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1902年冬,天津。
      帅府一大早就披红挂彩的。
      罗大帅端坐在正厅,身穿五蝠捧寿纹样对襟大褂,上个月新纳进府的七姨娘在旁边一道陪坐,妖妖娆娆的,止不住的得意劲儿。往七姨娘下头数,才是正房太太罗田氏。
      罗田氏面色不善,望向七姨娘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偏偏七姨娘楞是没瞧见,一双妙目只在罗大帅身上转悠,全然不管旁边用眼神就能活剐了她的大太太。
      不光是大太太罗田氏,从二姨娘排到六姨娘,没几个挂着好脸色的。将将一算,整个正厅里头,兴许只有罗大帅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写着“舒坦”二字。
      “可不得舒坦!”在罗家后厨做工的房大娘啐了一口瓜子皮,撇了撇嘴道,“罗家少帅给她爹攻下奉天城做寿礼,我要是罗大帅,排场肯定从九门下稍天津卫,铺排到四九城里头去!”
      房大娘的话引得旁边的人满眼艳羡,“嚯,奉天城,管着长丰银行的辛家谁不知道!听说辛家二姑娘好看的不像是凡人!”话音刚落,帅府前突然响起了鞭炮声,房大娘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抖了抖满身的瓜子皮。“可不跟你说了,听这动静,怕是少帅进城了。”

      罗穗跟着罗大帅离开天津的时候还是1899年的夏天。
      那时候,罗田氏依依不舍的拉着罗穗的手,不住声的唤她“我的儿”,叫的人肠子都软了。阖帅府上下,无一人不扯着袖子哭天抹泪的,罗穗一一看过去,谁真哭谁假哭,看得那叫一个一清二楚。
      “母亲,明年这个时候,儿保证接您去奉天城去!您不是一直想要一身上好的貂皮大氅,儿一定请奉天城最好的裁缝师傅给您做一身,穿出去,肯定比老赵家的大太太还威风!”罗穗拍着胸脯发誓,引得罗田氏越发舍不得放开手。
      罗田氏歪倒在陪房怀里,不住哭嚎。“老天爷,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闺女,怎么能往那个虎狼窝里送啊!”
      罗大帅素日最烦女人哭,没得临阵出征前,听两声女人哭嚎,着实晦气。
      兴许就是罗田氏这两声起了作用,罗大帅带着兵浩浩荡荡往奉天城去,摆开阵仗,正欲大战个几天几夜,谁知这短兵相接,不过两天,罗大帅就带着伤被人护送回了天津卫。
      具体哪儿伤了,帅府一直捂得严严实实,只知道进了帅府的大夫郎中,就没一个活着离开的。
      大帅走了,罗家军就全数归罗穗指挥。
      与奉天城一战便是三年,大大小小的军报雪片儿似的往回传,消息好坏参半,看得罗大帅日日眉头紧锁。可就在前两天,罗穗遣人传回了消息,掌管奉天城的张大帅死了,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奉天城破指日可待。谁知等了没两天,果不其然,军报上果然传来张家军向罗穗献城的消息,罗穗还说,父帅的寿辰就要到了,儿就用奉天城给父帅做寿礼,祝父帅福寿绵延。
      “好啊!”罗大帅看罢军报,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我儿果然是个好的!”
      看到军报的罗大帅一改往日的沉郁,喜笑颜开。“给少帅传消息,接管好奉天城就先回来。她母亲这三年想她想的紧,先看她母亲最紧要。”
      罗穗接了消息,就往回赶。罗大帅寿辰这日,正是她回府之时。

      鞭炮声久久未歇,硫磺味随风飘出去十里,在天津城门口都能闻到。
      罗穗勒住马,收了马鞭。随行的警卫队也都停驻,“少帅,咋了?”说话的是跟着罗穗多年的副官,叫孙虎,算是罗家一手养大的,父母也都在罗家做工,孙虎母亲还是罗田氏的陪房。
      罗穗朝警卫队后面的马车瞅了一眼,“闻到没,”罗穗深吸了一口气,“指定是咱家门口放鞭炮呢!”
      孙虎也跟着吸一口气,笑的见牙不见眼,“还真是,也就咱罗家炮仗能有这么冲的味儿!”罗穗瞧他笑得憨气,不禁也跟着笑了,一扫连日来赶路的疲惫。“行了,这马上就进城,你招呼着兄弟们先歇歇。”说罢,摘了手套拍了拍身上落着的浮灰,打量了一下身上干净了,这才调转了马头,一夹马腹,朝警卫队后头的马车行去。
      马车里头安安静静的,若不是里面的人是她亲手绑进去的,还真以为这是辆空车。
      罗穗一撑马鞍就跳到了车梁上,掀开毡布做成的挡风帘子,低头钻了进去。

      奉天城有三宝。
      罗穗最初得知的时候,还特地叫副官认认真真说了三遍。
      “长丰银行行长家的二小姐?”罗穗觉得好笑,“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当宝贝的。”罗穗不以为然,认为副官打听岔了。
      孙虎向来是个忠心耿耿的,“真的少帅,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就是长丰银行行长家的二小姐,百姓都说那二小姐生得好看,不一般的好看!”
      “我给母亲祝寿,难不成你叫我送什么二小姐给母亲?”罗穗好笑的看着孙虎,“叫我母亲知道了,非得打断你的腿!”
      孙虎憨憨一笑,“那就人参或者貂皮。其实只要是少帅送的,大太太肯定都喜欢!”罗穗摇摇头,“去年打仗就误了母亲生辰,今年可不能马虎了。你再去街上找找,只要是奉天特有的,不拘是吃的玩的,都找来。”
      罗穗吩咐完,又觉得不妥。“罢了罢了,我自己去找。”
      那一天,是罗穗头一次见辛语嫣。

