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逾矩》诉余年

45、狠辣

　　景妗之将药瓶匿入衣袖，余霞满天，赋仙庭外雨声淅淅沥沥，寒风中零落着雨露。

　　她抬头望向断层的天，一切都像是一场极易破碎的梦，虚弱、美丽、沉沦……

　　这场梦太长了，景妗之必须撑下去，哪怕只剩下她一个人。

　　回到坤宁宫，层层垂帘之后的高位上，坐着整个大靖最为伟岸的女人，她的强大，足以和朝堂之上的任何一人分庭抗衡。

　　可同样的，她的强大，令所有的弱者窒息。

　　强者无错，弱者悲妒。

　　景妗之兀自走到案前，斟酌许久，最终亲手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她翼翼端着茶碗，一步一步穿过这一层又一层名为命运的薄纱。

　　她漠然弯下本该挺直的脊梁，双手恭敬捧起茶碗，一字一句道：“母后，请用茶。”

　　君茹兰抬眼凝视景妗之，深埋的身子叫人看不清神色，她沉声道：“母后教过你，女子的脊梁当比男儿硬，女子的头颅当比男儿傲。”

　　景妗之蛾眉紧蹙，她轻轻阖上眼。

　　“滴嗒”一声——

　　一滴泪珠滑落。

　　君茹兰望着景妗之手中泛起点点波澜的茶水，冷眼道：“钰王遇刺，妗之可要去看看？”

　　闻言，景妗之将腰身再度屈下，她抻直双臂，双手不由控制的轻颤着。

　　她咬住呢喃与悲凄，只寒凉道：“皇兄遇刺，妗之深感忧心，但妗之不通药理，便是去了也无济于事。”

　　君茹兰伸手接着茶碗，茶碗的另一头却被死死握住。

　　“你啊你，还是沉不住气。”

　　景妗之咽下哀痛，直直跪地，她将双手高抬，只有一碗茶，可这是她唯一的筹码，她只能双手奉上她唯一的筹码。

　　她是个赌徒。

　　这条命，她只能赌。

　　君茹兰轻叹一声，终是松了口，道：“本宫让意卿去了。”

　　景妗之松开手，无言叩首。

　　君茹兰接过茶碗，握在手心，静静等待着手中茶水失去温度。

　　这碗茶，她没喝。

　　她起身扶起了景妗之，又将这份筹码，留给了景妗之。

　　***

　　霍府。

　　水寒风似刀，刀锋划过磨刀石，犀利的令人身心发汗，作呕的锈味儿弥漫在雨露里，一只白鸽飞过霍府高空，风雨无阻。

　　霍云明高坐正堂，淡漠扫视底下之人。

　　空气里沉寂的寒意，杀人于无形。

　　“你的身份倒是叫我意外，名字，家事一概查不出。”霍云明道：“是谁把你送来闽都的？”

　　女子手脚被缚，瘫坐在地上，她嗤笑着望着霍云明，只悲悯道：“都说霍家文豪冠绝天下，我看你霍云明也不过是个蠢货，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竟有空来管这档子闲事。”

　　霍云明好笑道：“命里自有数，我是不是死到临头不好说，至于你——”

　　霍云明顿住，也没了下文，他突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霍云明笑的愈发肆意张狂，似是着了魔，他不合时宜道：“我饿了，想吃生食。”

　　霍云明起身抽出孜影腰间的刀，后者眸色一沉，却自觉颔首退了出去。

　　女子微怔，抑住慌张厉声道：“霍家清誉世家，你敢杀我！明日闽都巷间便是你霍云明滥杀之言！”

　　“你好像没搞清楚啊。”

　　霍云明撕下人皮，里头不比他人干净。

　　他挣扎着扯开心底自发的锁链，露出天光的獠牙锋利似狼，那是他初入官场时学到的狠戾。

　　不为人知的糜烂，恶臭，都是他不曾出手的收敛。

　　霍云明撤下廉耻，道：“姑娘，我也是五族之人啊。”

