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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除了上帝,你最不想见到,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人是谁?
      答案会有不同。也许这个人有一个飞扬跋扈的上司,那个人有一个性格乖张的婆婆,或者更不幸家中一头母大虫。但十之八九,牙医,会是你的命门。
      我供职的瑞尔齿科开在叫做花园路的美地,室内环境亦温馨可人,来敲门的,却颇有人两股战战,亦或眉目间强作镇定,却表情僵硬。
      千疮百孔的牙齿,正如千疮百孔的人生,带给我们多少苦痛。
      即使明媚的秋日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某人的脸上,他的表情也是不安------即使他已尽力克制。
      我低头看病历,他叫做郭戎,32岁。
      鸣飞介绍他过来的时候,同我说:“请耐心点,他最近情绪不太好,其实人很好。”
      啐。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理应是社会支柱,需要别人照顾他的情绪?
      仔细观察他的牙齿后,我多少明白一些。
      谁有这口烂牙心情都不会太好。
      “你有多久没看过牙了?”我叹口气说:“难为你能忍到现在。不痛么?平常人一颗牙坏掉都会痛不欲生。”
      他木着脸答我:“大概是让我痛不欲生的事情太多,所以牙齿还能忍受。”
      我失笑,上下打量他,米色棉质线衫,褐色休闲裤,薄底麂皮便鞋,干静舒适,一身富贵闲人的打扮,他还要时时痛不欲生,世界一多半人口已在地狱底层。
      “那么你打算治疗么?”我讽刺他,“还是先抓主要矛盾?”
      他看着我:“你能解决什么矛盾?”
      我作出无能为力的样子:“恐怕只能解决你的牙齿。”
      “那么就解决牙。”他重新躺倒。
      我指点江山:“你的左上5和左上7,龋齿,需要补一补,右下3,4,5,先根管治疗再打桩最好再做烤瓷冠,呃,差点忘了,你还得洗洗牙。”
      眼看着他的眉头皱起来。
      我板着脸:“矛盾太多,但也得逐个解决。当然如果你在坏第一颗牙的时候就好好保护,情况会不一样。”
      接着摇摇头:“有点晚喽。”
      他紧张,两只手用力抓椅子扶手,颜色发白。
      我笑笑,安慰他:“晚,总比不做好。”
      想起林黛玉对贾宝玉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每次看到患者如祭祀羔羊般躺在大而狰狞的治疗椅上,心中都有些怜悯。何苦呢?不肯好好照顾自己,落到这份田地。
      一位老教授同我感叹:“真正的医生,是该让人不要生病。”
      可惜我们能现能做到的,只是修修补补。
      与郭戎细细讨论治疗方案。
      未曾见过这样配合的患者,不考虑价格,不考虑时间,条条点头认可。------医生的名声现在不大好呢,总有患者质疑:你不过是想要赚钱!虽然多为腹诽,但谁看不出来呢?
      郭戎是个特别。
      起初我以为是鸣飞的关系,他对我特别的信任。后来觉得古怪,其实他只是不愿在细枝末节上纠缠。
      他的表情。他古怪的表情混合着不舍的放弃与绝望的挣扎。
      当然不会仅为几颗烂牙。
      我的脊柱有些发凉。在学校里我的胆子大是出了名的,上解剖课时永远冲在最前,剥离面部肌肉时垂下的发稍粘上标本的黄色脂肪粒也不过是轻轻拂落而已。
      我怕的不是他,是他的怕。
      这次的时间只够洗牙,结束后我与他约了下周再见。他很有礼貌的告别,微微躬了身体,同我道辛苦。
      我安慰他:“再坚持几个礼拜,都做完了也就好了,到时候咬核桃困难点,但吃花生米没问题。”
      他微笑。他的笑犹如黄连。
      看他出门,我不由自主地长出一口气。
      有的人像阳光,有的人像乌云。然而乌云也非情愿?
      我拨电话给鸣飞:“你介绍过来的这个人什么来历?看个牙医如同赴死?”
      鸣飞在那头叹气:“也许死对他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是末期癌症?”我不悦,最讨厌别人把死当作解脱,纯粹是逃避。
      “不,”鸣飞道,“他病不在身体,而在心里。”
      “抑郁症?”我领悟。现代人的时髦病。物质极大丰富,精神干涸龟裂。
      静下心听鸣飞说郭戎的故事------曾经如此辉煌,少年得志,叱咤风云。“一帮朋友数他最棒,”鸣飞惋惜,“没料到他其实已在强撑。终于撑不住。”
      “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吧。”我怀疑。
      “人越来越憔悴,听说一晚睡不过4个小时,还好他自己肯正视,急流勇退,结束了公司,专心去看医生,制定恢复计划……”
      “他自己?”我说,“不容易。”
      “还要你帮忙。”鸣飞说,“牙齿问题困扰他很久了,只是永远没有时间。”
      “没问题,”我说,“明日我挂出宣传语:治疗抑郁症,从看牙开始。”
      坦白说这是我亲见的第一个肯承认自己罹患抑郁症并积极寻求治疗的人。太多人沉溺于自怨自艾,却不知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我佩服他。
      隔周见到郭戎,气色有所好转,大约是心中有底,也不似上次那么紧张。
      太紧张的人面容会扭曲,纵使有基努里维斯的英俊也无好观感。
      郭戎不算顶英俊,胜在清淡。
      我问他:“准备做几颗?”
