥怒吼了，怒吼引起了魔力的急剧震动，那群黑魔法法师显然忌惮着他，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有人成功逃跑，他无需施法就让时空几乎冻结，无比剧烈的波动甚至直接震昏了这些本来有实力与他对抗的法师。

　　“你在做什么？！”

　　我的弟弟？

　　“我在做什么……？”他的手足笑了，仍然是那副嘲弄的口气，但是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逞强和惶恐，“你、你不是个神才吗——怎么这都看不出来？”

　　血液顺着六芒星流淌，孩子们已经失去了生命。极其恶毒的法阵！地上扭曲的图纹自认为能转移他人的生命。

　　他的弟弟哆嗦着、疯狂地说：“我在让自己长寿，像你一样——我的哥哥！”

　　他一拳打在胞弟脸上。

　　兄弟俩最后一次彼此拥抱：以肉搏的方式。大贤者忘记了自己的咒语，忘记了一切优美又优雅的术式；而他的弟弟打架还用上了牙齿。弟弟紧紧揪住哥哥的衣领，挨打时居然还放声大笑：

　　“你这个自私的家伙！我恨你！”

　　你在说什么？你杀死了六个无辜的孩子，谁自私？

　　他红着眼眶，拳拳到肉，像一头发狂的猛兽。血肉横飞，他的弟弟除了大笑没发出别的声音。大笑。惨笑。仓皇而故作狂妄的笑。

　　“为什么？这就是你想要的？长生不老？！”

　　原本闪闪发光的双生子，其中的一个正在发疯，另一个即将失去意识。

　　“你恨我，就是因为我比你长寿？！”

　　这一刻，地狱之门迎来自己的客人。这位“客人”嫉妒自己的手足，犯下滔天大罪，灵魂注定堕落到地狱最深处。就算他最后看着自己胞兄那出离愤怒的脸，看着自己的血混入法阵上无辜者的血，看着熟悉的童年地下室，仿佛大梦初醒般，终于体会到惶恐和痛苦，也无济于事。因为神明的代言人、自己的孪生兄弟，将永不再饶恕他。

　　弟弟的灵魂开始战栗，罪人几乎感受到地狱的烈焰正在灼烧自己。

　　他错了！道歉吧！就像小时候的恶作剧，父亲会原谅自己，母亲会原谅自己，奶妈会原谅自己，家里的仆人会原谅自己，而哥哥更是从来不和他生气！

　　“不不，”他虚弱地求饶，“别打死我。我错了，哥哥，我错了。别打死我……”

　　哥哥扬起拳头。

　　兄长的灵魂光辉圣洁，他才是真正灼烧自己的人。连他发怒的容颜都如同悲悯众生的天使，让人无法亵渎。

　　看看地上流血的孩子，你觉得这是一场毫无恶意的游戏吗？

　　“别……求求你……我、被蛊惑了……那些人找上门来，说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对、我被他们……蛊惑！他们一定做了什么——”

　　我想回家，和你们——我最爱的亲人们在一起。我每天都在祈求你们的幸福。

　　哥哥扬起拳头。

　　“哥……别打死我、别打死我……“弟弟的气息渐渐微弱，“我、我只是想和你同生共死……”

　　哥哥砸下自己的拳头。

　　砰！

　　地狱之门轰然关闭，客人已经成功抵达。罪人发出最后一声低微的呻吟，他死了。

　　他颤抖地看向孪生兄弟被打得面目全非的脸——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了。他又颤抖地摊开自己血淋淋的手掌，血液流淌，血脉相连。

　　“神啊，我都做了些什么？！”神明之子嚎啕大哭。

　　他做了正确又伟大的事，后人评价道。这位大法师的胞弟触犯禁忌，竟然牺牲六名无辜孩童的生命妄想抽离他们年轻的生命。而大法师本人嫉恶如仇，面对自己的亲兄弟仍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大义灭亲。

　　尽管血案使人心惊胆战，一个败类不能掩盖其他人的光芒，这个家族至今仍然是法罗斯的支柱。

　　经历悲剧的大法师受到了由衷的敬佩，获得了无上的荣耀。他的名字随着图书馆的最终建起而更加熠熠生辉。争执不休的人们也敲定结果，为其命名为“灯塔图书馆”。

　　只不过在图书馆建成的那一天，伟大的大贤者——也就是图书馆的伟大馆长荣格·西泽尔，独自一人进入了这栋自己的心血。再后来人们见到他时，惊讶地发现这位面容英俊而年轻的大法师一夜之间变得垂垂老矣，胡子花白，皱纹如年轮层层叠叠，仿佛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