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游侠录》听鹭声

1、汴城不欢迎新客

　　1
　　汴城，大马道街，正午。
　　整座城的富贵，都在这条斜对着城门的宽街上了。
　　直板的路，绝无弯折，一直插进汴城正中，再抬眼，竟赫然已是鼓楼之巍峨。
　　所谓马道，这路是极宽的，容得下贵乘御辇，八马并驾，而如今两侧多是商贩，昼夜不歇地吆喝。
　　王中羊肉汤，门大敞，雪天好迎客。
　　三匹骏马，逆着朔风猎猎，脚步轻捷地出现在街口，白天碎碎堕琼芳，那马蹄踏着乱玉似的白雪，沙沙作响。
　　最前头的一匹，身量颇高，惟马额正中有一墨点，四蹄净白，此外通体枣红，正是所谓“踏雪骅”。顶上是一英武少年，蜂腰猿背，虎目炯炯，身着赭色织金锦皮袄，腰环兽首金带，头戴麂皮毡帽，服饰华贵而不赘余，却是一派令人心折之正气。然最是奇处，这少年一双目在这雪光之下，竟呈淡金，朝四下略略一觑，威仪凛然，真如豹虎。
　　正中的青黑马膛宽腿修，乃番国名种，通身上下无一丝杂毛，识马者知它是“骐”，无知者只觉魁伟，不觉退两步远离。骑手同是十八九岁的少年豪侠，一袭鸦青皮袄，同是麂皮的毡帽，鹤势螂形，深邃桃花目漆黑如墨，眉宇之间，英气焕然，半额赤红的胎记本是缺憾，却更衬此人昂藏八尺，顾盼生雄。这少年有心要拿前人逗乐，一伏马鬃落雪，攥作颗弹子，扬手准准扔进一丈外兄弟的后领口，方才笑了。
　　最末，是一匹小青骢，个头尚小，皮毛油润泛光，两步便跃出几丈，马是活泼，人却不振，软鞍轻镫之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碧衣玉带，披件青缎面大氅，麂皮毡帽大得挡眼，倒见他肌肤皓白柔细，眉目皆是精致清秀，自如白玉所琢，薄唇微抿，仿佛时时含笑，却是一副病容，哪堪连日悲喜？这少年一手握了马鞭，另一手托着个紫铜袖炉，见前头两人打闹着加速而去，闷闷咳两声，腕一抖，马就吃痛，狠拔向前。
　　三匹马，在王中羊肉汤馆前停下来。三个人，也就从暴雪中遁进馆里的温暖来。
　　羊肉汤馆有两间房，一前一后，前头一间长而窄，几张桌子均是一层厚脏油腻，地上散乱摆十数个瘸腿木凳，贫客，寒吏，把几文钱朝左侧那一长条的木栅子一扔，一碗羊杂碎加上大块的锅盔就递到他手里。
　　锅盔，就是烤得匝实的无味大饼，除了麦香一无所有，得往汤里浸。
　　后头一间，却不只是卖羊肉汤。
　　那间房宽敞，明亮，当中搁了个风雅的大铜雕花炉，里头生火极旺，盼望要燎起来什么贵人的衣服。
　　迈进门里的第一条腿属于那虎目少年，可第一个进门的，却是那自诩为大哥的。原是虎目少年身长九尺，又急着进门，这羊肉汤馆少有“高人”造访，门修得矮，只听訇然一声，是多结实的一撞！
　　陈袭却已进屋，又掀了一道油腻腻的门帘子，在后房大喇喇坐下了。
　　三人都坐，两人是大马金刀坐得随便，最小的则蜷得紧，离火炉分明是近，更何况他手里还有那袖炉，双手戴了极细银丝织就的手套，照样还低低地咳。
　　店小二是王中老板的本家侄子，年方十八，热血澎湃，虽未入江湖，但也在这五湖四海的食客中觅了不少的信儿，一见那二位少年，骨头竟似都酥了，直到碧衣男孩抬头冲他笑，才记起自己肩负点菜之责，一阵发窘，旋踵欲走，却还是怯怯转过身，给客添一杯一半都洒到地上的茶。
　　当店小二的，本该口齿伶俐左右逢源，这会他倒哑了，缄默半晌，方挪到男孩身旁，躬身附耳，大抵把他当做了书童，“那二位爷是陈镖头的儿子陈袭，还有那漆小侯爷么？”
　　男孩笑而不答，这小二声量不小，那两人已听见了。
　　金瞳少年把毡帽摘下来，一头练阳灼内力造就的赤红短发，把屋里都烧得燠热，他咕咚咽一口茶，“我是漆狰，倒不必用爷来唤我。”
　　“唤他叔，我这做爷爷的勉为其难，当他爹即可。”另一个少年早摘了帽，一头墨发执拗上翘，也不自我介绍，目光只在屋里上下一扫，也喝一口茶。
