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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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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马上把剑放下,朕可以饶你不死!”
这是一句多么愚蠢的话,但确实是从堂堂大汉天子口中说出。
刘奭的心乱了,他不敢想,萧育手上的剑刃稍稍往后送一送,会是怎样的后果。
黑暗潮湿的牢中,元帝面色阴沉。
“不惩罚你们,朕的颜面何在?”
萧育听到这句话,一直崩着的表情反而松了,他笑了,笑的讽刺。
信任、纵容,刘奭用这样的话在自己耳边说了多少年,如今,他不信自己,他竟然不信。
萧育起身,带着一种无畏和骄傲。
“陛下终于肯说出真心话了。”
“什么意思?”
“陛下爱过皇后么?陛下在意的是颜面何在。为了这个颜面,陛下可以诬陷对您忠贞不二……宽厚善良的皇后。”
萧育急急转过话锋,错开眼神,“谣言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你选择相信,只是为了保住颜面。”
他顿了一瞬,抬起眼角,“你懂皇后的心么?”
「刘奭,你又懂萧育的心么?」
人在生气的时候,好像什么都说得出口,如刘奭现在,就说了决不能说的话。
“竟敢对朕如此无礼!”他却忘记了是谁一直以来纵容着这无礼,并说最喜欢这份骄傲的坦诚。
“你不要以为,朕对你父亲的死心存愧疚,就不敢杀你!”他忘了,这件事是他们之间一直想忽视的坎儿,如今他却自己挖了出来。
“你信不信?朕现在就可以要你的命!”
所以萧育的语气变得更讽刺,神色也越发倨傲,近乎蔑视。
“信,我当然信。陛下九五之尊,想要谁的命,有谁敢说一个不字啊?如果要了臣的命,能解陛下心头之恨,让陛下挽回颜面,臣甘愿受死……”
在他说出“信”字的时候,刘奭已经有些冷静下来,待萧育一席话统统说完,刘奭已经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但他确实放不下天子的颜面,所以他只能又说出比方才在上林苑里更愚蠢的话来。
“你想一命换一命?朕偏不成全你!”
刘奭拂袖而去,对身后萧育疾呼的“陛下”置若罔闻。
宣室殿里,刘奭来回走动,手上的书简看不进一个字。
次君该是恨他了,这一次,他将次君伤的深了,很深了。
可他要怎么办?
一听说后宫谣言纷起,竟连太子刘骜都向他告状,要他怎么办?
其实他从没有怀疑萧育同皇后间的清白,他只是害怕。
如今已不比从前了。
次君不是他养在太子府里闲散度日的庶子,不是可以任意妄为的年轻乐师,也不仅仅是教授太子课业的太傅。
君侯……御史中丞……
入了朝,就会有无数双眼睛戳在脊背上,黑暗里无数恶意的视线时刻等待着你犯错。
次君,若这件事闹大,朕保不住你,朕竟然保不住你,朕简直不敢想会变成怎样的局面。
所以他只能这样做足表面文章,大发雷霆,才能暂时堵住悠悠之口。
刘奭将竹简重重拍在案上,唤来自己最亲近常侍。
“根除永巷里关于皇后和萧大人的谣言,所有传谣言者,一个不留。”
揉了揉额角,元帝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次君啊,这些条人命,这些血,足够朕为你熄灭这狂暴的谣言之火了。
13
萧育在写明日要呈的上疏,油灯被风吹得明明暗暗,萧育头也没抬喊了声,“掌灯。”
一阵脚步声从外到内,然后灯火稳定,来人举灯站在他身侧。
萧育写完,转头想对掌灯的下人说一声辛苦了,结果一抬头就是一惊。
立刻起身转而叩拜,“臣参见……”
礼未成就被扶起,刘奭将灯台放下,露出笑容,“爱卿不用多礼了。”
“陛下怎会来臣府上?”
“朕很想你,就来了。”
刘奭伸出手去摸萧育的脸,萧育却退开半步,躲过了。
手尴尬的停在那里,随后缓缓垂落在身侧。
“次君非要同朕如此……疏远么?”
“君臣有别,礼仪当尊,并非是臣刻意疏远,陛下多虑。”
刘奭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悲怆之苦,笑到嘶哑。
萧育心有担忧,想出言劝阻,却最终忍下了。
“朕真后悔,朕不该让你入朝,不该……朕不该……”
元帝颓丧的坐在那里,单手撑着额头,自言自语。
萧育有些不安的看了看左右,担心有人误闯进来看见天子这幅模样。
“爱卿不用担心,你府中的下人都被我带来的小黄门遣下去了。”
萧育知道元帝近来一直有恙在身,不禁劝了一句,“陛下保重身体,切莫大喜大忧。”
刘奭放下手,一抬头就看见萧育一脸恭敬,与在朝堂上相见之时别无二致。他不禁又是一阵无声苦笑,卿如此,叫他如何不忧呢?