      他问我:“有什么选择?”
      我答:“一次补完,时间很长,你张着嘴巴会很辛苦。分两次呢,就得再来一次。”
      他考虑了一下:“长痛不如短痛。”
      “好,”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躺下。
      转身他问我:“你下面有没别的预约?另外,时间太久的话,你会不会太累?”
      我感动。没人关心医生,因这是份工作。笑笑答他:“没有。不会。”
      郭戎躺下,一枚红丝挂住的青玉小佛像自敞开的领口滑出。很自然的,我伸手轻轻地帮他掖好。收回手才感到似乎唐突,到底是男女有别。
      此刻我庆幸自己是名医生。若无口罩遮面,怎么掩饰红了的脸。
      他察觉尴尬,自嘲道:“病急乱投医。”
      我不知答什么,随口说:“听说是男带观音女带佛。”
      “是么?”他笑。
      我自觉说错话,抑郁症患者心灵脆弱,真怕触动他敏感神经。清清嗓子道:“咱们开始吧。”
      专著于某事时时间过得特别快,待我直起腰来,才发现天色已将晚。
      郭戎抱歉:“害你们晚下班。”
      我笑笑:“没关系。”
      鸣飞叫我照顾他的情绪,我却没见过这么会体贴别人的男人。
      他看我写病历,同我说:“若是早认识你,我的牙齿也不会到这个地步吧。”
      我想了想:“没有用。估计你坏第一颗牙的时候我还在医学院吃泡面。”
      ------说到泡面,我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开始咕咕作响。
      郭戎听见,忍住笑,同我说:“不如一起吃饭?”
      我不好意思,拒绝他:“你是患者。”
      他提到鸣飞:“也是朋友的朋友。”
      我不再坚持,亦怕伤了他的颜面,道:“不如我请你。前面有家一方小厨,私房小菜,有很好的菜泡饭。你这回子也吃不了别的。”
      他想了想,说好。
      老板娘姚婉盈亲自来招呼我们:“牛尾汤已售罄,来点别的?”
      我指指郭戎,“给他一客软软的菜泡饭,我来盘竹笋肉丝,一碗米饭,一客例汤。要快。”我对婉盈诉苦:“快要饿晕。”
      婉盈笑着应承,去吩咐厨房赶工。
      郭戎道:“你是常客?”
      “是啊。”我说,“懒得回家做饭。”
      “以前我也一样,随便凑合。”他说,“现在开始学习,一个人做一个人吃,能消磨半个下午。竟然很有成就感。”
      “是么?”我留意到他的话,讶异,“没想到你还是一个人?你不是32岁?”
      又说错话。现代人分分合合,一早告诉自己不要对旁人的婚姻状况发表评论。却按耐不住八婆的本性。
      他有些尴尬,解释:“之前太忙。想着大丈夫何患无妻,没觉到时间太快。突然变成大龄男青年。”
      我自嘲:“还不是一样。”
      他慢慢地品尝菜泡饭,淡淡地提起:“起初我以为你是鸣飞的女友。”
      我一笑:“我们不合适。”
      明知他爱过我,却不曾对我表白。后来成为朋友,岁月不能回头。我不是没有懊悔。也许是我太过矜持,但或者是第六感,觉得不能美满。
      “听说有人在追求他。”我试图应证传言。
      郭戎点头:“我见过那个女孩,叫晓雨,人不错。”
      我笑笑,转了话题问他:“最近读什么书?”
      他说:“不怕你笑话,床头摆放的全是心灵鸡汤,励志丛书。”
      “有效么?”我问他。
      “聊胜于无。”他说,“找不到当初看卡耐基的感觉了。”
      呵,卡耐基。我们读过的那些书,都没有帮到我们什么。非得自己在现实中磕磕碰碰,于伤痛方能领悟。然而,和郭戎分手后,我转到书店,摸了本《刘仪伟谈恋爱》。
      睡前翻了两页,心酸的想:也许,这辈子永远碰不上合适的那个人,只能看别人的故事,替别人欢笑哭泣。
      五六年前,大家开玩笑,鸣飞说:鸿澜,若是到了三十岁,我未婚你未嫁,咱们就将就一下,好不好?给社会消除不安定因素,好不好?
      我大声答应:好!
