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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上班被严格禁止后 ...

  •   随着人类究极化的内卷,生产技术以细菌增殖般的速度迭代,生产出的大过量产品即便再过二百五十年也无法被完全消费。各国政府只好颁布法律,禁止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工作、禁止产生任何可消费的产品,并成立了配套的稽查与惩罚机构,不上班的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对于有爱好、有追求的天选之子来说,这是一个极为幸福的时代,但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倒不见得是件好事,那阵狂喜很快就消散了,在连续几个月的好吃懒做、好逸恶劳、游手好闲之后,无聊成为了生活中最强有力的劲敌。
      燕尚颁在失去工作前是一名制药企业的基层员工,夜以继日地读了小半辈子书,又勤勤恳恳地投身工作,身为普罗大众的他,不多久脑中的知识就过时了,禁劳令紧接着也来了,他的拼搏人生停滞了,好像忽然进入了一个海绵做的世界,全身的牛劲儿都无处可使。
      此刻他正躺在舒适的沙发上,被科技填充物稳定地支撑着脖子、脊柱、腰部和腿部,但他的头脑却不像身体这样惬意。他不停地切换着电视频道,全自动电视台每天都在播放精彩纷呈的、不重复的、禁劳令颁布前制作的、未经上映的电影,听说还有几百万部没有播过。
      无边无际的空虚使他烦躁起来,虽然还在上午,但这已经是他第十三次看时间了,他愤懑把手边的水杯砸向闪烁的屏幕,“这跟等死有什么区别!”
      水杯和屏幕质量都十分过硬,没有丝毫损伤,只有燕尚颁受到了伤害。
      他一个挺身,愤然站了起来,看见住在对面的母亲站在小花园里,戴着厚厚的园艺手套,正兴致盎然地侍弄一丛月季,而自己却是如此的百无聊赖,他再一次感觉被世界抛弃了。
      他丧气地坐了过去,通讯器上的小灯闪了起来,“太好了,终于有点什么事了!”
      他立刻查看新消息,哦,是前上司问他现在有没有什么事做。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前上司仍用那张旧时代的假笑工作照做头像。燕尚颁对这个照片很是熟悉,过去他常常对着老式电脑屏幕上的这个头像破口大骂,现在想来心里涌起一阵酸涩,没想到在新时代里,过去的敌人却变成了朋友,他俩都是沉湎于劳动时代的遗民。
      看着那张时代的眼泪,燕尚颁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依稀记得前上司手里还有一张旧工牌,是那种老员工才有的大王牌,游离于系统之外,出入畅通无阻。
      虽然还没付诸实践,他的心脏就已经砰砰跳得很凶了,他犹豫不决地起身踱步,拉伸了一下手脚,跳了两下,无压力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变得很健康,足以完成那个未成形的计划。
      他无意识地走到了阳台上,他母亲又在整理花架子了。看着她全然享受生活的模样,燕尚颁又退缩了,他警告自己,“想想你妈妈!她已经辛苦了一辈子,什么都没做错,不能因为你犯错误就毁掉她现在的生活!”
      他萎靡地坐了好大一会儿,每次按捺下这个想法时总觉得心有不甘。
      又有一条新消息,还是来自他的前上司,可能又是一些不痛不痒的问候语,他让通讯器把消息显示在电视屏幕上,一张放大的工牌照片以极具震慑力的方式冲进了他的双眼,深深钻进了他的脑子,立刻控制了他的思想。
      前上司发来一条语音,叹着气感慨道:“真怀念哈?看我把它保存得多好。”
      时隔多年,这是燕尚颁第一次见到工牌这类违禁品,视觉冲击让他冲动起来,立刻回复:“好到还可以使用吗?”
      前上司有些警惕,此前他从未冒险把工牌的存在告诉任何人,“你在暗示什么?”
      燕尚颁的指甲深深抠进了沙发,心中天人交战,想到十年来的痛苦与隐忍,欲望总是胜者,理智总是软弱,“求你了,我从来没给你惹过麻烦,也从来没求过你,你还记得废掉的那批两亿升药液吗?”