      郢天酒楼每月初一有洋人的歌舞戏,一群洋人在台上又唱又跳的,热闹得很。罗穗听人说了,便要去看看。若是觉得好,就请那些洋人去天津给母亲祝寿,也算是个别致的寿礼。
      罗穗才在酒楼大堂坐定,便听见身后一阵闹哄哄的骚动。副官一脸兴奋的凑在罗穗身边,“少帅!三宝来了!三宝!”
      “什么三宝,值当你……”罗穗不以为意,转头看去,到嘴边的嘲讽之语硬生生被堵在了嘴边。
      酒楼堂口走进来一位姑娘。
      那姑娘该是天下最美,不,不止天下,怕是天上地下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美的。
      罗穗屏住了呼吸。
      彼时,洋装才刚刚传进奉天城,能穿得起洋装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远处的姑娘显然家境优渥,从上到下的齐整洋装,透着莹莹微光的水晶丝袜,脚上是柔软牛皮裁制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声音咔哒可闻。
      一时之间,罗穗耳边摒除了外界所有声音,只能听见轻快的咔哒咔哒声,声声可闻。
      罗穗有些失魂,直到回去了,晚上才将将回过神来。心里又将白日里见到的模样想了半晌,猛地忆起父帅临走前曾叮嘱她,千万跟辛家多多来往走动,心下突然有了主意。
      孙虎大半夜被少帅吓了一跳,闪着精光的眼睛就这么直溜溜的盯着,差点没把他胆子吓破。
      “少帅,您这是干嘛呀?”孙虎无奈坐起身,点了油灯,摇曳的灯火下,罗穗神情有些亢奋。“我问你,这个辛家小姐,你知道多少?”
      孙虎揉揉眼,“少帅,您不是对辛家小姐不感兴趣,叫我别打听了吗?”
      罗穗有一大巴掌,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还叫你别吃饭呢,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罗穗咬牙切齿道。
      孙虎一凛,顿时意会。“少帅,我明儿一早就去打听,您想知道什么,我保证一个不落全给您搜集到,您甭说辛家小姐,就是她祖上二姨奶奶裹脚布里几个鸡眼,我都给您扒出来!”
      罗穗满意了,临走前扔下了一句。
      “臭贫。”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只要罗穗没有什么紧急军务,基本上都会风雨无阻的出现在有辛语嫣的地方。
      这日听说辛语嫣要去辛家商行,罗穗早早守在商行里,将商行里一共卖多少件商品都来来回回数了又数,临近晌午,才见辛家的汽车姗姗来迟。
      辛语嫣钻出汽车,远远便见着一道军装模样的影子。
      “语嫣小姐。”辛语嫣静静站在车边,见罗穗走来,礼貌地点点头,“罗少帅。”
      罗穗正要说话,忽然辛语嫣身后走过来一个男人。
      “罗少帅,”罗穗看过去,竟是奉天城张大帅的儿子。二人站在一处郎才女貌,十分碍眼。
      “罗少帅有事?”
      罗穗顿了顿,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突然忘得一干二净。

      解开腰间的水囊,罗穗给坐在车里的辛语嫣递了过去。“喝口水吧。”
      辛语嫣看着水囊,没有接。罗穗也不恼,将水囊塞到她怀里,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干饼子,撕了一半放到辛语嫣的手里。“马上就进天津城了,这是最后一块干粮,等进了我罗家,你想吃什么都成。”
      望着手里发干的面饼,辛语嫣有些愣神。
      一个月前,她还是奉天城里人人追捧的辛家小姐,呼风唤雨,好不快意,莫说是这种难以下咽的干饼子,就是刚出锅放凉了的点心都是不会往她面前端的。几乎是一夜之间,她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罗少帅,”辛语嫣喉咙有些发紧,“你们到底要怎么处置我们辛家。”
      罗穗掰饼的手一顿,看向辛语嫣。她低着头,只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像是以前母亲盛放贵重首饰的天鹅绒,若是能抚摸一下,手感一定十分滑腻。
      喉咙不自觉咽了口口水,罗穗将吃剩下的饼子塞回了口袋。
      “父帅一直很看重银行,”罗穗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只要辛家愿意资助罗家军。”说罢,拧开水囊,递给辛语嫣。“罗家军一直想要在奉天城站稳脚跟,离开了钱,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嘴唇有些干,这一路赶回来,她日日吃不好睡不好,人瞧着比在奉天城时候瘦弱了许多。
      但仍旧是好看的。罗穗想,美人无论怎么打扮都好看。
      “可辛家已经倒了。”辛语嫣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罗穗,“张家杀光了辛家所有人,只剩下我,辛家已经没有钱能帮你们了。”
      罗穗看着她倔强不愿落泪的模样,只觉眼前的美人儿有一种震慑人心的美。
      “可你还活着,”罗穗紧了紧辛语嫣肩上的披风,“你就代表了辛家,只要你在罗家,罗家就能借你的名义筹到钱粮。”
      如今正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时节,罗穗钻出马车,不自觉紧了紧身上的军衣。孙虎瞧见少帅出来,赶忙迎了上来,“少帅,咱们得赶紧进城了,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罗穗回头看了一眼静悄悄的马车,翻身上马,罗穗一夹马腹,“兄弟们跟上,回了家,酒肉管够!”

