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风》汐汶

1、仲夏1

　　“小溪，上周约的会议时间从几点开始？”
　　“白白，看看邮件！我找你要的保单信息赶紧发给我，特别特别着急。”
　　“都说了这种事情别找我，我做不了主，有事直接找我们组长。”
　　……
　　周一上午九点，早会结束不久，一周的工作刚刚开工，辰星保险九楼的团体业务部已经火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二组工位一角，两个西装打扮的女生凑在一起，头挨着头，津津有味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公司八卦群聊最新消息。
　　“我天！”
　　其中一位短头发的女生，也是部门里消息最灵通的万溪抬起头来，缓缓放下手机，神神秘秘地和组里的同事分享刚刚看到的八卦。

　　“应该是咱们的新领导来了，楼底下有辆没录过车牌号的大奔。”
　　“好点的大奔怎么也得上百万吧？不是说新领导很年轻吗，能这么有钱？”
　　“啧，你们不懂，”万溪手指轻摇，笑得神秘，“也是群里传出来的消息，这位新领导恐怕大有来头，连董事长都特意取消了几天假期，提前从云南回来接见呢。”
　　“确实啊，这么年轻就能当部长，肯定是背后有关系，没准是富二代自带保费呢。”
　　“有道理，但是富二代估计没有什么能力。”刚才一起和万溪看八卦的清融说道。

　　万溪继续紧盯着群聊信息，不一会群里弹出来一张角度刁钻的偷拍图，画质十分模糊。
　　她放到最大，也只能隐约看到拍的是一个瘦削的侧影，从头到脚的黑西装，身高至少在185以上。
　　至于五官，顶多能看出来还算线条流畅。
　　清融总结:“个高腿长，侧脸优秀，是个帅哥。”
　　“难为你了，这都能看出来？”万溪说完递过去一个佩服的眼神。

　　莫纯自诩开明，手底下的员工在讨论八卦，她作为二组组长只头疼该如何给新领导汇报工作。
　　怪只怪这是她跳槽来的第二个星期，手头的细节还未理清，就一朝变了天。
　　八卦声不绝于耳，莫纯撑着眼皮回顾交接材料，以确保新领导问问题时可以迅速回复。

　　她昨晚没有睡意，快到凌晨三点，堪堪伴着令人烦躁的雨声入眠。上班后泡了杯热咖，入口却发觉有些苦涩，弃在手边任它变了凉。
　　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到饭点了，她端起咖啡准备去茶水间倒掉。
　　刚到门口，拐角处传来皮鞋踏地的声响，不远处还跟着慌乱的高跟鞋声。
　　——部门里穿高跟鞋的不少，坚持穿这么久还来回走路的可不多。
　　部长秘书宋妍就是其中之一。

　　她还未反应过来，已与走在最前方的身影相撞。
　　那身影极高，她满打满算也只到他的肩膀。
　　莫纯手里的咖啡洒了对方一身，纯黑的西装霎时间蔓延开咖啡味的污渍。

　　不管什么学历，什么阶层，什么年龄——人都脱离不了爱看热闹的本质。
　　霎时间，偌大的开放式办公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在忙碌，齐刷刷地把眼睛递过来，“慧眼如炬”，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很好……
　　顶头上司来的第一天，她就洒了对方一身咖啡，可谓职场魔幻开局。
　　莫纯主动道了歉：“对不起。”
　　只是不知道现在道歉还有没有用？

　　“简总！”眼见老板的西装险些报废，宋妍急忙拿了纸巾去擦。

　　简星杨抬手制止了她，接过来草草擦了几下，旋即把纸巾紧紧握在手中，眼神兀自盯着面前纤细的身影。
　　莫纯同时也在看着他。

　　男人有着一副十分英俊的面容。头发用发胶抓过，这样的发型已经让他比本来年纪显得成熟了几分，但整个人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轻。
　　剑眉星目，面部的骨骼锋利迫人，再加上身量极高，一身笔挺的西装，直视过来的时候，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莫纯打算收回刚才的话，洒了新入职的领导一身咖啡还不算魔幻开局……
　　空降的顶头上司是自己的高中同学才是！！！
　　更可怕的是，她貌似还伤到过彼时还是青葱少年的新领导的一枚纯情友爱的心？
　　啊啊啊！！！
　　都说“职场如战场”，莫纯深觉这个战场她是混不下去了。

