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的品格》载之山月

8、钟叙的故事（八）

　　这时候祁月值日结束，背着书包走了出来。我努力隐藏自己的难过和她说：“你终于出来了，我看了你们班的成绩单，你考得真好。”

　　祁月似乎没想到我会关注她的成绩：“还行啦，但你不知道，我又有一道题是最后写答案的时候忘记了写小数点上去扣了分，回家免不得要被我妈妈骂呢。你考得怎么样？”谈起考试成绩，她似乎并没有那么高兴。

　　“我考了我们班二十名。”我说到，为了不让自己气势太弱我又补充道：“但比上次进步了整整二十名。”

　　“你是怎么做到一学期进步这么多的？”祁月问道，她似乎并没有想要评判我平庸的成绩的意思。

　　“因为……嗯，这件事我跟你说了你不许告诉别人！”我说道。

　　“好，你说吧，我保守秘密。”祁月说。

　　“我喜欢上我们班一个男生。”我故意将声音放低，但依然掩盖不住那种羞耻又兴奋的情绪：“他是我同桌，他成绩也很好，比你还好，我把他当成我努力的目标所以这学期进步了很多。”我添油加醋地炫耀道，我想让祁月知道我喜欢的人和她一样优秀，甚至更优秀，好像这样我就能扳回一城似的。

　　祁月如我所料地露出了惊异的表情：“是那种喜欢吗？”

　　“嗯是的。”我回答道。

　　“那他喜欢你吗？”

　　这也是我当时最想知道的问题答案。我只能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祁月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然后说：“你为什么喜欢他？因为他成绩好吗？我只在书上看过，一般都会有一些浪漫的事情发生，然后男人和女人相互倾心。”

　　她对我的情感问题显得格外好奇。于是我向她细数了在这段时间里我罗列出的吴楚轩的优点，比如聪明、成绩好、幽默、会弹吉他等等，我也向她讲述了蚂蚁搬家的事情，因为当时发生过的事情中属实没有可以称得上浪漫的，只有这件事算是我春心萌动中唯一一点不算做独角戏的故事。

　　祁月听得饶有兴致，当我讲完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我们的假山附近了——这座假山已经变成了我们每天放学的根据地，虽然此时我们已经不再玩那个‘幻想王国’的游戏，但我们仍然会来这里一起吃零食、聊天和做作业。

　　“那你想要告诉他你喜欢他吗？”她又问。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如果他不喜欢我那这样可太丢人了……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他。只有一点罢了。”我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也总是幻想着如果我去告白会不会收到同样的回应。当然，我当时并没有真的告白的打算，因为我没办法面对被拒绝，没办法面对自己是不被选择的。

　　“这样啊，那对方不知道的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祁月问道：“那岂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在意对方，这样不会很亏吗？”

　　我不明白祁月为什么会这么想，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和吃亏划上等号？

　　我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对方并不知道这一点，或许对方压根就不喜欢我。在这个过程中我没失去任何东西，却得到了喜欢一个人的快乐，于是我并不能理解祁月的问题，我怎么会吃亏呢？

　　我明明是得到了！我不满地想，唐嘉阳没有喜欢过别人，却告诉我我喜欢吴楚轩，告诉我讨厌一个人就是喜欢一个人；祁月也没有喜欢过别人，但她也试图告诉我我不该这样单恋别人，得不到回应的喜欢就是吃亏，我感觉我不过是她们话本中的一个角色，她们提着线，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有的人想看欢喜冤家，有的人想看情投意合，她们都在企图把我变成她们剧本中预想的模样。

　　而我才是那个真正被卷进感情漩涡里的人，她们不过是在岸上看着，然后还要告诉我，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她们凭什么！

　　我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喜欢过谁吗？你谈过恋爱吗？你怎么知道在意对方就是吃亏？”

　　祁月被我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回答了我：“没。我也不想喜欢谁，也不想被谁喜欢。”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挫败的神情，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己剧本中的人物突然跳出来背离了她的设计，原来她也会害怕无法控制的事物，我心里暗喜了一下。祁月说完后，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软绵绵地靠到了假山上，轻轻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我问道，这是我们相处中难得的，祁月处于劣势的时候。在和她的相处中我时刻能感觉到，她好像随时紧绷着一根弦，生怕被剪断、被戳破，她总是那样虚张声势，小时候她会用复杂的词汇武装自己恐吓大人，长大后她会使诈教训企图欺负我们的男生。

　　她总是那样，防御着，防御着所有人。

　　这个时刻，是她难得的被射中了阿克琉斯之踵，因为我戳破了她的谎言——单向的喜欢和吃亏并不划等号，这只是她未经情感波澜的一厢情愿的算计而已。

　　“我在想，真的没人喜欢过我。”她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今天我们班评选三好学生。从前十名里选九个人，我是唯一落选的那个。”她的心事看起来一点也不比我少，但这却是她第一次向我倾诉什么事情。

　　在此之前，我每次称祁月是我的朋友我都觉得很心虚，因为她从未向我和盘托出过什么，她的家庭、她的成绩、她住的地方、她生活中的烦恼……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会见面，一起玩，她总在‘炫耀’她的知识和想法多么有趣，而我在她身后努力追赶。就像我们第一次爬假山那样，我磨破我的皮肉，忍受痛楚只为了追上她跳脱的思维。

　　我感到受宠若惊，刚刚的烦躁一扫而空。我继而坐到她的身边，问她：“她们为什么不选你？你成绩明明很好。”

　　“可是我只有成绩好。”祁月说：“我不喜欢和人说话，尤其不喜欢跟老师说话。我看到老师就觉得很害怕，老师也不喜欢我，她觉得我是在故意躲着她。同学们也是，她们都觉得我太内向了。我也不够漂亮……我连成绩也不是最好。总之没有人投我的票。”我第一次看到祁月自己眼里自己的样子。

　　我无数次感慨自己不够出众，不被人注意，但我从没把祁月归为我的同类，我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可是却从没有人在见到我的第一面就这样注意到我，因此我总是默认她比我更吸引别人的目光，直到今天她亲手撕下我的滤镜，告诉我：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不开心是因为你也想被大家喜欢吗？”我又问。

　　祁月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她在瞪着我：“不！我才不在乎被不被喜欢！为什么你们都要我做一个被人喜欢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被别人喜欢！”她几乎是用接近咒骂的语气说得这一段话。

　　我吓坏了，祁月又一次随机地爆发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样子，我之前说她虚张声势，而此刻她像是真的会伤到我的利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能解释道，因为我的确没有要求她怎么样，我只想知道她不开心的源头，想要帮助她开心一点。但从她的反应里我知道了，至少这里的提线木偶，不止我一个。

　　她冷静下来一些，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同时把软弱和暴怒的样子暴露给了同一个人，那就是我，此刻她的气焰消减了不少，用一种尴尬又有些忌惮的眼神看着我，显然她并未给任何人看过这样的自己。

　　此时我忽然觉得祁月比我更像一个小孩子，我和我的朋友们互相展现自己的情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这显然对她来说很罕见，因为在她短暂爆发后的此刻，她并不会处理情绪宣泄后留下的一滩烂泥。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说到：“我就喜欢你，如果我在你们班我就会把票投给你。今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冲她眨眨眼。

　　“谢谢。”祁月说道：“但我要回家了。”说罢，她背上书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