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1、山神(三) ...
-
那是二十年前的小寒。
“呜哇~呜哇~”
三更半夜附近传来一阵阵孩童的啼哭声。
子胤被吵醒了烦躁得很,出去一看,依稀月光下,薄薄的毛绒毯子裹着个不到一周岁的小娃娃。
这小孩被遗弃在雪地里,命数将近,他为山神也不能插手,他无奈又怜悯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哪对父母这么狠心。”子胤心痛,但也只能转头,他要是干预了这个小孩的因果,小孩未来会遇到更多麻烦。
子胤原以为这小孩挺不过一个晚上,可他生命力极其顽强,在冰天雪地里躺了一夜,还有哭的能耐。
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就一破小孩,我就不信我还护不住了。”
之所以子胤一看到就心疼得不行,那是因为他曾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已经不清楚,那是多少年前了,人们大多穿着灰色或者褐色之类的深色棉麻质衣服,上装为修身短衣,下裳是方便活动的袴。
那时候子胤已经有些年岁了,但遇上变故被上一任山神捡了回来养着。
“小狐狸以后跟好我。”陆景抱起子胤塞进衣服里去,暖笑得很温柔。
那个笑容,子胤记了好久好久,久到时至今日依然在脑海里无比清晰,仿佛倒影在水里的月亮只要伸手就能捞起来。
陆景从一开始就把子胤当人看,所以给他起名字的时候特地认真想了几天:“就叫你子胤好了。”
胤寓意多福多贵,有缘相遇,陆景自然希望被遗弃的小狐狸日后美美满满。
小狐狸嘤嘤啼叫了几声。
“不对,你这个符画错了,要有个小弯钩。”陆景揉了揉子胤毛茸茸的头发,笑着指导。
夏天懒得动,冬天怕冷要往他怀里钻的小狐狸,长大了能化形了,成了个活泼话多的小家伙。
子胤的一身本事有些是自己天生就会的,有些是陆景教的。陆景总是不紧不慢,细心入微地教子胤。
“明明是你教我的时候没画小弯钩!”子胤嘴硬道。
陆景看穿了他的心思,但自己捡回来的小狐狸嘛,不得自己耐心点惯着。
他笑了笑,声音平和有力又十分温柔:“那我再画一遍,你可要看仔细点哈。”
不过子胤学得不够精巧,化形不够熟练,还拖着尾巴。
“真漂亮”
文明进步,人们渐渐开始不再依赖神明保佑丰收,四季平安。
少了信仰和香火,山总会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或是游魂野鬼露头为非作歹,或是山野精怪行凶作乱。
山的灵气逐渐稀疏,陆景为了填补那一份空缺,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我睡一觉你别乱跑,等我醒了,再带你去山下的人间玩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过去了不知多少日落星沉,子胤都没等来陆景睁眼,他心里清楚,陆景或许永远都醒不过来。
“切,我自己有手有脚,自己也能下去看。我早就不是需要你踹在怀里的小狐狸了。”
“山下的人间去多了也没多好,来来去去都是那点东西,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哈哈哈,现在都不用下山了,好多人上山,就为了看我们家门口的水池子一眼,真搞不懂。”
“你的山神庙太久被拆了,新建了一座,不过雕像比你以前的丑多了。”
“我跟你说,我捡到一个小娃娃,他在雪地里冻了一晚上居然没断气!”