　　简星杨眸色中仿佛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未她分辨清楚，就不见了踪迹。
　　此刻他面容冷厉，不苟言笑地像别人欠了他的钱。莫纯一时间难以将眼前这个人与高中时那个友善的少年联系起来。

　　一组的组长杜威猛，还有三组的组长张晶晶都会错了意，以为莫纯少不了要挨一番敲打。
　　但只见他把干净的纸巾递给了她一份，说:“抱歉，没弄脏你的衣服吧？”

　　“没有。”她擦了擦衣襟，那处分明有明显的咖啡污迹。
　　简星杨视线扫过去，又很快移开。随即向众人说道:“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简星杨，也是你们的新部长。”
　　他三言两语既介绍了自己，又巧妙地带过了刚才的“小插曲”。
　　整个人侃侃而谈，冷静而睿智。
　　清融碰了碰万溪的肩膀，“诺，我就说吧，是个帅哥，你还不信？”

　　莫纯这才发觉，简星杨好像除了外表没变，其他都变化了。
　　也是，谁能够十年后一成不变呢？连她自己也不能。
　　只不过，一起变化的还有他们的关系。
　　他们默契地扮演第一次见面的上司下属，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他们曾经熟识。

　　该高兴的不是吗？
　　简星杨会让她想起那些灰暗的，没有色彩的过往。
　　但眼下很好，她不用为了怎样掩盖旧疴而绞尽脑汁了。
　　她和简星杨，终究成为了彼此不必提及，也无需提及的过去。

　　莫纯眨了眨眼，似乎有水滴落下来，晕在空有咖啡渍的茶杯中，寻不到踪迹。
　　她望向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恍然间发觉，原来她和简星杨……竟然已经十年未见了。

　　你过得好吗？简星杨。
　　她在心里轻轻问。

　　2012年，夏。
　　大暑刚过，气候不寻常。
　　云城的气温升到了历史极值。太阳炙烤着沥青路面，双脚踏上去，蒸腾的热气仿佛穿过了鞋底，又顺着双腿蔓延到全身。

　　市十三中，初中部。
　　高三（三）班的班主任杨萍手拿着一串钥匙，正准备打开暑假期间封闭了近一个月的办公室大门。
　　门锁有些锈，她侧身研究，余光看见走廊的拐角处已经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不知等了多久。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身上穿着款式简单的淡蓝色连衣裙，洗得很干净，不过像洗过了很多次，已经发白了。

　　“怎么不打电......”她说到一半，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而问道，“怎么来的这么早？”

　　莫纯捏紧了身侧的裙摆。
　　今早，班主任杨老师特意给爸爸打电话找她来学校一趟，却没有说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恐怕与中考成绩脱不了关系。
　　是好......还是坏？

　　脑海里瞬间闪过几种可能性，不知是晌午气温高的缘故，还是内心过于忐忑，她极度紧张，“咚咚”的心跳声像战鼓，在不停敲打。
　　其实明天才是全市中考成绩公布的日子。届时，很多学生将登录网页查看成绩，必定有欢喜的有忧愁的，有庆幸的有郁闷的。
　　不过这些都和莫纯无关。

　　因为杨萍已经笑着恭喜她，“我们被提前通知了，你发挥得很出色，总分723分，是全市第一名。”
　　杨萍的语气透露着些许自得。自从锦华初中部成立后，十三中被抢走了不少好苗子和优质教师资源，“初中第一首选”的地位也一直被威胁。
　　如今状元的桂冠还是花落十三中，这多少让杨萍有种扬眉吐气、风光再续的得意。