　　女子瞬间呆愣，五族之人……

　　大靖五族盘根百年，如日中天的背后踏着的是累累白骨！

　　他们是大靖的吞噬者，他们疯狂的汲取着，肆虐的大靖的一切！

　　明面儿上的霍家代代皆为状元文豪，清正廉洁是他们，知礼明仪是他们，光风霁月是他们。

　　以至于久而久之，人们渐渐忘记了，霍家……亦是五族之一！

　　是剥削大靖的五条蟒虫之一！

　　那是虫子啊，最恶心的吸血妖魔啊！

　　所有的美誉，都掩盖不了他们本质上的腐臭！

　　霍家再怎么日落西山，那依旧是压在整个大靖身上的一颗毒瘤！

　　当光辉褪去，它会毫不留情的撕下廉耻的伪装，露出卑劣的丑态，将这座土地上的养分，无耻的吞噬殆尽！据为己有！

　　这才是五族！

　　这才是霍家！

　　而霍云明……正是霍家，这一辈的五族，新一代的掌舵者之一！

　　霍云明笑的阴森可怖，他突然哀怜道：“我是霍楠啊！这里是我霍府啊！我要杀你，谁敢把消息走漏？谁能把消息走漏？”

　　女子彻底慌了，她不住的哆嗦着，鼓着胆子道：“霍云明！我杀钰王，与你有何干系？！莫不是你与钰王有私交？！”

　　“噗嗤”，霍云明仍旧笑道：“你还是没明白。”

　　他蹲下身，横刀架在女子脖颈上，道：“骁王没有告诉过你吗？杀人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最为简单的选择，可对于你们而言，一旦落到我们这些人手里，死亡才是解脱，才能解脱。”

　　刀锋的冰冷传入大脑，女子强行抑制住浑身的颤抖，咬牙道：“你能怎样？！杀了我你还不是什么也得不到！”

　　“你有什么值得我得到的？”霍云明不屑道：“美色有用的话，困兽台上就不会没人救你，至于别的，你有吗？”

　　“你！”

　　“可怜啊，可悲啊。”霍云明眉眼尽显哀叹，他道：“你做了这么多，都要死了，却是没人救你，连一个求情的人都没有。”

　　女子双目赤红，她癫狂的扑向霍云明，却被一把横刀抵住脖颈。

　　霍云明惜道：“也是怪我，忘了嘱咐与旁人交涉时，要先捏住命穴了。”

　　“霍云明！”女子彻底爆发，怒吼道：“你这个蛇蝎！你不得好死！你要下地狱，炼狱万年！”

　　“这里就是地狱。”霍云明无情拆穿，冷声道：“我不是蛇蝎，是阎王，执掌炼狱。”

　　女子悲愤道：“凭什么你们吃人血却能活的这么风光？！我们这些人就生来卑贱？就活该被你们踩在脚下？我们只是想活！你凭什么杀我们？！”

　　“是啊，凭什么呢？”霍云明道：“我也想知道。”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是本就如此？

　　灵魂在撕扯着、挣扎着，它正扭曲着，濒临破碎。

　　霍云明站起身，刀锋所指脖颈，他想乞求，只道：“那你说吧，说了我就不要你的命，我把你的命还你。”

　　女子嗤笑出声，随即大笑道：“快要纠结死了吧，哈哈哈哈！霍云明，你不是那些人，可你还是蠢！蠢的天真！天真的人活不长久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善终！”

　　霍云明眼中雾气横声，手中银光一闪，刀锋划过，见血。

　　血花逐渐沾满了大堂，浸湿了霍云明的鞋底。

　　比烽烟焦土更令人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压抑着他的自我，抗衡着他的灵魂。

　　一些东西正在破碎，霍云明知道，回不去了。

　　他在原地，默默站了许久，也不知道想了什么。

　　很久之后，他轻声道：“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打算放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