　　漆狰咬牙，却看小二尴尬不已，又被男孩三言两语笑哄了，接过一钱银子，立刻便眉开眼笑，催菜去了，就再不见人影。旋身回应“不同你争这大的小的，咱俩……有这么火？”
　　那碧衣男孩笑道，“那明知山数日后，估计没人不认得二位哥了” 他虽是病容憔悴，笑起来倒很讨人喜欢。
　　迟了半刻，又道，“那小二说，店家的独子被火炭熏盲了眼睛，很可怜的。”
　　叫陈袭的，眼盯着油腻布帘出神，被漆狰隔着人拍了一掌才回头，“出名也挺好，我不怕出名，你怕壮么？”
　　2
　　三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伴着锅盔端上桌，焖炖酥烂的炸鱼浇着肉汤在人眼前晃荡，拌着嘴的俩人暂时握手言和。
　　这一切都很平凡，尽管两个少年看着绝非泛泛之辈，三人的表现倒和普通的市井少年别无二致，然而，尽管如此，已有数人忍不住往他们身上瞧，看猴似的，但没人会用近乎崇拜的好奇眼光看猴。
　　毕竟，上了“明知山”还能活着下来的，可能只有猴。而不是狼狈逃窜，是正大光明，言笑晏晏地下山，可能只有这陈大少爷，和那世袭的二等候。
　　明知山不是虎山，但有虎，具体还有什么，就没人“明知”了。那是今日最大的匪窝。“新死之鬼”李登，“飞头蛮”河悬悬，“慈悲菩萨”苏缺，“神仙眷侣”宋瘸子和哑夫人号称“魑魅魍魉”，又有山中王”朱中侯，“食月天狼”赵子刚，“小狸奴”王猫儿，“大罗刹”王僧豹，和他们驯饲的一众凶兽号称“百兽”，若有人胆敢过明知山，如不是巨富，就生啖其肉，如是巨豪，则层层盘剥让你倾家荡产，只剩贱命一条，如儿女双全，则儿子吃掉，女儿为奴，如茕茕孑立，则断手断脚喂那百千野兽。
　　陈袭是跟着焦原镖局的一众哥叔上去的，也忘了是父亲的历练还是自己的叛逆，一手执七七四十九斤的镔铁锁链，走了半月的羊肠道，一上去，就看见了匪旗。
　　在太阳底下泛着光的墨黑大旗，绣着似虎似豹的兽头。
　　雪山岌岌，北境旷然，那一处是两面岩峭相对，中间窄径平坦，长长一道罅隙，风啸中隐有虎吼。
　　在他铁索破风，一扬，一卷，勒断飞头蛮诡谲如游蛇的细颈之际，听到骨裂之声从身后传来，这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漆狰是陈袭上山五日后，提着他的炽日巽风刀把匪旗砍断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陈袭浑身浴血，用他还能睁开的，没被“小狸奴”碰到的一只眼看着他的发小。
　　那是寅时二刻，那日他俩都该十八岁，那一瞬间正好是陈袭出生的时候。
　　他俩已认识了十八年缺一刻——漆狰比他小一刻钟。
　　在他们几乎同时躲开“神仙眷侣”往他们腰胁要穴处刺的十三根“绝命飞针”，在两人同时暴喝一声，那对夫妻骤然被铁索紧缚，又骤然发觉喉头一寒的时候，他们认识了整整十八年。
　　他们下山时都瘦得皮包骨，肋骨下方三指还留着“新死之鬼”的箭头，臂上还留着“慈悲菩萨”的霹雳弹子，毛茸的胡茬已钻出来，浓密的发也极蓬乱，但眼都亮得如天上星辰。
　　此后有人叫陈袭“群魔俯首”，叫漆狰“震惶百兽”，绝不比他们的父亲，“秦潭双杰”的“一剑风雷”陈伏霖，“泰山难撼”漆天寅的声名逊下几分。
　　但他们身旁，这个至多不过十六岁的，白玉般的少年，又究竟是谁？
　　迎着周遭人看向他的两位友人的目光，他又露出那讨人喜欢的微笑，缓慢、艰涩地，眨眨眼睛。
　　3
　　炖羊肉是王中和他的老婆最拿手的菜，实际上，他俩也只会做那几样，做菜和杀人是类似的道理，只需要一招鲜，不仅能吃遍天，而且能声名远扬。
　　王中羊肉汤馆的确声名远扬。
　　现在，王中和夫人杨芳已经站在桌旁，笑得很亲善。
　　王中今年快五十岁，脸上的褶子每一条都夹着羊肉的肥油，“三位光临敝店，实在使蓬荜生辉，焦原镖局威名赫赫，拙荆幼时颠沛，也曾受镖局庇佑……漆侯爷更是慈善，前一阵子不是尚给贫人施粥么？”