      前上司的呼吸一滞,那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低级失误,但如果现在被查出来的话,一定会给他个二等功,可他不希望这样,他希望自己的职业生涯是完美的。
      燕尚颁有些哽咽地央求道:“看在我帮你遮掩一二的份上,帮帮我吧,我快崩溃了!”
      对面沉默了良久,终于让步了,“在哪里给你碰面?”
      燕尚颁明白,前上司想让他做先头部队,但他需要那张大王卡,“谢谢谢谢!在以前吃午饭的食堂正上方怎么样?”
      “好。”他俩都还记得那个又昂贵又难吃的食堂,但那是附近最便宜的觅食地,勺子上常粘着干掉的米粒也无伤大雅,以前他们每天中午都顶着烈日步行过去,晒得眼前发绿。
      燕尚颁担心再多犹豫一会儿自己就会放弃,马上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哗啦啦响的盒子,抓出一粒胶囊一样的小东西。又捡起倒在地上的水杯,水还好好得待在里面。接着一鼓作气把胶囊扔进水里,随着一阵嗤嗤的气声,胶囊膨胀成了一个可容纳两人的飞行器。政府每隔一个月就会给居民免费发放二十盒,并低声下气地求他们出去旅游,去当地吃吃那些几年前制造的特色食品。
      他像疯了一样跳上飞行器,驾着它撞向墙壁,像钻出一个会自动融合的泡泡一样离开了他的房子。
      他故意没有飞得很高,摆出平时的那张死人脸俯视下方,一排排已经盖好但无人居住的房子沉闷地矗立着,门前的花园却绽放着无需打理即可开放的花朵,是的,他母亲也在自欺欺人。
      他抬头往公司的方向望去,感觉自己自由得可怕。
      不一会儿他就望见一辆更小的飞行器已经悬停在食堂上空,他不敢大声叫嚷,只能假装恰好遇到的样子,僵硬地打了个招呼,“嘿!你怎么在这儿呢?”
      他的上司显然比他更会伪装,十分自然地咧嘴一笑,咬了一大口手中的三明治,用胳膊肘朝下指指,“故地重游呢。”
      燕尚颁笑到有点僵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继续。
      前上司把手中的三明治递给他,“你要不要尝尝?这可是很稀缺的老式三明治。”
      他接过来一看,啊!这就是旧时代24小时便利店卖的那种缺德三明治!能保证卫生,但咸得要死,里面的肉松末末还一个劲儿的掉,但要卖三十块。
      “天呐,你可真厉害。”燕尚颁看着手里的三明治,感觉自己要流泪了,也咬了一大口,却咬到了一个硬质的东西。
      他突然意识到工牌夹在了那小小一片生菜里,他的眼泪真流了出来。
      前上司隐晦地冲他挑挑眉毛,“我走啦?”
      他啜泣了一下,不慎被半假不假的牛肉呛住了,他一边猛咳,一边涕泗横流地说:“我该……我该怎么报答你……”
      前上司被他吓了一大跳,把他往后推了一把,冲口而出:“你要害死我吗?我这是好心帮你,没有营利,一旦事发还有回寰的余地。如果我给你好处,你提供服务,那我们岂不是成雇佣关系了?!我一定会进去的!”