“次君,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朕?”
“臣惶恐。”
“是不是要朕死了,次君才能原谅朕。”
“陛下。”
刘奭毫不在意的笑笑,复又道。
“那次君不会等太久了,朕自己知道,朕的日子快了。”
“刘奭!”
萧育猛然起身,向他走近几步喊出许久不曾喊过的名字,为元帝一句妄言动了怒气,破了君臣之仪。
元帝一扫悲苦表情,伸手拉过萧育的手拖在怀里紧紧攥住,怕被他挣脱一样。
“次君,朕本来想慢慢的等,你总会心软的。可惜朕没有时间了,就当……就当你纵容朕一次好不好?最后这段日子,私下里我们就跟从前一样,不要管那些君臣礼仪了,好不好?”
萧育觉得自己喉咙里有些发干,说出口的话竟有些哽咽。
“不要胡说,你……会没事的,不要……胡说。”
元帝见他终于态度软化,哪里还能抑制住心内激动,立刻将人拥在怀里。
“次君,我的好次君……咳咳咳……”
萧育原本要伸手推开,却在听到他急促的咳嗽声时,转而轻轻的替他拍抚着后心。
“你会没事的,我们还有,还有很多时间……”
“咳咳,是……咳……朕舍不得,舍不得走。”
14
元帝缠绵病榻已经多日,最后他甚至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不准任何人入内探视。
他的皇后,他宠爱的昭仪、夫人们统统都被侍卫拦住,一个都进不去。
定陶王刘康是在这之前最后一个见过元帝的人,他是去给他父皇抚琴。
刘奭夸奖自己的儿子,但刘康觉得他父皇并不完全满意,而且他仿佛在透过自己的琴音,听着别的什么。
太子同定陶王的音律,全由一人教授,承明殿太傅,萧育。
刘康看见他的父皇吐了很多血,刘康不明白,父皇想听琴,为何不找萧大人。
不是不想找,是刘奭不能找。
刘奭的心里,想改立储君,但刘奭知道,萧育不同意。
如果见了他,自己就下不了决心,所以……还是不见了。
但萧育还是来了,刘奭看见他闯进寝宫有些无奈,不过他仍旧挥退了拟诏之人。
刘奭突然想起了自己同门口侍卫传的口谕。
「萧御史若执意硬闯,你们……就别拦了?」免得,不小心伤了他。
其实,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他是想见萧育的,也只想见他。
“造成这种局面的,正是陛下你啊。”
刘奭无力的虚撑着眼皮,静静看跪在自己榻前的人。
果然是次君啊,只有他的次君,敢这样跟他说话。
“若陛下执意要废太子,臣愿第一个被赐死。”
刘奭想笑,却没有力气笑,又拿命来威胁他,可自己偏偏没有办法,他舍不得。
即便如今自己命在垂危,他还是舍不得带他一起走,舍不得。
“论才智能力,始终都是康儿更胜一筹。”
刘奭知道,这一点,萧育也很清楚。
他的皇子们,都是萧育的学生,比起自己这个父亲,做为老师的萧育,更清楚每个孩子的资质。
萧育自然是清楚的,但他的眼泪却落下来,不仅是因为刘奭想废长立幼。
更因为刘奭的虚弱,他已经这样虚弱了,连说话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哪里还有往日威严的样子?
“帝位若传给康儿,大汉江山一定会更加稳固。”
刘奭话虽这样说着,但他心里已经软了,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萧育的眼泪了。
久的他差点以为,自己能忘记这种,心软的感觉了。
他们又说了很多,渐渐的刘奭背过身,只是一味的咳嗽,咳的萧育心惊。
然后咳嗽声止住了,刘奭依然背着身,一动也不动。
萧育狠下一些心,他要替刘骜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但话出口,却已经是带着颤抖的恳求。
“刘奭……你……你回头,回头看看我。”
元帝艰难的转过身,嘴角还残留一些鲜红的痕迹,想来是他刚才咳出了血,却不忍叫萧育看见。
只好困难的用自己已经无力的手,慢慢擦去,却还是留下了痕迹。
萧育伸出手,用指尖细细的替他揩去唇角的血迹。
刘奭艰难的喉头滚动几下,嘶哑着开口。
“次君啊……那边案上的琴……当年你去西域时交给朕,让朕留在身边。如今……朕还给你。”
萧育点点头,已经不能言语。
“去,取来,替朕……最后抚一曲……”
一曲琴,好似昨日记忆中一般,清越铮铮如流水缓缓而动。
曲声歇,萧育的手按住不动,他闭上眼,泪水滴落在琴,凝于弦上。
他睁开眼去看龙榻上的刘奭,元帝的面容平和宁静,仿若睡去。
竟宁元年五月,汉元帝,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