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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钟叙的故事(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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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学的第四年,我的母亲离开了那家纺织厂。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加贫穷,但令我意外的是,我和母亲离开了那栋破旧的职工楼,搬进了一个更大的房子里。
虽然我们的新房子离我的学校更远了——我每天不得不早走很多,去搭乘公交上学,但那栋房子和我们原本居住的职工房比更大、更明亮,我甚至拥有了新的床和彩色的书桌,像电视广告里演的一样。
母亲对此的回应是,她离开了效益不好的厂子,开始接私活,为不同的企业做出纳会计,这样可以获得比以前多几倍的佣金,所以我们可以住更大的房子了。
我很高兴,因为搬家的缘故,我的世界的边界又一次扩大了。之前,我最多就是在学校附近的几个街区晃荡,现在我到了一个需要坐公交车才能上学的地方。
那一年开学,我发现很多同学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有的人戴起了看上去很滑稽的眼镜,有的人的头发留长了,有的人的身体像肿起来似的,每个地方都鼓鼓囊囊的。
而我的同桌唐嘉阳,一个假期不见身体像抽了条似的长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她原来略显肉感的脸生长出好看的线条,圆滚的手臂也变得纤细。她忽然比我高了不少,因此老师立马将她调去了最后一排,好像恨不得让她赶紧迁徙到教室最远处,不被看见的地方最好。
我的新同桌是一个叫吴楚轩的男孩,我之前从未留意过班里的这号人,在我的印象里,他大概也留着短短的寸头,长着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不怎么说话。但当他坐到我身边,原来唐嘉阳的位置上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记忆已经是过去式了。
一个假期不见,他头发长长了许多,但并不乱,在头上梳的整整齐齐。他的脸也不像大部分小男孩一样还未长开,皱成一团,反而有着更为清晰的轮廓,看上去舒展且清秀。
吴楚轩的确不是那种活泼到有些吵闹的男孩,但他很健谈,上课里一半的时间我们都在窃窃私语。那时候数学课已经学到方程和几何了,我们总觉得课堂枯燥无聊,于是在草稿本上写写画画再传给对方。
我们不喜欢数学课的原因不同,我不喜欢是因为我听不懂,需要很吃力才能跟上老师的进度,这非常打击我的自信,慢慢地我开始厌恶数学。吴楚轩不喜欢数学课是因为他认为老师讲课的方式非常刻板,无非是强硬的灌输知识,缺乏趣味,他并不觉得数学枯燥难学,相反,很多时候我不会的题目都是他用一种更简单、更有趣的方式讲给我听。
在念书的前三年里,我从未重视过学习,因为当时汲取的知识并不复杂,耳濡目染中便都可以掌握。即使像唐嘉阳一样全然不听课也不学习,也无非就是别人考一百分,她考九十分而已。我们与满分的差距也只是在一个小数点、或者一道附加题上。班级里没有排名,也没有竞争,一切都像是平静而繁荣的湖面,不会让人因为成绩而感到消极和沮丧。
但不幸的是,这样的生活只存在于那三年。四年级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就品尝到了因为成绩而产生的沮丧。当时交完卷我就知道,我空了很多题,尤其是数学。我面对方程手足无措,看到几何我又不能理解已知的边和求解的边究竟有什么关系。
出成绩那天,惨不忍睹的分数印证了我的猜想。我的数学只得了七十分,语文好一些,得了九十分,一向都是满分的英语却只拿了八十五分。
比分数更残忍的是名次,在一个六十人的班级里,我只排了四十名。和我一样在课上不务正业的吴楚轩却是另一副景象,他数学拿了九十九分,英语也有九十七分,是班级里的前五名。
我当时心里的嫉妒和羡慕达到了顶峰,为什么我们每天一样坐在教室里,一样不听课,一样传纸条给对方他就可以拿到前五名,而我只能做倒数?那是我第一次怀疑起也许我不够聪明,随之而来的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明而产生的无尽的沮丧。
我的朋友们试图安慰我,周扬帆说如果我需要她可以把自己的笔记和作业借给我参考,不会的问题也可以问她。她也是班里的前五名,她的语文和英语甚至都拿了满分。唐嘉阳对周扬帆的安慰嗤之以鼻,她说:“怕啥!我给你垫底呢!我才考倒数第二。”她嬉皮笑脸地揽住我的肩膀,但我并没有因为有人给我垫底而快乐起来,于是周扬帆一把拉开唐嘉阳让她别往我伤口上撒盐。
从那之后,我开始告诉自己要摆正态度学习。
我开始上课听课,不再和吴楚轩偷偷讲话。一方面,我想着即使我仍然听不懂数学课,在语文课上犯困,但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即使我还是很笨,但用心听课也会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另一方面,与吴楚轩相处不再像之前一样让我觉得舒适,我发现我嫉恨他,每当他打算和我说点什么,我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总是:为什么他可以不听课却学习很好?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我做不到又聪明又轻松?为什么我就要扮演一个愚笨的,成绩不好的,喜欢穿裙子的蠢货?
这些想法盘踞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无奈的是,我们还是同桌,是一天中相处最多的人。每当他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或者问我借笔、给我讲他在网上看到的段子、以及科学课一起准备材料做实验的时候,这些嫉妒和仇视会一遍遍的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嫉恨着他,以至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想和他较劲,想更努力地学习然后追上他。虽然这些想法的确激励着我努力学习,但是我对这种情绪感到疲惫,时间久了,我甚至觉得吴楚轩在我眼里实在过于刺眼,只要他出现,无论在哪,我总想盯着他,看他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偷偷学习,或者为什么他还不学习,为什么他可以不学习!