      他的话触发了什么关键词警报,头顶上的天空忽然变成了紫红色,好像所有的云彩都滴滴地响起来,他们大惊失色。
      但好在不一会儿警报就解除了,燕尚颁后怕地拍拍胸口,“可能是人工审核通过了,他们以为你——”
      前上司立刻捂住他的嘴巴,“不,我只给了你一个老式三明治。”
      燕尚颁重重地点头,“对,你只给我了一个老式三明治。”
      两人不敢多做停留,往两个方向逃窜而去。
      燕尚颁特意绕了一大圈,绕到一个人工山顶上,佯装是来游玩的。其实这座山是在劳动时代建成的,花了一大笔钱,筑得又宽又高,整齐的台阶从山顶一直铺到山脚,旁边还有一个上下山的电梯,但燕尚颁当时一直挤不出空来逛逛。
      为数不多的反侦查意识让他选择了步梯,凡事不能急于求成嘛,匆匆忙忙的像什么旅游。他深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步行下山,周围的虫鸣和头顶的树荫让他更容易假装成怡然自乐地漫步。
      他侧着身走下长长的阶梯,衣物面料像水蛭一样吸走了他全身的汗水,他站在山脚下仰头望了望太阳,看了一眼薄膜手环上的时间,然后装作不小心把它甩了出去,不然待会儿他进入敏感区域后,手环会报警的。
      他灵巧地跳进了路边的排水沟,完美地隐藏在了里面。由于没有了工厂与企业,排水沟里流淌的变成了清澈的溪流,他蹚水行进了三公里。和从前漫长的通勤不一样,他在肾上腺素和充足氧气的双重作用下并没有感到筋疲力尽,反而异乎寻常的清醒而有活力。
      他知道自己已经非常接近公司了,在这个桥转个弯就到了,天呐!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
      那不是公司大门外的大叶黄杨吗?那不是围墙上的高压电防盗网吗?那不是蓝白相间的厂房外立面吗?
      他迅速钻进了浓密的大叶黄杨里,抬头一望,以前这排树只能长到高压电网的高度,没想到现在依然只能长到那个位置,十年前他一看见这排破树就难受得想死,现在它们却象征着初步的胜利。
      由于这一片区有太多的企业,难以每个公司都派一个警卫看守,他的垃圾公司就是幸运的一个。他反复确认真的没人之后,长呼一口气,矮下身子,像一辆任劳任怨的小推车一般从拦车的横杆下钻了进去,飞快地溜进大楼。
      前台上紫色的塑料蝴蝶兰已经几年无人问津,由于染色技术高超,颜色依旧鲜艳,但蒙着一层厚厚的蜘蛛网,还好网上的小虫子都被蜘蛛吃得很干净。
      由于大楼里有许多冰箱不能断电,所以电闸没有被关闭,门禁可以照常运行。燕尚颁看着近在咫尺的绿色方块,之前无数次一边从这里飞奔而过,一边抑制住要把早餐吐出来的生理反应。
      他心里突然打起了退堂鼓,万一前上司的大王工牌没有躲过系统的监视怎么办?如果里面有人在巡查怎么办?万一他触发了什么报警装置怎么办?
      他会立刻被按倒在破碎的瓷砖上,犯罪中止,功败垂成。
      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终骂了一句脏话,自从不上班之后,他很少再这么做了。
      他最终下定决心:“就算是马上死,我也得再听一声那个Bi动静!”
      他攥了攥拳,猛吸一口气憋住,将那张黄金般的简陋工牌贴上了那个祖母绿般的打卡方块——
      “哔——”
      这熟悉的一声,如同一道响彻云霄的惊雷穿过燕尚颁的双耳,他感觉自己如同被闪电击中,立刻就要昏过去了
      他顽强地将双臂架在门禁上,“不行,我晕也要晕在公司里!”
      在深呼吸了几个循环之后,他的脚不再那么软了,艰难地走过了门禁。
      他不敢乘电梯,选择从消防楼梯往上爬到四楼,走在闷热的楼道里,他觉得像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只要推开终点的那扇门,他就会获得全然的快乐,再也没有一丝空虚。
      幸福近在咫尺,随着再一次刷卡,又迎来了一个“哔——”。
      在嘎吱一声之后,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灰尘、塑料、纸张和微微发霉的混合气味,他大口呼吸着这自由的空气,欣喜地漫步在狭窄的走廊上,上面排了一大溜堆满东西的小推车,尽头还摆放着两台放不下的超低温冰箱。
      他狂喜地轻触着经过的一切物品,啊,多么的拥挤,多么的嘈杂,多么的凌乱——
      多么的美妙!
