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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星辰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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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镌刻在夜星家族的族徽上,辉辉星辰与它作伴。雄伟的雕花石柱支撑雄伟的大厅,玻璃花窗让这里宛如教堂,金与银与珍珠与宝石打造的星象图占据整个天花板。伟大先祖诺查丹玛斯·夜星的巨幅画像永恒悬挂在正墙中央。后代们瞻仰其英姿时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期望眷顾降临在自己身上。
我很少有机会走进家族的荣耀大厅,但传说可凭借空气传播。我的女佣爱玛热衷于绘声绘色讲述本该由我的血亲来讲述的故事:
传说,百年前,白历纪年法尚未存在时,伟大的诺查丹玛斯·夜星作为预言家而出生,不能叫做“他诞生于世界”,而应称为“世界张开双臂迎接他”。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整个大陆的星光璀璨,亮如白昼。不可能同时出现的星座缀在一起,银河一端连接着宇宙一段连接着他的婴儿房。他一诞生即富有智慧,由此从未有人能听闻他的啼哭。
传说,伟大的诺查丹玛斯·夜星知晓过去与未来的所有事情,他不需要法杖或魔法书就能释放毁灭世界的法术,他洞穿一切的眼睛使罪恶无所遁形。他的存在使正带军作战的维多利亚女王大为震惊。女王刚刚结束一场与矮人争夺土地的战役,便召唤尚年轻的预言家询问国运。传说中,诺查丹玛斯·夜星说未来我们的国度就如滔滔不绝的江河一般国祚绵长。
女王当然不满足这些虚无缥缈的漂亮话。接着,诺查丹玛斯·夜星从当天开始,预言接下来一百年的大事件。他的预言精准到日期,具体到人物,甚至说出了法罗斯建国的准确日期。当然,传说他也预言了一些神秘莫测的事情,秘密未外传,至今只有女王本人知晓。人们只知道女王与预言家独处三天三夜,当一切结束时,女王面容严肃,站在文武百官面前庄严宣布:
“我们的荣光将永不消散!”
诺查丹玛斯·夜星的荣光一并到来。他因自己杰出的贡献成为贵族,夜星家族由此流芳百世。但诺查丹玛斯病逝于壮年,死前同样给自己的后代留下预言:夜星家族拥有预言家的血脉,群星闪耀之日被世界所迎接的孩子,就是下一位伟大预言家。
爱玛无比担忧:“家族的女人们因此都憋着一定要在晚上生孩子……西比尔啊,我的小姐!家族已经好久没有诞生预言家了。”
她不该毕恭毕敬地叫我小姐,没人会对一个私生子毕恭毕敬。我出生在平淡无奇的白历50年,从一个“下贱女佣”的肚子里滚出来,“下贱女佣”难产而死。我“可怜又无辜”的父亲对自己“闯的祸”深感自责,于是我有幸留在夜星城堡,还配上一名女佣照顾。我诞生的那一天没有星星——因为那是个大白天。
我的存在令家族蒙羞——也许,也不是非常蒙羞,这样的事情在所谓的贵族圈子里多得是。我和家族仆人的孩子们一起上学,他们都是夜里出生的孩子——谁都妄想自己能生出个预言家,凑凑热闹也无伤大雅。
一点点小小的魔力流转在身体里,让我能在夜里点亮短柄法杖,偷偷溜去森林花园。我在花园中常常碰见真正的“夜的孩子”。他们容光焕发,衣着华丽,翻翻手水流就从湖中漂到手中,树叶就在空中跳踢踏舞。
“西比尔小姐,”爱玛养育我十几年,因此与我站在同一阵线,“‘夜的孩子’又怎么样?他们没一个是‘星辰的孩子’,他们凭什么趾高气昂!”