      那是我们最接近的一刻了吧。
      如今和鸣飞不常见,和郭戎倒是定时约会。
      虽然多半时间他大张着嘴巴出不了声,偶尔也传播八卦。
      关于鸣飞,那个女孩。闲闲地带出:“最近多在一起玩,呵,你知道他们玩起来有多疯。”
      “多疯?”我记得鸣飞少年老成,四平八稳。
      “一群人开四个小时车去十渡蹦极,大呼小叫的往下跳。”
      “你也去了?”我诧异。
      “左右也没事,”他说,“不过我没跳,怕上瘾。看他们玩得挺开心。”
      我心里计较,自言自语:“我也玩不成,高度近视,容易视网膜脱落。”
      他笑笑:“可真看不出。现在都带隐形眼镜。”
      “是啊,都隐藏的比较深。”我也笑笑。
      包括心底的伤。
      我料想不久的将来会接到鸣飞的喜帖,而我也得装扮齐整热烈庆贺,当作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会探究真相。
      但我没想到这一刻会来的那么早。
      鸣飞喜滋滋地给我电话:“嗨,来庆祝我单身的最后一个生日。”
      我淡淡地问:“打算怎么庆祝?要什么礼物?”
      “还不是和你们这群狐朋狗友,我借了郭戎地盘,他五十平米的大客厅,咱们好好热闹一场。”
      “胡闹一场。”我纠正。
      “嘿嘿,”他笑,“我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
      “别这么说,晓雨听着得多别扭。”我第一次同鸣飞提她的名字,有点拗口。
      鸣飞却很自然:“她?可不就是她说的。”他学着她的口气,“再放你几天羊,进了圈就得给我乖乖干活了。”
      真肉麻!我挂了电话,作出呕心的动作。
      看看日历,那天刚好是郭戎最后一次复诊。
      郭戎自治疗椅上起身,长出了口气:“终于完了。”
      我实话实说:“不过是告以段落,你还有一颗牙是二级松动,没有处理,等掉了再说。你还得每半年洗一次牙,平时也要注意。”
      他作出恐怖的表情。
      倒把我逗乐了,“生命不息,看牙不止,谁让你一直得用着它们。”
      “唉,”他叹息,“活着真不容易。”
      我嘲笑他:“伊拉克还有活人呢。”
      “可不,”他自嘲,“我得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勇敢的活下去。”
      他载我去他家。
      果真是五十平米的大客厅,已被装饰的花里胡哨,仿佛夜总会。我啧啧有声:“你们打算请兔女郎跳钢管舞?”
      他同我介绍,那就是晓雨。一个正在用力搅拌沙拉的女孩抬头温暖地笑。
      即便是心有芥蒂,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和鸣飞很般配,一模一样的圆乎脸,笑起来眼睛弯弯地像月牙儿。
      狐朋狗友齐聚一堂,有些是一起玩了多年的,有些我不认识。
      鸣飞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经出现,我被历史的车轮抛在后面。
      照例是啤酒葡萄酒香槟酒,照例是吹蜡烛许心愿蛋糕战,但热闹是他们的,我面颊上挂着微笑,自觉如漂浮在沸腾热水上的油滴。
      音响里放着狐步舞曲。
      郭戎问我:“跳舞不?”
      我摇头。
      他建议:“想不想参观我的书房?”
      我思忖了一下,随他去。
      “哗,”我惊叹,“这满墙的书你都看过?”
      他老老实实地承认:“并没有。有些是觉得好,就买了,买回来放在那里想着慢慢看,但总也没有时间看。”
      “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我说。
      “嗯?”他不解。
      “你的时间都在这里,”我指指墙,又指指墙上莫奈的荷花,“豪宅名画。”
      “那幅画是赝品。”他笑笑,“我没告诉过你我从小学油画?”
      我扶了扶下巴。
      “你的时间都花在哪里?”他问。
      “张大嘴巴,照照镜子。”我命令他。
      两个人相视大笑。
      鸣飞推门进来,挠着头问:“我是不是打扰了什么?”
      “你来做什么呢?”郭戎问。
      “忘了。”他掩上门。
      郭戎笑:“鸣飞总是这样糊里糊涂。”
      我说:“这是他最可爱的地方。”竟忍不住泪水盈了眼眶。
      郭戎伸手拍拍我的肩,说,“送你一件礼物。”
      是他那天戴过的青玉小佛。他平淡地道:“听你话换了观音戴。这佛原本是特地开了光的,喜欢么?”
      我忐忑,揣度他的意思。
      “鸿澜,”他叫我的名字,不再是称呼汪医生,“时间还多,慢慢考虑。”
      鸣飞敲门,“我想起来了,我是要拆礼物了,你们不来看?”
      我把佛像握在手心,对郭戎微笑,“瞧他的臭美样儿!小船不可重载。我也有礼物,含蓄的偷着乐。”
      郭戎以微笑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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