　　“谢谢老师。”
　　只一句道谢，别无其他。
　　虽然刚才紧张，但真的得知自己考了全市中考状元，莫纯的反应又称得上一句“淡定”了。
　　不过杨萍想到，她是全班第一名，在年级里从未掉出过前三，如今发挥出色，得了状元也是实至名归。

　　杨萍提前一天叫莫纯来的用意也不单单是将此事通知她。
　　“学校领导嘱咐我，让你万望考虑留在十三中，十三中的师资力量和底蕴是锦华短时间内不能比的。”
　　老牌公立的十三中，生源质量和教师队伍都要优于成立不足十年的锦华中学，这是众人皆知的。
　　作为一所私立贵族中学，锦华的优势是财力雄厚。投入巨额资金兴建校舍，从全国范围内挖选聘优秀教师，还会特殊给予优秀学生奖励。
　　前几天，锦华放出话来，如果全市前十名愿意入读锦华高中部，将提供十万块的特别奖学金，并免除一切学杂费、餐饮费等在内的全部在校费用。
　　要是换成其他人，杨萍是一万个不担心的。比起几万块钱和一些其他优待，更多的家长还是愿意出力让孩子就读老牌名校。
　　但好巧不巧，莫纯家庭困难，还不是一般的困难。

　　一年前，她的母亲范娴患了癌，为了治病，家里前前后借了十几万的债，最后还是没能把范娴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如今，这个家全靠身有残疾的父亲收卖废品为生。
　　给几万块的奖学金还免除所有费用，这对于她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杨萍让莫纯回家好好考虑，莫纯心里却早已有了决断。
　　她想起中午到校时，正赶上了日头最猛烈的时候。还在假期，进校的通道空空荡荡。
　　她在校门口的红榜前停留了很久很久，成绩还没有公布，红榜只是个半成品，用红布遮盖着，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信息。

　　如果说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机会，那么少部分人的机会有无数次，大多数人的机会只有一次或几次。
　　而莫纯……大概算得上只有半次吧。
　　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
　　她输不起。
　　这半次的每一个时刻，都需要她咬着牙，做拧的最紧的那段绳结，不敢松懈半分，是以她常常是“最早飞”“飞得最努力”的那只鸟。
　　但幸好，努力没有换来辜负，红榜第一栏的位置，有一份属于她的名字。

　　回到家，莫纯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一丝兴奋。
　　想过好，但没想过这么好。
　　一向不那么舒服的双腿此刻也仿佛轻松了许多。

　　她飞奔着到卧室，找到那张家里唯一的书桌。
　　此刻，书桌瘸了腿似的倚在墙角。院子里随意捡的石头替代了缺失的那段“腿”，发黄的旧报纸将整个桌面包裹住，掩盖掉那些坑坑洼洼的岁月痕迹。
　　莫纯拿起那张贴在桌角的纸——随意裁了草稿纸的一角做成了便利贴。
　　还特意画了形状不一的花纹。
　　那上面写着:总有一刻会发现，努力会有回报。
　　她轻轻笑，越发觉得这是至理名言。

　　莫成刚从院子里进来，把拐杖放一边，他刚收完废品回来，扯着嗓子喊莫纯给倒杯水。
　　“考哩什么样子？”他脱了湿透的外衫，光着膀子一边喝水一边问。
　　“全市第一，锦华高中部免了学杂费，还给十万块钱。十三中也能去，就是得交学费。”

　　莫纯没有将两所高中的其他区别说给父亲，莫成刚连小学都没有毕业，自然不懂学校的各方面差异。
　　锦华的大名他听说过，好像是不比十三中差，既然锦华给钱，那选择锦华当然是毋庸置疑的。
　　“真哩假哩？我就说我莫成刚的女儿不会差！”
　　他兴奋地大笑起来，明明走街串巷过后浑身是汗，但此刻仿佛如沐春风，爽快得很。

　　莫成刚的右腿天生残疾，平常只能靠着收卖废品来赚取微薄的利润养家。妻子的疾病和离世让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莫纯之所以没有给自己考虑的余地，正是因为这个家庭早已负债累累。