      他径直来到实验室,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以前他一周六天都在这里干苦力,现在回想起来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在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今天要和哪台仪器重叙旧情——微流控颗粒成像分析仪。
      这是他心目中第一废物的仪器,是他永远的白月光,是他终生的信仰。既价格不菲,又容易报错,结果又杂乱,简直是没有缺点!
      在与情人会面前,总要盛装打扮一番,他不敢贸然开灯,抹黑披上了实验服,难得把所有扣子都认真地系上了。而后戴上了口袋里的手套,就是这个闷热的感觉,太对味儿了。
      在第三声“哔——”后,他来到微流控颗粒成像分析仪的面前,他上下左右打量着这台沉寂多年的笨重仪器,手指微微有些发抖,摸索了许久才找到了开关按钮。
      “滋嗯——呼呼呼——”
      “哦!开了!”燕尚颁兴奋到腿都软了,一下子跌坐在轮子很难转的转椅上,看着蓝色的指示灯亮了起来,缓了很久才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仪器下面的抽屉,里面堆满了已经报废但还舍不得丢的样品池,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好几个样品池都是因为傻瓜同事的吊诡操作而废掉,当时气得他在实验室走来走去。他已经多年没体会过那种被愤怒攫取理智、行为不受控制的感觉了,没了这种激烈情绪的生活就犹如没加辣油的凉皮,一切都寡淡无味。只有平和与欣喜的生命让他感到窒息,感到厌烦,感到遗憾。
      他找到了自己最后一次使用的老样品池,都无需思考到底哪面朝上,凭肌肉记忆就把它正确安装在了机器上。这个行为他以前重复了几百几千次,无数次给前上司说这个机器是个废物、这个检项没有意义、这个数据不能被用在任何地方,前上司都充耳不闻,坚持让他“做好自己的工作”。
      即便他知道这是错的,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继续沿着错误的方向假装干劲十足地前进,那种认命的感觉和现在倒是一般无二。
      “然后呢?我想想……”
      他虔诚地跪了下去,在漆黑的地上寻找废液瓶,他小心地把它抱起来掂了掂,这也太幸运了!满满一大瓶废液都没人倒掉!
      他把它捧到水池旁边,慢慢拧开盖子,一股发酵多年的臭味儿扑面而来,令他陶醉不己,不一会儿就被熏得飘飘然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冰箱的扇叶忽然响了几声,吓了他一跳,他镇定心神,时间不多了,自己不能在这里傻笑了,该干点儿成年人才能干的事情了。
      他有些生疏地处理了废液,同时发现实验室没有停水,于是高兴地把废液瓶洗得干干净净,这种行为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思议。
      他从收纳盒里摸到一根离心管,旁边还有一瓶陈年娃哈哈,他倒了一点水,开始给仪器做校正,仪器“滴滴滴滴”地叫了起来,吓得他又跑到门口确认环境安不安全,一种坐过山车的刺激感充满了他的内心,让他有些眩晕。
      在仪器校准的时候,他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冰箱,凭借模糊的记忆找到了一个手套盒改装的破样品盒,“就是这个!”
      这是他做过的最垃圾的项目,当时他恶狠狠地给上司说,如果连这样的垃圾都能被商品化,他就直接辞职。
      后来这个垃圾货确实成为了商品,但他没有辞职,但也没有因为完成了项目而拿到奖金。
      在禁劳令颁布后,他第一个举报这个产品,由于减少了市面上的商品数量,他母亲住的房子就是那次举报的奖励。
      用这台神仙仪器测这个神仙样品简直是太妙了,真是好马配好鞍!