      帅府支使出去不少下人,每隔一会就有人来报。
      “少帅过了护城河!”
      “少帅进城了!”
      “少帅直奔东城,这会子怕是到了桥东头的香油铺子了!”
      ……
      回来报信的人络绎不绝,罗大帅越听越舒坦,等到罗穗进了长平巷子,罗大帅干脆大手一挥,叫全家都去府门口接人。
      众人远远地就瞧着一群乌压压的,连人带马,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当先的着一身罗家军的藏蓝军装,意气风发的,好不惹眼。
      罗穗跳下马,甫一站稳,就被罗田氏扑了个满怀。
      “娘的心肝肉!”罗田氏颤着手,仔仔细细将罗穗上下都摸了一遍,唯恐缺了一块肉,都是要了她这个当娘的命。
      帅府外的炮仗还没停,罗大帅听了半天吵得脑仁直疼,给身边的副官使眼色赶紧叫人撤了。“行了,回来了就好。哎呀,你哭什么哭,先叫我儿回府梳洗,瞧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
      罗田氏闻言,忙去看罗穗的脸色,哪里有什么疲惫之色,只是周身的气势有些吓人。这三年不见,人是越发的干练了。
      “母亲,”罗穗扶着罗田氏的手,“儿回来了。”
      罗田氏捏着帕子揩泪,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陪房孙乔氏适时出来说话,“太太这是见到少帅高兴。”孙乔氏拍了拍罗田氏的背,“太太,咱们也别在外头站着了,天寒地冻的,咱们进屋说。”
      罗田氏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我的儿,娘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
      正房太太这边举步欲走,却是有人不高兴了。
      “哟,少帅这一趟回来真是威风!叫这么多人在这儿冷哈哈地等着。”尖酸的语气听得罗穗不舒服,转头看去,原是罗大帅身边一个穿红挂绿的女人,身段倒是曼妙得紧,就是长相刻薄了些,不讨人喜欢。
      “父帅。”罗穗行了个军礼,罗大帅点点头,算是应了。
      大太太的陪房孙乔氏在罗穗身后轻声提点,“那是大帅新纳的七姨娘。”
      “我不在府里这三年,母亲想来是治家松散了。怎么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插话了。”罗穗一抬眼,漫不经心的模样唬的七姨娘心里一激灵。那罗穗一抬手,就露出了腰间的枪匣子,像是下一秒就能掏出枪来杀人似的。
      七姨娘不露声色的退后了一步。
      “今儿我儿刚回府,大喜的日子,乱说什么话!”罗大帅不轻不重的解围,七姨娘咬了咬嘴唇,强忍着没出声。“像个什么样子,叫人看笑话,回你屋里去!”
      七姨娘被罗大帅当众斥责,虽知是好心解围,但面子上总归过不去,委委屈屈的福了福身,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罗穗冷眼瞧着,再看一旁母亲面色酸苦,心里就已经清楚了大半。
      帅府众人举步欲回府。
      “稍等。”罗大帅闻声,当先住下脚步。
      罗穗转身给孙虎使了个眼色,孙虎会意,快步跑到后头的马车上,朝里面说了句什么。众人离得远,听不清,只见没一会,自马车里下来一个女人。
      “父帅,”罗穗行了个军礼,“儿不负父帅嘱托,您要的长丰银行,儿给您带回来了。”

      帅府的寿禧堂堂屋里暖意洋洋。
      罗穗在母亲房中换了一身常服,松散了头发,好生叫乔孙氏梳妆了一番,再瞧罗穗,已经是时下天津城里最时兴的姑娘打扮。
      罗田氏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面上显出满意之色。乔孙氏抱着罗穗换下的军服,正要下去浆洗,却被罗穗突然叫住。“孙妈妈,黑色匣子里的枪你别乱动,走火了是要命的。”
      乔孙氏吓了一跳,忙不迭将那些衣裳丢开手。“阿弥陀佛,我的小姐,这么要命的东西您怎么敢往身上挂!”
      罗穗捡起枪匣子,吹了吹上面的浮灰。
      “怎么不敢,上了战场,这就是我保命的家伙呢!”罗穗浑不在意,这般语气叫罗田氏有些揪心,皱紧了眉头。
      “儿啊,娘问你,你带回来的那个辛家小姐,到底是个什么章程?”罗田氏瞧着那枪心惊,索性不再瞧它。
      罗穗将枪放回原处。
      “先放儿院子里养着,”罗穗喝了口茶,“好歹是辛家的人,赶明儿得叫她再开个银行出来。”
      罗穗一出现在正厅,就有不少人围了上来。“瞧瞧,这小姐一打扮,乖乖,大太太顶好的福气!”说话的是二姨娘,之前是大太太罗田氏的远房表妹,家中遭灾,举家来投奔罗田氏,在罗田氏手下干些轻省的活计。没成想,这远房表妹生了旁的心思,和罗大帅眉来眼去,一来二去,罗田氏只得松口,叫罗大帅抬进了门。
      罗田氏脸上没什么被夸的高兴模样,也没搭理,二姨娘闹了个没脸,恹恹的在罗田氏的下首坐了。
      罗穗进屋只瞧见满屋子的女人,就只有罗大帅一个男人,心里不禁冷笑。

      罗大帅子息不丰,这么些年就只有罗穗一个女儿,连个儿子都没有。不是大太太罗田氏容不下人,实在是罗大帅前半生损了阴德,上天不佑,奉天城一战又伤了子孙根的要紧之处,儿子更是无望。
      “父帅,”罗穗举杯,“奉天城已然给父帅整顿完备,就待父帅前去检阅。”罗大帅一直心心念念要夺下奉天城,如今心愿已了,喜不自胜,罗穗敬的酒便仰头干了。
      “现在城中如何了?”
      罗穗又给罗大帅满上了一杯,“和平接收,未动摇城中百姓一分一毫。只是长丰银行被张家洗劫一空,儿带人过去抢救,也只救下部分钱财以及辛小姐一人。”
      打仗,钱是根本。无钱,兵不来,粮不来,枪不来,炮不来。
      “罢了,那张家从来都是个土匪,这回老子死了,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他们张家的气数也就到此为止了。”罗大帅解了心头大恨,十分高兴,将杯中酒再次干了。饮罢,罗大帅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为父且问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当真能为罗家军筹到钱粮?”
      罗穗倒酒的手一顿。