爱玛指的是每当我被他们发现,免不了被恶作剧一番,经常湿漉漉地回来。我不在意,当家族的孩子鄙薄我的低劣时,我会向他们道歉。道谢就当抵了门票——的确,这座漂亮城堡和漂亮花园不属于自己,我进来应该花钱。
对我恶作剧的漂亮孩子们中有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桃乐茜。我出生两年后,她也呱呱落地。桃乐茜让自己的母亲吃尽了苦头,尚在子宫中的她迫不及待要来到这个世界,她可怜的母亲在痛苦中挨了好几个小时才挨到深夜。当然,没有银河,没有星座。那夜疏星朗月,两岁的我还被爱玛抱在怀中鼾睡。
我不知道桃乐茜是否讨厌我,她看人永远抬着下巴,看谁都这样。虽然不是星星的预言家,但她魔力天赋不错,成功成为一名法术剑士,细剑像一条彩带,挽个剑花都流光溢彩。我躲着她。
我去森林花园总是半夜去,以免被人发现;我从未进入城堡内部,总是住在爱玛的仆人小屋;我不憧憬金碧辉煌的餐厅里的美食佳肴,我自己的手艺不错。那美丽的白岩制成的夜星城堡像白雪一样冷漠。
我躲着所有和夜星家族有关的东西。
连带着我躲避星辰。星辰与这个家族息息相关。就算成为不了预言家,夜星家族里也净是占星师、占卜师、天文学家。观星台无处不在,星图到处悬挂,星象仪当作装饰品,长长的望远镜指向天空。没头脑的孩子在白天偷看望远镜,眼睛刺痛得鬼哭狼嚎。夜星的孩子每一个都会选择一颗星星作为“陪伴星”。桃乐茜就有一颗挂在西南方的星星陪伴,也不知道星星们愿不愿意。
当然,星星肯定不愿意陪伴我。起码到我十六岁时,只有爱玛陪伴我。只可惜十六岁那一年我被桃乐茜发现了,她似乎人生第一次被人告知我居然是她的姐姐。
那一天她屈尊纡贵来到爱玛的小屋,指着我试图说什么,最终语无伦次。不该苛责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孩儿。教养救了桃乐茜,她激动半天后总算平静下来。我们无言对视,爱玛急得要哭。
她终于问:“你……出生的那一天有没有星星?”
我对她的问题感到焦躁,夜星家的话题永远避不开星星。我说:“没有,我白天出生。”
桃乐茜告诉我家族有一个说法:私生子会分走亲生孩子的星星。我平静地看着她,我说放心吧,星星不会愿意跟我走的。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更平静地:“我不会和你抢星星的。”
“你不喜欢这里。”她似乎醒悟一样对我说。
十四岁的妹妹一语道破我的想法。白岩的城堡、规规矩矩的森林花园、马厩、恶作剧、观星台、星星,我不喜欢这里。如果我手中攥着门票,能够选择想去的地方,我会选择马戏团或者动物园。我为什么一定要被迫进入夜星们的家园呢?
桃乐茜没有看上去那样高傲。她功课很紧张,交际很复杂,居然还能自作主张地和我熟络起来,频繁腾出时间摸进我的小屋。好几次她追问我为什么要白天出生。
“我母亲想什么时候生我,就什么时候生我。”
“可是……”
“我想什么时候出生,就什么时候出生。”
“西比尔,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凶?”
“没有,我只凶你一个人。”
桃乐茜会被我气得脸通红,像个红苹果。不过,她转眼就忘了这些小事儿,缠着我让我叫她的小名“桃莉”。为了应付她,我总是转眼她的注意力:教她爬树、教她抓鱼、教她怎么用茅草编草兔子。
就这样又过去了两年。十八岁即将成人之际,从未见过的父亲竟然找上了我——连带着他真正的妻子。他们对我礼貌而不失风度,傲慢得很有分寸。父亲和他的妻子告诉我我不应该再留在夜星家族,他们为我寻找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你可以去修道院。一个虔诚的修女受人尊敬。”
我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猜出了个大概:他们也许发现桃乐茜和我过于亲密了。
难怪最近几天她都不来找我,我还猜她厌倦草扎的小动物了呢。
桃乐茜是怎么想的?要不要应该接受他们的安排?我已经接受过很多次他们的安排。
爱玛握着我的手哭哭啼啼,她要被调走成为别人的女仆。为什么他们一句话就能让我最亲爱的人离开我呢?爱玛哭着说:“小姐、小姐,您是个聪明孩子,我舍不得您!”