      他仔细地加了样品,这个产品现在可已经绝版了,变成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一点儿液体。
      他为微流控颗粒成像分析仪精心编写了一个最简单、最清晰、最明确的运行程序,以人力所能及的程度把复杂性降到了最低。
      果然,机器刚运行起来就报错了。
      燕尚颁内心升起一阵强烈的自豪感,他的专业性果然没有退步,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和这台伟大的仪器之间还是如此默契。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做了各种各样的尝试,蹲蹲起起了几十次,最后又用了一些玄学手段,才让这个仪器重新运行起来。
      在这列简短程序即将结束时,仪器又停了下来,屏幕上只简单地说它“状态不好”。
      燕尚颁爱怜地抚摸着仪器的泵,“你都多少年没活动了,状态不好是很正常的,没关系,我们重新来过就好啦。”
      他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上面整个过程,然后又以极大的耐心重复了第三次,这次终于顺利拿到了结果。
      他急迫地扫了一眼数据,满意地拍拍仪器的检测器,“你发挥得还是这么稳定,看这个结果,完全就是随机的数字,没一点儿规律,没任何意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赞你才好啦!”
      微流控颗粒成像分析仪和他一样,只是一台过时的机器,不能给出任何回应。
      燕尚颁讪讪地笑笑,觉得自己像一个疯子,冒着犯法的风险在这里自言自语。
      “要不要再测一个样品?——算了算了,人不能贪杯,如果今天不出事,明天我还能来。”
      他仔细地保养了心爱的仪器,做好了善后工作,准备原路返回。
      他摘下了橡胶手套,一股臭臭的味道蒸腾上来,感觉手被闷得软软的,他享受地搓着双手,尽情享受劳动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在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没有忍住,还是走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工位——
      还没归档的文件垒得半人高,桌上还平摊着没有写完的实验记录,挡板上还贴着来自行政部的温馨提醒“长时间离开工位时,请将椅子推进办公桌”,真是太贴心了,现在都没人给他提这么引起不适的醒了,他还真挺怀念那个互相刻薄的年代,生活充满意思。
      他没留神,又一次被办公桌的桌角猛撞了大腿,哦,这密集的排布方式,大家可以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他过了十年自由又寂寞的独居生活之后,一想起那中暖烘烘、臭烘烘的环境就鼻头发酸。
      他捂着痛处走到自己的桌边,胸口不可抑制地微微抽搐起来,又被遮光帘的接口挤住并扯下了一绺头发,不过没关系,他现在头发比以前多多了。
      他揉着头皮,看着经年不扫的小片式地毯、IT同事的臭鞋、行政图便宜买的无味苏打饼干、某一年妇女节发的假花、过年发的指甲刀套装、公司十周年庆发的巨大logo连帽衫、便宜的显示器……桩桩件件,都未改变。
      他禁不住啜泣起来,坐在了旧办公椅上,突然发出一声弹簧的响声,椅背向后倒去,他赶紧抓住桌缘、抬起两只脚平衡了回去。
      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老朋友,你还是这么诙谐,差点把我吓死,不过我的习惯性扭伤已经疗养好啦。”
      他发现自己刚刚不小心捏皱了桌上的实验记录本,赶紧用手掌用力把它压平,心里打算着,如果明天有胆子再来的话,就把实验记录写完。
      但他现在心里就痒痒得不行了,“不如今天先写个签名?”
      他兴奋地搓搓手,在笔筒里翻找了一会儿,又到上司的笔筒里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支不漏墨的笔,在衣袖上擦了擦笔尖上的积墨,喜不自胜地深呼吸了几口气,等到手不再那么抖了,才又再次将双臂放在桌沿上。
      这个姿势立刻让他腰酸肩痛起来,他用左手紧紧地按住本子不让它动弹,右手珍重地在“实验者”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全名。
      一股熟悉的压力感从心底升起,这种对一个垃圾负全责的使命感让他觉得自己非常重要,自己对这个实验记录非常重要,对这个实验非常重要,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要,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打工人!