      罗穗挨着罗大帅与大太太罗田氏坐下,“我离城那日,奉天军备司司长还叫儿给父帅带声好,等父帅迁营去奉天,他自会设酒摆宴,恭请父帅。”
      罗大帅乐得连说了三声“好”,可见对罗穗这差事办得极为满意。“都动筷吧,”罗大帅点点头,“我儿这一去极为辛苦,该多吃一些。”罗田氏忙不迭将近前的一道炖的酥烂的乳鸽汤盛到罗穗碗中,“对对,都瘦了,怕是日日想着给你父帅办差,连饭都不好好吃。”
      见罗穗吃了一些,罗田氏的心里才算是稍稍定了一些。
      “大帅,穗儿这次回来,会多待些时日吧?”罗田氏小心翼翼问道。
      罗大帅皱了皱眉,一脸“你又要闹什么幺蛾子”的模样。“穗儿也不小了,天津卫像她这么大的公子小姐,一个个都订了婚事。”罗田氏捏着帕子盘算着,“城西聂家也算是厚道人家,家中父母饱读诗书,最是通情达理不过,前几日我同聂家大太太在通元寺进香,探听过聂家的口风,她家大公子刚刚留洋回来,念得是洋人的学堂,学问定是不差。”
      “母亲说的可是聂慎?”罗穗放下筷子,“儿与那聂慎有幸在奉天见过一面,人是长得极好,只是性子飘忽了些。”
      罗田氏张了张口,“穗儿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儿与他打过一架。”罗田氏一惊,“狎妓便狎妓,他偏偏要欺负人家姑娘。儿看不过眼,帮着姑娘说了两句,他出言不逊,儿气不过,便打了。”
      瞧着罗穗一副打了人仍觉无所谓的样子,罗田氏越发愤恨罗大帅。她当初好好教导的女儿知书达理,连句高声说话都不敢,如今竟是敢打人了。再想想刚刚在房中换衣裳时,那腰间的枪匣子,哪里像是姑娘家该带的东西。
      若不是罗大帅,若不是他非要裹带着女儿往那虎狼窝里送……
      “哈哈哈哈哈,好!到底是我罗百通的闺女,瞧瞧这性子……”罗大帅笑语,本以为全家都会捧场,哪知看了一圈,各房姨娘俱是面色有异。
      “怎么,我儿打个人怎么了?别说是打人,就是杀他聂家一个小子,谅他聂家也不敢放一个屁!”罗大帅眼珠一瞪,端的唬人,满桌皆是静默无声,偏生罗穗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罗田氏见鬼了一般的表情。
      “儿知父帅向着儿,”罗穗夹了一筷子炒得油汪汪的火腿放在罗大帅的碗里,“大抵母亲和姨娘们还拿儿当娇滴滴的小姐看待。却不知,儿早已发愿,今后只当罗家少帅,便是婚配,也要女婿上罗家门来。”
      罗田氏与众姨娘俱是一惊,罗田氏显然更震惊些,“招婿?”

      辛语嫣只知道罗穗是个蛮横无理的,没想到家里粗使的奴仆都一个个像极了野蛮人。被分来伺候她的丫头就十分壮硕,这在奉天城里从未见过。辛语嫣瑟缩了一下,总觉得那丫头蒲扇似的巴掌下一秒就要打在她身上。
      “辛小姐,”丫头面带哀求之色,“您好歹吃一口,一会少帅来了,见您一口没动,怕是要杀人了!”
      这厢正劝着,忽听外头传来推门之声,屋内二人一瞧,正是罗穗迈步走了进来。
      罗穗进了屋来,解了披风挂在门口的屏风上,笑道,“好丫头,我叫你来是照顾辛小姐的,你倒是惯会用我的名头吓唬人。”那丫头见罗穗来了,换了一副委屈模样。
      “少帅!”丫头快步迎了上去,“奴婢谨记着少帅的嘱咐,好生伺候辛小姐的,还特意叫厨房准备了饭菜。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们奉天人听不懂咱们这儿的话……”
      罗穗摆摆手,低头看着桌子上的饭菜,有些了然。“行了,不关你事。你以后记着,辛小姐的饭菜别做的这么油腻,她不喜。”
      丫头撇撇嘴,说自己记下了。
      罗穗支使走了丫头,屋里就只剩下她和辛语嫣二人。
      “刚才在前厅,一桌人闹哄哄的,我也没吃多少。既然辛小姐不喜欢这些,我让丫头去厨房再准备,你也多少陪我吃顿饭。”罗穗在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多是些浓油赤酱的菜,因为辛语嫣初来乍到,厨房不知道她的口味,就一律按照罗穗的喜好准备了。罗穗呼哧呼哧喝了碗汤,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你别怕,给你拨过来的丫头叫孙莲,她那人看着厉害,其实也是个软心肠的,以前伺候过我,是个好的,你放心大胆用就是。”罗穗喝了汤,吃了几口菜,觉得甚好,又给自己添了一小碗饭。辛语嫣听她慢慢说,遂放心了些。
      孙莲其间又来了一次,是给辛语嫣准备了一些清淡的菜,左不过是一些炖青菜豆腐之类的,这下孙莲再去请辛语嫣吃饭,辛语嫣总算愿意了。
      “这几日你先好生休息,旁的事等你休息好了再说。你住的这里是我的院子,平日里除了母亲,也没人往这儿来,你就只管随意些,不必拘束。”辛语嫣夹了一块豆腐,小口吃了,罗穗瞧着那艳红的唇衬着白嫩嫩的豆腐,有种说不出来的诱人,一时之间看愣了。
      辛语嫣被那道目光盯得久了,察觉些许,抬头看时,罗穗忙不迭移开目光,端起手边的茶杯佯装喝茶,却不知杯中的茶过于滚烫,却也愣是咽了下去。

      七姨娘回了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当夜罗大帅去看她,又闹了一阵,这会子七姨娘正扑在罗大帅怀里端的是梨花带雨。
      “你不要哭,”罗大帅怜惜地拍了拍七姨娘的发顶,“穗儿打了胜仗回来,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你这个时候去触她霉头,她肯定不依。”
      七姨娘眼中现出愤愤之色,“不过是一个丫头,靠着大帅在前头提拔才挣来那点子军功,有什么好得意的!日后,若是妾为大帅诞下男丁,大帅可一定要让咱们儿子也去带兵打仗去!”七姨娘水蛇一般紧贴在罗大帅身上,柔若无骨,直教罗大帅酥了骨头。
      “大帅,今儿我瞧着大小姐的院子里还住进去一个姑娘,大小姐连自己的丫头都拨给那个姑娘了,大帅可知道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一想起帅府门前那惊鸿一瞥,罗大帅顿时感觉靠在怀里的七姨娘索然无味。“奉天辛家的人。”罗大帅眯了眯眼,脑子里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难不成她就是那个掌管着长丰银行,辛家的女儿?”七姨娘咋舌,“怪不得瞧着周身的气派不一般,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酸溜溜的语气叫罗大帅直皱眉。
      “不早了,今晚就不在你这边歇了。”罗大帅推开身上的七姨娘,起身走了出去。
      七姨娘一怔,顿时傻了眼。
      “大帅……”
      任凭她咬碎了一口银牙,也不见罗大帅回头看一眼。