子胤每次进山神庙,都会变成小狐狸的姿态。他记不清对着山神庙的雕像说了多少句话,他没见到过陆景,但仍能感觉到陆景从没离开过。
只要仍有信徒或追随者,山神就不会彻底死去。
子胤既是陆景最虔诚的信徒,也是唯一的最后追随者。
他学着陆景的样子做一个山神,护佑山林,保护生灵,但他始终不是陆景,做不到陆景那样温润万物。
“我模仿你去做你曾经坚持的事,却发现我始终只是你的信徒。”子胤看着山神雕像黯然神伤,他多想陆景还在,那样他就不用当山神,他还是能在陆景怀里钻来钻去撒娇的小狐狸。
子胤学着陆景教导他那样教导江禹,给江禹取名字也是跟陆景学的。
因为他是天狐,生来便有穿透迷雾窥见一丝天机的神通,于是起了“江禹”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些许庇佑。
不过子胤学不来陆景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柔和包容。
“臭小子,今天不给我把小法术练会,你就给我去把师爷的庙子打扫干净。”
子胤要被江禹气死,很聪明的一小孩,但就是收不住心,老想爬树掏鸟蛋,挖洞逮兔子,下天池玩水。
山里的生灵基本都遭过着小魔王的毒手,要不是看在子胤的面子上,江禹早就遇到报复了。
“我被虫子蜇了,起了个包,好痒。”江禹小腿一伸,脚腕鼓起的红色包有成年人拇指那么大。
子胤拽着江禹的小腿,拿指甲在上面掐了一个米字纹:“行了,疼起来就不痒了。”
江禹扯着嗓子喊道:“哪有你这样的师父!”
“我数三声,还不去练,我就给你挂树上嚎个够。”
江禹开始怀疑师父是不是讨厌他不待见他,是从他睡了很长的一觉开始。他从自己被生父生母遗弃到前几天在天池玩水都蒙了一遍。
江禹终于醒来,师父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他,只会嘱咐他每天要完成的事,要学多少东西,并且每隔一天就让他去打扫师爷的山神庙。
那段见不着面的日子,让思想不成熟的江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讨厌我干吗还留着我!?”
子胤都被问懵了:“你发烧了啊?神志不清说什么胡话。”
“你不就是怨我不听话,老是跑出去玩吗,你就是不喜欢我才不见我。”江禹踹了一脚门,那股牛劲儿大得墙壁都微微发抖。
“我不舒服疗养身体,你发什么颠。”
子胤开了门,脸颊没了以往的白里透红,唇色发白,非常憔悴。
江禹也懵了,他印象中的师父光彩照人,好看得不得了,可这会儿的师父,就像重病弥留之人。
“你,师父,你怎么样了?”江禹慌了。
子胤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呃,我吃错东西了。你赶紧去学去练,等我调理好身体了,要好好检查你学得怎么样。要是没让我满意你就给我到院子罚站。”
自那之后,江禹乖了不少。
捡到江禹的第十个小寒,雪比往些年要大很多,白茫茫的山路像盖了一床白被子,积雪压弯了树的枝杈和腰肢,唯有远处的延绵山脉白中点缀了几缕墨绿。
江禹逮着一条小白蛇往屋里跑:“师父,它是不是快死了。”
子胤看了眼冷得快断气的小白蛇,拿了毛毯子给它裹了起来:“你去生个暖炉。”
往年冬天,子胤怕江禹被子不够暖又怕他踢被子,所以会让他到自己房里睡,用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给小徒弟保暖。
但今年子胤没这样做,而是整了好几个暖炉。
江禹安慰自己,他十岁了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所以师父让他自己睡。
子胤端详了几秒,看出白蛇不是长白山的血脉,不过既然江禹遇上了救了它,那就是它的机缘,也是江禹的积下的福报。
“看什么看,一个破香炉有什么好看的。”子胤见江禹看着香炉发呆,弹了弹他脑门。
“为什么今年没有大尾巴了。”江禹借机直抒胸臆。
子胤愣了愣,完全没想过江禹惦记着自己的尾巴。不过稍微想想也不奇怪,以往那么多年冬天江禹都是跟自己睡的,今年突然变样,小孩子心里难免有落差跟疑惑。
“因为你不听话。你拿白泽角去刨地,还差点弄丢你师爷留给我的永生结。”子胤故作生气。