      在过去十年无所事事的生活中,他不曾对任何人事物负责,他因此感觉自己毫无价值,富足的物质以及尖端的技术让人类无需再身体力行地赡养父母、哺育婴儿,每天都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的事情,一天24小时全都属于自己,每分每秒都是假期让他不再珍视假期,他至今都记得工作第一年时连续加班一个月后的那个星期天,即便只是一天的时间,他都觉得自己幸福得像拥有了一个世纪。
      他缓缓抚摸着那个署名,椅背突然自己弹了回来,痛击了他的后背,还把搭在上面的轻薄羽绒服挥到了地上,他赶紧把那件旧衣服从脏地毯上捡起来,在空中疯狂甩了几下,扬起了不少灰尘。
      天呐,他当初离开的时候怎么会没把这件衣服带走,这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当时的空调是几个房间串联在一起,他们逼仄的实验室刚好和隔壁放制水机的房间连在一起,只要选择“制热”就都制热,选择“制冷”就都制冷。
      那台笨重庞大的老机器像蒸汽火车一样,只要工作就会放出许多热气,而它自己如果过热就会死机,只好一年四季都给它开着制冷。
      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他们实验室就冷得像放烂菜叶子的冰窖,虽然他和制水机都是耗材,但他无疑是更便宜的耗材,所以只能为制水机让步。
      这种牺牲自己成全一个机器,并让整个办公点保持运转的感觉太棒了,真是一个打工人的无上荣光。
      他一想到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个人的幸福和快乐,就感到一阵鄙夷,人为什么要悠闲地坐在草地上?为什么要晒着太阳去划船?为什么要学一种自己喜欢的乐器?
      除了让自己精神百倍之外,能使人类进步吗?这能让社会繁荣吗?这能提高物种多样性吗?
      真是自私自利的事情,燕尚颁撇撇嘴,把记录本合了起来。
      他浅尝辄止,这次真的准备走了,在公司待得太久,缺氧让他的头发痛,肩颈也变僵硬了,今天回去修整一下,明天再精神充沛地来。
      他到了一楼,再次路过了前台,发现蝴蝶兰旁边还有一个摆件,下半部分是“加薪”二字,上半部分是一个会左右摆动的猫猫头。
      唔——“加薪”和“橘猫”,真是老套的摆件。
      截至目前,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到让他有些松懈了,忍不住拨动了那个遭瘟的猫头!
      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响起了警报,五彩缤纷的强射灯从四面八方照过来,他不知道该往里逃还是往外逃,如果让他选择埋葬地的话——
      “就算被抓,也要在公司里被抓!”
      他没命地冲上楼,一把抱住微流控颗粒成像分析仪,几乎同时被一个金属叉叉倒在地。
      按住他的那个警官大笑道:“哈哈!我就知道,没有一个旧时代打工人能拒绝猫头和加薪!”
      霎时间涌进来一大群人,把这个本就很挤的小房间塞满了,把微流控颗粒成像分析仪挤倒了,实验台很小,它翻了一下,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玻璃破碎的声音,连仪器上的加样器都飞了出去。
      “不!——”看着长久以来的精神寄托毁于一旦,希望破灭的尖锐痛苦使燕尚颁昏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燕尚颁的母亲对今天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还在花园里兴冲冲地加固洋牡丹的头,虽然现在的新品种已经不再需要这样做了。
      一个执法者模样的人来告诉她,她的儿子被捕了,已经刑事立案,马上提起公诉,罪名是劳动罪。
      这可是重罪,他母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猛踩了几支洋牡丹,它们的头一个个都坚如磐石。
      这是禁劳令颁布以来最严重的违法案件,案情之重大骇人听闻,半个城市无所事事的居民都来庭审现场旁听,消耗了大量的食品、衣物、风扇、垃圾桶和塑料恐龙,法官因此为所有涉案人员酌情减刑。
      燕尚颁的前上司由于悔罪认罪,判处缓刑。而燕尚颁则被关起来进行感化处理,他无疑是最顽固的那一类人,过了许多许多年才被批准释放。
      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更加健康、情绪饱满的人走了出来。
      燕尚颁的母亲激动地挥舞着胳膊,“尚颁!尚颁!”
      “上班?什么上班?”燕尚颁坚定地一摆手,“我讨厌上班!”
      他母亲错愕了一下,流着泪抚摸着儿子红润的脸颊,“政府研发了机器人来消费商品,已经全部消耗完了,今天早上宣布……咱们人类又可以上班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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