      罗田氏正要歇下,忽听门口有人掀了帘子进屋。乔孙氏忙去瞧,罗田氏就听外头传来乔孙氏给罗大帅问安的响动。
      他大半夜不去哄那个狐媚子,怎么来我这儿了?罗田氏心下生疑,仍旧披了件衣裳坐了起来。
      “大帅这么晚来,有事?”罗田氏淡淡问了一句,语气淡薄,丝毫没有夫妻之情。
      罗大帅觉得这语气刺耳,正欲发作,忽想起心底所念之事,只得强忍住了,放缓了语气道,“无事便不能来看你?你我是正经夫妻,何至疏离至此?”
      罗田氏犹如听到笑话般,“大帅想要夫妻和合,自这寿禧堂往西去,有大把的人上赶着。”罗大帅偏就不喜旁人忤逆他,罗田氏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唱反调,心里早就窝了火。“你这贱妇!”

      罗穗已经睡下,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有人急忙来敲门。
      “少帅!快去寿禧堂瞧瞧吧,大太太那边出事了!”罗穗猛地坐起,随手抄起屏风上的披风,便融进了茫茫夜色之中。辛语嫣的屋子就在罗穗院子的西厢里,将外头的动静听的一清二楚,披衣坐起,孙莲听到动静就赶忙进来点了灯。
      “外头怎么了?”辛语嫣问道,孙莲也是匆忙间起来的,发髻都有些松散。“听着像是大太太那边出事了,我娘来叫少帅去瞧瞧。姑娘也别担心,早些睡吧。”
      辛语嫣点点头,和衣睡下,却又睡不真切,恍恍惚惚间只觉天际慢慢变亮,再一睁眼,惊觉外头已然天光大亮。
      罗穗居然一夜未归。
      孙莲红着眼进来为辛语嫣梳洗。
      “这是怎么了?”辛语嫣问道,孙莲用手背揩泪,“昨夜里,大太太去了。”
      辛语嫣吃了一惊,昨日还见着那大太太精神好的很,怎么突然就去了?但转念一想,罗家里那么多女人,一个个瞧着都不是好相与的,难保这中间没什么恩恩怨怨的,自己还是不掺和为好。
      辛语嫣以前见过杀伐果决的罗穗,见过嬉笑怒骂的罗穗,见过凶神恶煞的罗穗,唯独没见过现在这样颓丧的罗穗。
      眼珠子都熬红了,形容枯槁。虽跪在灵堂上,但身上处处散发着狠戾,像是随时能暴起杀人一般。辛语嫣每日清晨来给大太太上一炷香,总是安安静静来,安安静静走,其间或瞧一眼罗穗,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只得转身离开。
      只是每次离开,身后总像是被什么阴冷黏腻的目光盯住一般,令人心生不适。可每每瞧去,发现灵堂上并无人注意到她。
      真是奇了怪了。
      家中主母新丧是大事,照理,所有的妾都是该为主母守灵戴孝。但帅府这七个妾,各个都存着自己的心思,真正为主母的服丧的却是一个都凑不齐。表面看过去一个个都披麻戴孝,那孝服下头却是或红或绿的锦衣,头上的珠花首饰也是一样不少。罗穗带着怨恨的眼神一一扫过,隐在宽大袖子下握紧了拳头。
      寿禧堂在丧期过后就被罗大帅下令封缮,往日寿禧堂的丫头们都被分到了别的院子各处,乔孙氏是罗田氏的陪房,不好再另寻主家,罗穗强留之下,乔孙氏就进了罗穗的院子,做起了掌事。
      “孙妈妈,”乔孙氏甫一进院就被罗穗单独叫去房中问话,“这些年我不在府里,母亲发生的所有事,我本打算在我回府之后再慢慢打听。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孙妈妈,你是待在母亲身边的老人,一心向主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你只管把这些年母亲周围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了。”

      罗穗进屋的时候,脸上带着杀意。
      辛语嫣坐在窗下看书,捧着一本《三刻拍案惊奇》读得正入迷,一绺鬓边长发落在肩上,冬日的暖阳斜斜映在她身上,仿佛将她罩了层圣光。辛语嫣进了帅府不便出门,衣裳尽都是寻得罗穗过去的旧衣裳,今儿她穿的是个素色的镶了十六颗小北珠的掐丝孔雀纹罩衣,这衣裳还是罗穗十四岁生辰时,大太太熬了半个多月制成的生辰礼,
      原本胸中满腔怒火,罗穗却在看到这样一副景象时,忽地消弭。
      大抵,许是有人陪在身边的。
      罗穗放轻了脚步,孙莲就坐在屋门口做绣活,瞧见罗穗正要喊人,被罗穗拦下了。
      “这几日,辛小姐做什么呢?”
      “辛小姐是个安静性子,知道府中忙乱,就每日只看看书写写字。”孙莲照实说了,心里大抵是喜欢这个辛小姐的。罗穗点点头,“我就来看看,你忙你的。”
      辛语嫣过去在家中时,多看些经济商事的文章,做好了接手银行的打算。现下奉天城破,银行倒闭,辛家皆亡,她也再无甚牵挂,便寻了些闲书来读,没成想,这一读当真是入了迷。正觉外头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倏地书上显出了阴影。
      果然是罗穗。
      “好久不见。”罗穗眯了眯眼。
      在辛语嫣看来,大太太出殡之后,罗穗很快就恢复了过去的模样,但似乎又跟以前不大一样,具体是哪里变了,她说不上来。
      “罗少帅,”辛语嫣放下手中的书细细打量,“今日瞧着好些了。”
      罗穗微微一笑,“多谢你挂念,我已经好了很多。”随手翻了翻她放在案边的书,“若想看书,可以往我屋里去找,像这样耐读的,我那里还有不少。”