　　莫成刚坐在竹凳上咂摸，老天爷还是保佑他们莫家了。
　　又能有学上还给钱，这么大的好事被他老莫家撞着了？
　　不对，这和老天爷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是他家姑娘自己争气。
　　穷人啊，有穷人的过法。

　　虽说高中三年的费用不用发愁了，但三年以后还有大学呢，家里杂七杂八的各种费用一个月加起来也得几百块，更别提十几万的债务，莫纯的奖学金全部投进去也还不清。
　　莫纯打算趁着暑假找一份零工。

　　在这片叫做“静云巷”的城中村，有一家被当地人称为“老伙计”的烧烤店，是个开了十多年的老排档，离莫纯家仅隔了几条街。
　　老板娘姓刘，平常附近的小辈都叫她刘婶，她有着胖乎乎的身材，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和蔼。除了一张嘴不着调，其它方面都挑不出毛病。
　　更重要的是，她允许莫纯在高中放学后仍然可以来上几小时的夜班，虽不如全天挣得多，一天也能挣个几十块钱。
　　为了让刘婶放心，莫纯面试的时候不忘补充，“我满十六了，不算雇佣童工。”

　　兼职打工的事没想瞒着莫成刚，也瞒不住。
　　他驾驶着那辆老旧的电三轮，不知把静云巷走过了多少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里，也没有人比他的消息更灵通。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十三四岁时就跟着家人做一些小生意了。所以对于此事，他比较开明。
　　“去吧，要注意安全。”他想到些什么，又嘱咐，“唔，开了学就别做了。”
　　莫纯低着头，嘟囔着答应了。
　　莫成刚不愧是她的爹，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下了学想做也可以，别太晚，别让爸爸担心。”他退了一步。

　　过了一段时间，十三中的校领导和老师来找过莫纯，莫成刚出门收废品不在家，电话也没联系上，最后还是被莫纯婉拒了。

　　转眼间，到了开学的日子。
　　锦华高中部，高一（一班）。
　　虽说不区分名义上的优劣班，但学校实际将优质的生源都集中到了一班、二班，并配备了年级范围内最优质的师资力量，一班和二班实际上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尖子班”。
　　莫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学号，高一（一班）1号。
　　看起来是用入学成绩排的学号。

　　整个班级里，她到的最早。进教室时里面空无一人。
　　唯有花了力气与心思布置好的新教室，窗户被向外推开换气，初秋的微风亲吻着深蓝色帘布，发出“簌簌——”的微响，像是在欢迎新同学的到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走向最后排的座位。
　　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抹布，抹了抹桌面和凳子的灰尘，考虑半响后，又拿起抹布擦了擦旁边的桌椅。

　　抹布上都是灰尘，她想去外面的厕所投洗。没料想着这么早还会有别人已经到了，一开门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很硬，撞的她额头发晕。
　　要进教室的这个人身形很高，目测一米八五以上。
　　她只有一米六二，摸了摸额头，还好，没有起包。
　　现在的男生都长这么高吗？

　　对方似乎也吃了一惊，怔了一会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对不起啊同学，不小心撞到你了。”
　　她抬头，视线相对的少年留着极短的寸头，立体锋利的五官本该冷漠，或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此刻却被眼睛里盛满的暖意冲散了戾气。

　　这是莫纯第一次见到简星杨。
　　他还没来得及成为那个风靡全校，所到之处皆是尖叫的锦华校草。
　　可却先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后来莫纯也思考过，为何她独独会觉得简星杨很特别？
　　或许是因为人的生命中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让你心跳加速，让你一见如故。
　　莫纯不是没接受过别人的善意，可是简星杨的很直白。
　　不管其他人什么感觉，至少她感受到了。

　　像一阵寻常的风，穿过深巷，或许吹到了巷子里行走的每个人的身上。
　　但唯有炎热难捱的她，将这当做了救命的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