她结结巴巴地告诉我——我的母亲,她的好友,曾经在未怀上我时与她彻夜长谈。我的母亲野心勃勃,她不甘只当一个小小的女佣。她野心勃勃且有魅力,她会为了未来不惜一切。
怀上我后她又一次找到爱玛。母亲直接说:“我死定了,居然坏了那个王八蛋的孩子!”
爱玛吓得哆哆嗦嗦,她从未遇上这样的事情。
“爱玛……你别担心,你要替我照顾这个小家伙。我是说——可不是出于什么伟大的母性!我预感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不得了的人物,我会跟着扬名万里的!但她肯定会遇上一些坎坷……谁知道呢?让那些夜星家的傲慢鬼后悔去吧!”
爱玛起初以为她疯了。但我的母亲高昂着自己漂亮的脸,注视着窗外的星空:
“这是我的预言。它一定能实现。”
我不知道这个往事的含义。爱玛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胡乱地思索着过去与未来,接着对她说:“我们逃跑吧!”
我不会去什么修道院,不会。
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爱玛连连说道逃跑不可能。我们怎么可能逃跑呢?从一个管理严格、戒备森严的城堡?我当然没有头绪。我翻找自己的衣服时,在床头发现一个小小的包裹。
里面是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后花园侧门的钥匙。
桃乐茜一定会因偷了这把钥匙而遭殃。我敢肯定。愚蠢的小女孩,她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们决定逃跑,就在今天晚上。又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爱玛和我戴着小圆帽,披着低调的大衣,走走停停前往后花园。幸运没能降临在我们的身边,在接近侧门时我们被发现。他们高声呼喊,身强力壮的城堡卫兵向我们跑来。爱玛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看起来紧张得几乎瘫倒,却似乎酝酿一些有关牺牲自己让我逃跑的老套剧情。
“爱玛,爱玛。你听我说。”
后来她告诉我,那一刻我的眼睛像是星河,与多年前我看向星空的母亲别无二致。
“我们会成功。这是预言。”
爱玛以为我也疯了。我们拼命逃走,侧门被我开启。但同时警卫已经追上了我们。用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就会将我和爱玛抓住,带到族长面前,惩罚我们的越矩。失败几乎已成定局。
我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这座城堡。
家族严格管理着血脉和后代,连带着对仆人也非常严苛。他们似乎认为族人在走廊上无意间的谈话都可能成为一句什么神奇密语、万能预言,因此内部的人不可随意走动,不可随意进出,生怕将所谓的秘密泄露了出去!这就是名叫夜星的家族,他们妄图以天体为自己冠名,也妄图掌管星星。
多少次,我多少次站在花园的边缘,注视墙外的野兔一闪而过。多少次,我凝视着那些被赋予神话的星点们,猜想它们究竟离自己有多远。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起码只是一步——
我踏出了侧门。
伟大的诺查丹玛斯·夜星说:星辰闪耀那天被世界所迎接的那个孩子,就是下一位预言家。
我踏出了侧门。这一刻夜空突然转为寂静,一点亮光转瞬即逝。接着,从夜幕深处拉开一串星光,接连的、不断的、无尽的、耀眼的流星飞驰而来。整片的、成千上万的星星,暴雨一样划过天际。夜空之中,这些流星奔流不息,将夜晚映照得宛如白昼,又仿佛一场盛大的典礼。
夜星家族的所有人都被惊醒,他们近乎虔诚地俯在窗上,流星群划过他们的窗台,一刻不停。卫士们惊艳地抬头注视着这一切,爱玛的眼泪滴在我手上:
“你和你母亲说得都对。”
我回握住她的手,流星雨奔流至我眼前。我说到:“我们走吧——接下来一帆风顺。这是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