      不知是从何时起,帅府中开始流传着大帅要将一位姨娘扶正的消息,这消息都传到辛语嫣的耳中,可见这种说法甚嚣尘上,连她这个外人都不避讳了。
      辛语嫣听罢只是冷笑,也并未多说什么。
      大家门里,谁家没个阴私龌龊。搁在以往辛家,都还有家主宠妾灭妻的事情,若不是辛语嫣的母亲在银行占着大半股份,只怕是她们母女早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府中下人倒是一直兴致勃勃猜测,到底哪个姨娘会获此殊荣。这日辛语嫣在院中侍弄花草,还听到有人在嘀咕。
      “二姨娘与大太太是远方表姐妹,又在府中伺候多年,若论情分,二姨娘定是最有希望的。”一丫头信誓旦旦说道。
      “你说什么呢,现下府中最得宠的明明是七姨娘。”有人反驳。
      “你们懂什么,现在府里是四姨娘掌着中馈,要扶正,肯定还是要看谁手中掌着实权。”
      辛语嫣正听得热闹,忽闻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三个丫头全都拖下去,也别打她们,径直叫人牙子来发卖出去。”罗穗淡淡道。之前在背后谈论主家的三个丫头纷纷跪地求饶,个个声泪俱下。罗穗在其中一人身旁蹲下,“你刚刚说谁能扶正?”语气不妙。
      辛语嫣心里咯噔一声,怕是要坏事。
      “七,七姨……啊!”丫头颤颤巍巍回话,话还没说完,就发出一声惨叫。罗穗起身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拖出去吧。”
      辛语嫣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不太好。转身欲走,那边猛地窜出来一人,“谁?”
      罗穗见是辛语嫣,手中的短刃倏地收回。“你怎么在这儿?”语气柔和许多,但面色仍旧不善。只见她脸颊上还散落着点点血迹,许是刚刚溅上的,一个丫头躺在地上,看着像是断了气。
      辛语嫣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罗穗低头看了看手帕,周身的戾气像是瞬间褪去。“我在这儿种了些花,没成想她们在这儿。”辛语嫣看罗穗擦的不得要领,便接过手帕替她擦拭。
      二人挨得极近,罗穗甚至能感受到辛语嫣口鼻间呼出的热气,温温热热的扑在她侧脸上,也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幽幽香气。罗穗一时鬼迷心窍,手不自觉环上辛语嫣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擦了什么香粉,怎么这么香?”说罢,还将脸埋在辛语嫣的颈侧细细嗅了嗅。
      辛语嫣一怔,浑身僵硬。
      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直,罗穗松开了手。“回去吧,外头风大。”罗穗转身欲走,辛语嫣咬了咬唇,抬手拉住了罗穗的袖口。
      那一瞬间,罗穗似乎被巨大的幸福环绕着,叫人昏昏沉沉,恨不得溺死其中。
      一吻终了,罗穗笑语,“You know how sexy you are?”

      少帅最近整个人都很不对劲。孙虎悄悄觑了一眼正伏案处理公文的罗穗,整个人,整个人……孙虎想了想,像是发了春的猫一样。
      “孙虎,”罗穗抬起头,“把这个文件送到天津整备军联合公署。以后这种无关紧要的文件不必等着我来签,你自己处理了就是。”孙虎怔了怔,没接文件,“是大帅说这份文件很着急,需要少帅来签字才行。”
      罗穗皱眉,翻开文件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这里面不过就是提联合练兵的事,难不成还漏了什么?”
      “那不可能。大帅交给属下之后,这份文件片刻不敢离身。”孙虎忙不迭解释,就差指天发誓,罗穗自是相信孙虎的,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孙虎的为人没人能比她更清楚。“好,我知道了。”罗穗站起身,“我回去一趟,练兵的事我全权交给你,去挑一些新兵过去,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充充场面就行。”
      孙虎得了差事,敬了个军礼便走了。罗穗心里有了些计较,急匆匆回帅府去,怕是罗大帅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半路上,罗穗勒马在五柳桥头驻下,桥头东边有一家果子铺,他家的蜜酥果子做得最地道,上回辛语嫣吃了就赞好,这回再买点,说不定还能哄得她高兴,晚上还能再来一回。
      还冒着热气的蜜酥果子抱在怀里,罗穗掏出一个来尝了尝,甜的齁死个人。“也就她这种娇滴滴的小姐喜欢。”嘴上抱怨着,脚下却不含糊,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便往帅府飞奔。哪知还未进帅府,远远便瞧着帅府门口又挂了红彩。
      难不成,真是哪个妾室要被扶正了?
      罗穗催马前行,甫一到帅府门口,便冲向府里。倒是怀里的果子护得安安稳稳的,半点不曾洒漏。

      辛语嫣昏昏沉沉间被人换了衣裳,还推上了一辆车,许是车,又许是轿子,反正颠簸得很,直教她胃里犯恶心。眼皮子也很沉,饶是她努力半晌也睁不开,意识倒是清醒,周围的声音也听的一清二楚。
      不远处有敲锣打鼓声,像是谁家要娶新娘子,过一会这车或是轿子走近了,还能听到有人道贺。
      这是来到了谁家办婚宴的地方了?辛语嫣暗想。她清楚,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这人生地不熟的天津,除了罗穗和孙莲,自己谁都不认识。今天一早罗穗就被叫去处理公务,并不在府里,孙莲那丫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早上都没见到人。
      自己怕是遭了绑架了。辛语嫣尝试动了动,身上一阵酸麻,是绑匪用了药。
      辛语嫣开始回想自己今天用过什么东西,早上起来的时候喝了堂屋里的热茶,因为早起有些饿,还挑了一块一口酥来吃。这些全都是罗穗屋里的东西,照理不应该会有人动手脚才是。
      辛语嫣猛地想起来,她回自己住的西厢之后,四姨娘房里的丫头端来一碗药,说是专门防时疫的。因为昨日跟罗穗夜里混闹过头,不小心染了风寒,便叫罗穗给她买些治风寒的药来,她以为是罗穗吩咐四姨娘去买的,想来便是这药里出了岔子。
      四姨娘为什么要害她?辛语嫣百思不得其解,自打进了帅府,自己便整日窝在罗穗的院子里,并不曾与这些姨娘有过节。正想着,外头猛地一停,晃的辛语嫣差点吐出来。紧接着,就有人扶着辛语嫣出去,像是走过了长长的走廊,走的辛语嫣越发没了力气。
      敲锣打鼓声渐渐停了,辛语嫣被人放到了一处柔软的大床上。辛语嫣感受了一下,床垫像是最近刚流行的洋人传进来的席梦思,十分柔软舒适,昨晚罗穗还嘀咕着要换这样的床垫。
      不知过了多久,辛语嫣昏昏沉沉的,并不能直观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只听外头房门被推开,有人哼着难听的小曲走来。
      辛语嫣什么都明白了。