我在一节体育课上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唐嘉阳,当时我们正在操场上练习排球,她听了之后幸灾乐祸的一个劲看着我,险些被对面发过来的球直接砸在脸上。
我害怕她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什么就被先抬去医务室,于是立马把她从场上拉了出来。我们一起坐在排球场旁边的一棵树下,我说道:“我觉得好烦,现在一看到他我心里就乱的要死,我本来不想跟他说话了,但是现在又时时刻刻都想盯住他,总想知道这家伙在干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快变态了。”
唐嘉阳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半天,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傻孩子,你这是喜欢他啊。”
唐嘉阳的话像一道电流从我身上迅速地窜过,让我整个人愣了足足五秒才恢复神智:“我——喜——欢——他??”我不可置信地反问。
“对啊,小说里都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总想着一个人或者莫名地想关注他,你就是喜欢他。”唐嘉阳说得头头是道。
“不可能,不可能。”我连忙摆手否认:“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明明很讨厌他,讨厌他不用学习还能有好成绩,而且还总在我面前炫耀这一点。”
“讨厌就对了!”唐嘉阳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证据,声音直接提高了一倍:“那些电视剧的男女主角都是从互相讨厌开始的!你讨厌一个人就说明你更关注他,你就是喜欢他!”
我被唐嘉阳地推论搞了个措手不及,我不理解为什么讨厌一个人会代表我喜欢一个人,那难道一个人讨厌我我还要特意谢谢他吗?
见我犹豫的神色,唐嘉阳决定再给这出薛定谔的暗恋盖棺定论:“别想了钟叙,你们这就是典型的欢喜冤家,从讨厌对方,到不自觉地喜欢对方,和电视剧男女主简直一模一样。你现在就是处于喜欢不自知的阶段,你就是喜欢吴楚轩,你承认吧。”
我并不想承认唐嘉阳的观点。我感到自己十分排斥 ‘喜欢吴楚轩’这个结论,但唐嘉阳口口声声像是一个过来人的分析又让我心烦意乱。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也没能从任何电视里总结出喜欢的规律,但如果我不喜欢他,我为何的确这么在意他的行为,在意到嫉妒?
没有给我更多考虑的时间,周扬帆也从场上跑了下来:“你们两个在这干嘛呢?半天也没有再回去打球。”
“惊天号外!”唐嘉阳一把拉着周扬帆坐下,然后迫不及待地宣告她的结论:“天大的八卦,钟叙喜欢吴楚轩!”
“哈?”周扬帆从唐嘉阳身边惊讶地探出脑袋看我:“真的吗?我都没发现,我还以为你讨厌他呢?”
“我没有喜欢他!我是讨厌……”我慌乱的解释道,我发现当唐嘉阳将这件事告诉别人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羞耻,似乎这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事情,如果我真的喜欢吴楚轩,或者被别人认为我喜欢他,就是犯了什么大错。我本能的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像考试作弊和上课迟到一样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钟叙——就承认吧,”唐嘉阳打断了我的解释:“你就是口是心非。”
我没再反驳唐嘉阳,但我也没有完全接受她的理论,我想着我需要自己思考一下。
那节体育课之后,我总觉得自己怀揣着一个肮脏的秘密——就是这份我不想承认的“喜欢”。
我害怕唐嘉阳又随意地告诉别人我喜欢吴楚轩,我害怕吴楚轩误以为我喜欢他,这种害怕甚至超过了我之前对他嫉妒的关注,我不得不在每件事情上都跟他划清边界,我不可以随意用他的笔,我不可以帮他接水,我不可以再跟他传纸条,甚至说话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提心吊胆,我害怕哪句话显得我过于热切,让别人觉得我心怀不轨。
我发觉这种过度的关注和担忧好累,我迫切地想摆脱它,但我不知道如何摆脱。唐嘉阳说过,喜欢一个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去关注他,这份关注不疲惫,反而很甜蜜,是属于女孩男孩的一种本能,从此你的人生就有了一个美妙的目标,即使其他事情再不如意,你也可以去关注你喜欢的那个人,这会让你得到莫大的安慰。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知道答案。
但我知道我被她描述的这种轻松的、美好的氛围吸引了。
跟这份被强加的喜欢对抗让我感到身心俱疲,我那时只想着如果我接受它,也许我就不会这么疲惫了,我也可以每天自然而然地去关注吴楚轩,这不是嫉妒,而是关爱,我还是一样可以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没有偷偷学习……或者甚至他如何学习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很聪明,而我喜欢一个很聪明的人,这对我来说也许就足够了,如果他也喜欢我,那这个聪明清秀的男孩最终也会变成我的……我这样想着,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滑向了朋友、小说、偶像剧一起为我编织的那个故事中。
“钟叙,我去接水,要我帮你接一杯吗?”吴楚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神游,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这羞耻的心思。
我愣住了,我发现在他的注视下不知所措,甚至说话都紧张起来:“好,我想要凉的,谢谢……”
我心里砰砰跳着,忽然意识到我享受那道目光,像我小时候享受舞房里的目光,享受被高年级学生在意的目光。
对那时的我来说,想要在学校追求老师和所有同学的注视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没有周扬帆的优秀,也没有唐嘉阳的叛逆,因此没有人愿意将目光长久地投射在我身上。
但如果我喜欢吴楚轩呢?
那只要他注视我,别人的目光就不再重要了。
追求一个人的注视,比追求众多人的注视要轻松多了吧,我这样想着。就这样,我彻底说服了自己,接受了唐嘉阳的结论——我喜欢吴楚轩。从那天起,我和许许多多懵懂的女孩一样,一半被迫一半自愿地被裹挟进这场追求被爱的游戏。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大概会告诉那时候的钟叙两件事情:第一,那不是喜欢,不要接受那个结局。第二,其实赢得一个人的目光,是比赢得众多人的目光要难得多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