江禹不忿:“我都站了一天院子了,还打扫了山神庙,你怎么那么记仇。”
“你臭小子还顶嘴!我没打你都算好了,那全是你师爷留给我的宝贝。”子胤掐着江禹的脸,使劲抓了两下,松开就留下了红彤彤的手印。
“对,我就是小气,你又不是第一天当我徒弟。”子胤一副“你师父我小气你又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
子胤自己也没注意到,他似乎没长大,当山神好多年还成了师父,还是那么幼稚嘴硬。
但江禹突然就明悟了,是师爷陆景给子胤照顾得太好了,所以他才能那么多年都保持幼稚跟善良。
“为什么今年只有一条大尾巴。”江禹道。
子胤翻了个白眼:“要求真多,不乐意回自己房间睡去。”
那个冬天,江禹还是如愿以偿,听着师父的睡前故事,睡在了蓬松柔软的大尾巴下。
“江禹天赋好又聪明,除了些努力无法学会的之外,别人要花个二三十年学的东西,他八年就学完了,还很精通。”
子胤说起陆景,那双魅惑人心的眼睛是布满遗憾和悲伤的,但说道小时候的江禹眼神又是长辈的温柔。
“十六岁那年,我就让他入世,多接触接触人。”子胤温柔小心地给于术喂了杯温水。
于术心情复杂:“你还好吗?辛苦你了。”
子胤愣了下,慢慢琢磨那简单的两户话,心里惊起一阵阵绵密的波澜。
“我就说吧,那臭小子福气好。”子胤干笑了两声。
江禹不是睡了长觉,而是在天池玩水出意外了。
那个很长很长的梦,是人弥留之际的走马灯。天狐能洞悉天机,可以窥见天机自然也有逆天改命的能力。
所以子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江禹,不是不舒服,而是他断了自己的尾巴,给江禹救了起来。
于术不知道子胤为了救江禹断了多少条尾巴,但他看得出,子胤真的把江禹视为己出,全心全意地爱护关心着。
“江禹在中秋之后会不舒服,也不是因为学了你教的法术,是因为他死过一次,过了八月十五阴阳失衡,他就难受。”于术也跟着笑了起来。
子胤点点头:“中秋之后几天他都特别粘人,也不知道外面那几年,没认识你之前是怎么过的。”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表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立即改口:“那臭小子可是我花了心血养大的,出点什么事我不就亏了,你说是吧!”
暖光和于术温柔的笑容相互映衬:“师父说的对。”有些事看破不戳破,只要知道子胤心里是关心爱护江禹就行,有些人就是习惯弯弯绕绕。
“其实救我的那条白蛇,是报恩。”于术稍稍转动头,垂下眼皮。
“嗯,不然谁会乐意把逆鳞交给别人。”
子胤身后长出雪白的大尾巴,尾巴尖儿缀了一团墨黑色,柔软暖和的大尾巴跟床差不多长。
于术好奇地看着,子胤点点头:“没事,可以摸,那臭小子还拔过我尾巴毛当毛笔。”
“不过我自己也拔过,怕那臭小子入世没厚衣服穿,给他做了几套厚衣服。”
于术想起三楼江禹专门存放珍贵物品的房间,里面就有几个箱子封存着尺寸小了些的厚衣服。
那时他以为是古董,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子胤给他做的衣服。
“好些了吗。”江禹敲了敲门,看到子胤的尾巴,他没忍住上手摸了下。
然后就被子胤的尾巴甩了一耳光:“让你摸了?”
江禹绕过子胤的尾巴,委屈巴巴地展示自己刚刚挨打的脸:“没说我坏话吧?”
子胤压根就没动力,看着动作快,其实就是绒毛一扫而过。但于术还是很配合地抬手摸了摸。
“你有点自知之明,真要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子胤哼哼着翻了个白眼:“还有你,别给他惯坏了,男孩子家家天天那么娇气干什么!”
江禹当子胤没到,吻了下于术的手心。
于术赶紧收回手:“我还挺喜欢听你小时候的事。”
江禹立刻变脸:“师父,请您跟他慢慢说,说什么都行。”
子胤眯起眸子,勾起嘴角笑道:“那就不得不说,他十岁那年冬天特别冷,他在院子尿尿,刚撒出去就结冰了,他哭着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