      罗穗咳了咳,吐出一口血沫来。
      白日她下了马,冲进帅府,正要质问父帅为何要在母亲尸骨未寒便急切再立正妻,谁知孙莲这时一脸急色跑了出来,说辛语嫣不见了。她一早被人支开,等发觉不对头回院子去看,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罗穗心里咯噔一声,发了疯似的跑去找父亲,还未进院子,就被人捂着头打了一顿晕了过去,再醒来,俨然是被关进了地牢。
      外头还能听见敲锣打鼓声,罗穗勉力坐起,肋下一阵闷疼。
      许是肋骨断了,罗穗喘了口气,疼的越发厉害。试着动了动,好歹手脚完好。
      牢门紧闭,罗穗能瞧见上面整整挂了三道大锁。罗穗苦笑,罗大帅当真看得起她。
      靠着墙根坐下,罗穗开始盘算眼下的情形。
      怕是罗大帅从辛语嫣进门那日就瞧上了,之所以一直忍住没动手,想来是自己院子里护卫的严实,不好直接抢人。今日一早他找了个由头把自己支使出府,背地里使了些手段才将人弄到手。
      煞费苦心啊!
      罗大帅自奉天城一战后就不能人道,这事罗穗早就知情。也不怕他会伤及辛语嫣的性命,毕竟罗家军还要指望着辛语嫣给筹钱粮。就是怕辛语嫣性子烈,跟他戗着来,她反而会吃苦头。平时娇滴滴的小姑娘,自己床上稍微用点劲儿就泫然欲泣的,这要是万一打了碰了,小姑娘一时犯了轴劲儿想不开……
      罗穗越想越怒,也顾不得身上带伤,放开嗓子就喊。
      “来人!”罗穗敲了敲牢门,“我有话要说!”好半天,才慢慢走出来一个人,罗穗费劲抬头去看,才发现是罗大帅身边的副官。
      罗穗扶着墙站起来,笑道,“全叔,父帅今儿娶新媳妇儿,我这当闺女的不当场道贺怎么行?”
      “大帅吩咐了,不必少帅道贺,少帅今儿能安安稳稳在这儿呆着,就算是全了做子女的心意了。”罗穗暗骂一声老不要脸的,面上却得装的高兴,“我爹这话说的,爹要娶小后妈,我怎么可能捣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全叔,你好歹得让我送份礼吧?”

      太阳在东边才冒了个头,帅府里都还静悄悄的。
      府里添了新姨娘是常事。按照往常惯例,这一大清早的,该是新姨娘给大太太敬茶的时辰。可如今大太太去了,正房太太的位子空悬,便将敬茶这礼省去了,何况现在大太太尸骨未寒,这个八姨娘就迫不及待进门,怕是以后都要受少帅的刁难。
      就在大家都准备一大早起来看笑话的时候,忽听少帅院子里的下人来报,太太起了,邀请各位姨娘去正厅叙话。
      众姨娘惊诧不已。
      “太太?太太不是去了吗?”七姨娘吃了一惊,拉住孙莲的手问道。
      孙莲被抓得疼了,龇牙咧嘴道,“七姨娘浑说什么呢,昨儿大帅不是新娶了太太,照礼,该是各位姨娘去拜见太太才是。太太仁厚,留各位歇够了再去叙话立规矩,七姨娘可不敢说这等不敬主母的话。”
      七姨娘闻言,一阵头晕目眩。
      主,主母?
      这样的场景不光在七姨娘处发生,除了四姨娘,几乎每个姨娘都闹了好大一通,众人咬碎了一口银牙,个个都发誓要去看看这新来的狐媚子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忽悠着一进门就扶了正。
      可到了正厅里一瞧——
      正厅里,辛语嫣端坐在高位上喝茶,乔孙氏在一旁恭敬伺候着,孙莲也走了进来,乖乖巧巧的守在辛语嫣身后。辛语嫣一改平日里的素色打扮,整个人娇艳了许多,还换了已婚妇人的头,梳了个高髻,鬓边衬了个玳瑁的插梳,并上一支湘妃色的绒花。许是为了避讳罗田氏的孝期,特意着了件淡粉晕彩的凤纹八答晕锦衣,并未着正红。
      新太太下首坐着的却是罗穗,一身藏蓝军装,正兴致缺缺地赏着手里的茶杯,背后站着的是副官孙虎。
      只是厅上却不见罗大帅的身影。
      见着众姨娘来了,正厅上的二人同时转过头来,眉眼间有着说不出的相似。
      众人心惊。
      七姨娘偏不信这个邪,非要做这出头的鸟。“八姨娘这是要闹哪样?这才进门一天,就跟我们这些惯伺候大帅的老人们摆谱了?”
      辛语嫣还未开口,罗穗倒是抢了头先。
      “来人啊,掌嘴。”孙虎应声而出,一巴掌下去,七姨娘的右脸立即肿起老高。“不敬太太,家法处置。”罗穗漫不经心说道。
      这下,众姨娘心里有了章程,新太太好高的手段,能得少帅在背后撑腰。剩下的姨娘就算再不情愿,面对这阵仗也都恭恭敬敬磕了头,罗穗很满意。
      “父亲昨夜里高兴坏了,闹了一夜,今儿早起来身子吃不消,说要多歇歇。往后这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一律交给太太处置,当然了,来找我也行。”罗穗站起身,悠悠一笑,“太太初来乍到,我做儿女的也得尽力分忧。”
      辛语嫣不动声色低下眼,将眼里的情绪掩藏好。“母亲,儿还有军务在身,待中午衙门放衙,再给母亲请安。”罗穗不着痕迹地握了握辛语嫣的手,示意她放心。
      “那中午早些回来,别在路上耽搁,想吃什么就叫人回来说一声,我让小厨房早早备上。”昨夜里,罗穗还是从地牢里逃了出来,正遇上罗大帅扬手要打人,就被跳窗进来罗穗一棍敲晕在地。
      罗大帅的身子早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棍子下去,醒来直接瘫在了床上,辛语嫣被吓了个半死。
      罗穗在二人互通心意之后便考虑过,辛语嫣的身份留在府中迟早是祸患,她一日在府中,二人的关系便一日不得公之于众。如今罗大帅倒是给她们提供了一个名分,就看二人敢不敢赌一把。
      于是辛语嫣的新婚之夜,她伪造了婚书,由罗穗这个继女亲自出面,坐实了辛语嫣帅府主母的身份,再以七姨娘开刀,借此镇住其他姨娘。
      “若是还有人闹呢?”辛语嫣靠在罗穗的肩头。
      罗穗从腰间掏出枪,“那就杀。这些女人跟我母亲的死没一个能脱得开关系,你杀了她们,也算是为我母亲报仇了。”辛语嫣熟练地拉开枪栓,看到弹匣里满满的子弹,辛语嫣轻笑,“一共六发子弹,一枪一个,倒是合适。”
      “那罗大帅呢?”辛语嫣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男人,肥硕的体态,穿着一件刺眼的喜袍马褂,只是他再也动弹不得,闭不上眼睛,嘴角流出涎水。
      罗穗看都不看,“自生自灭吧,反正罗家军已经在我手里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直护得安安稳稳的蜜酥果子,“尝尝,甜吗?”

      帅府换了新主。
      孙莲一早梳洗妥当,便去了寿禧堂当值。堂屋里这会子静悄悄的,想来太太和大帅都还没起。听昨夜值夜的丫头欢欢说,太太和大帅昨夜里闹了一夜,快天明的时候才歇下。孙莲吃了一惊,忙叫欢欢打住了。
      “不要命了!主家的墙角你也敢听!”欢欢吐了吐舌头,“孙管家,以前你不也常听。”
      孙莲佯装要打,欢欢吓得抱头鼠窜。“好大的胆子,敢编排起我来了……”孙莲笑骂了一句,而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孩子……
      没一会,堂屋里就有了动静,堂屋门打开,孙莲就见罗穗披着披风走了出来。“太太还在睡,谁都不许打扰她。叫人把东西挪到西厢里,我在那儿收拾。”
      孙莲应声去了。
      西厢里摆了早点,孙莲捧着今日的《大公报》来,端端正正放在罗穗手边。“太太醒了吗?”孙莲点点头,“刚醒了,这会子要了水,正在梳洗呢。”
      罗穗三两口吃了,回了堂屋,转过屏风就见辛语嫣坐在窗下正描眉。
      “怎么起这么早?”罗穗站在她身后,寻了个好看的金钗配她。辛语嫣从镜中望向罗穗,“你昨日跟孙虎商议的事我都听见了。你想追随那些南方革命军我是支持的,只是你这样贸然去投奔,我怕……”
      辛语嫣想了想,“我有一法子,就看你同意不同意了。”
      罗穗轻笑,“行啊,太太说说看。”辛语嫣嗔她一眼,“当年长丰银行留下的金库钥匙在我这儿,若想叫长丰银行东山再起,不是没有可能。”
      此言一出,罗穗大喜过望。
      “你是说真的?”辛语嫣点点头,“当时辛家都忙着逃命,父亲仍想着将我托付给张家,我信不过他们,就从父亲的书房偷了金库钥匙,只等我脱身。”
      “天津现在处处是租界,洋人在租界里的行径也是越发猖狂,<大公报>我看了,你跟孙虎说的我也都听了,你想做的事你就去做,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会帮。”辛语嫣起身,理了理罗穗的军装,“只是有一条,你须得记着。”
      罗穗激动,连呼吸都重了。
      “好生保全自己,若是不行就回来,我养得起你。”

      1949年,天津。
      “奶奶,奶奶!”小宝摔了个屁股蹲,哭着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哭声很快就引来一位白发老太太,急急忙忙走出门来,忙不迭将小宝扶了起来。
      老太太心疼的拍了拍小宝身上的浮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罗奶奶跟辛奶奶呢?”
      小宝吭哧了半天,好容易止住了哭,“辛奶奶想吃煎饼果子,跟罗奶奶一块去巷子口买,可罗奶奶说没带钱,让我回来问奶奶要钱。”
      老太太张了张口,叹了口气。
      这俩祖宗……
      小宝揣着钱正要往巷子口跑,正巧碰到小宝的舅爷爷。“舅爷!”小宝认得他,奶奶说,舅爷帮罗奶奶和辛奶奶管着银行,特别有钱,只要舅爷来,小宝保准就有口福了,所以小宝跟谁都不亲,就亲这个舅爷。
      “哎!好小宝!”孙虎抱起小宝,“你奶呢?”
      小宝指了指屋里,小心翼翼地说,“舅爷我跟你说,刚刚罗奶奶跟辛奶奶又买煎饼果子不带钱,奶奶正生气呢!”
      孙虎不解,“生气?她生什么气?”
      “舅爷真笨,罗奶奶和辛奶奶买好吃的,不给奶奶买,奶奶当然生气了!”孙虎听罢,哈哈大笑。“那舅爷给你奶买煎饼果子,小宝拿过去哄哄你奶,行不行?”
      孙莲从屋里走出来,“小宝!等你爹回来,看我不叫你爹打折你的腿!”
      孙虎忙把小宝护在身后,“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不知道收收脾气!”说罢给小宝使了个眼色,“快去给你罗奶奶送钱去。”
      小宝一溜烟儿跑了。
      巷子上空不知是谁家的鸽子在盘旋,鸽哨声悠悠荡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