　　杨芳是瘦高个，比她丈夫长一大截，说话声音尖亮，“况且您二位年纪轻轻，却为民除了大害，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呢！各位只尽情吃便是了！”
　　还未及人拒绝，两碟驴肉火烧，两坛陈酒已排到桌上，金黄酥脆，浮沉酒香。二人对视一眼，自伤愈后头回出门，恍惚间发觉除身为“秦潭双杰”之子外，自己竟亦是如此“风头无两”。
　　只是，四目相对，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阵仿佛毫无来由的，刺骨寒意。
　　王中和杨芳仍然笑着，这笑本全是和善讨好，甚至是谄媚，这一瞬间却仿佛能品咂出一丝讥诮——“当啷”！
　　落在地上是一双木筷，上头还沾着酥鱼的焦渣子，往上看，是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是一个死人，披着青缎面的大氅！
　　炽日巽风，刀气凛凛，这对夫妻的脸色顿时变为灰白。
　　但刀光一闪，竟无人落首，一条黑如暗夜的锁链，在陈袭磅礴真气御下，如剑直刺，金戈交鸣，生生拦住漆狰盛怒的一击。
　　客人哗然，顿时逃尽，王氏夫妻早已跪下，哭道对此事全然不知，淳淳的肉香里，已夹杂从王中□□里传出的难耐臭气。
　　陈袭面色不改，“这是易容术，你倒是看仔细再发疯，死的绝不是蛐蛐。”
　　又是破风之声，宝刀入鞘，漆狰眉头紧锁，再看一眼那惨白的死尸，还是别过眼去。
　　陈袭掀开尸体的大氅，从玉带上解下一把鲨鱼鞘镶宝石的短匕，割下一大块羊肉塞进口中，兀地用力把尸体的脑袋砸在桌上。
　　“想用这种伎俩骗过我们俩，未免想得太容易！”
　　漆狰已起身，没戴毡帽，掀开两道帘子，走进黑云黯黯，飒飒急霰里。
　　他先去安抚那青骢，听到陈袭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我知道你也不确定，”漆狰拍去马鬃上的新雪，“你把尸体的脑袋往桌上砸的时候，懈了力。”
　　4
　　王小二是王中大哥王平的儿子，今年十八岁，身长七尺半，黑脸膛，微胖。
　　小二是一个人的代号。
　　王小二每天丑时就得起床，往几十年的老汤里头加点羊架子，蹲在灶台旁边扇火。
　　小二只有一个任务，今日午时就要做。
　　王小二是本地人，说的是大宋正音，谁都听得懂。
　　小二和他的同伙，用手势交流。
　　他的任务非常轻松，绝不可能失败，况且他的队友非常可靠，那人叫做李交差。
　　李交差，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假名。
　　但没人敢问他真名真姓，他的义务只有“交差”。
　　漆狰给那匹叫“阿玉”的青马整饬完了马镫，转身时，王小二正在给一个挑夫端汤，手很稳，那碗汤很满，汤面几乎和碗齐平，从屋外，能看见汤上漂的芫荽。
　　——现在，漆狰发现那是一碗羊杂汤。
　　——陈袭的锁链在刹那间勾住了王小二的脚，所有杂碎都摔在地上，只有那学过武功的大杂碎，霎时站得稳稳当当。
　　试问哪家的小侄子，刚从乡下来投奔亲戚的，没混过江湖更不会武功的少年，能在店里还有一具尸体的情况下，给别人面不改色地盛一碗汤？
　　又试问哪家的小侄子，哪个叫做“王小二”的人，会有这般粗大遒劲的手指骨节，这般鼓胀的青筋，这般阴鸷的目光？
　　那“王小二”一言不发，双手顿时大了一倍，青筋转紫，冲着陈袭喉结处便推出一掌，两腿一蹬起个鹰击之势，要跃出店门，然后他眼前一黑。
　　原来一块油腻的门帘在他施展那“虎啸掌”的瞬间，被锁链一撩，盖在他脸上，接着是下颚和上腹两处同时受了一肘，嘴里一热，腹部一凉，他身子朝下倒，滚着那油僵的布，是个春卷模样。
　　这会，一阵暖风从屋里吹来，刚才的挑夫抱着尸体，也不交代什么，放在一匹遍身漆黑的瘦马上。
　　陈袭和他目光交碰，确认这就是他方才在店里，捕捉到外屋一个人眼中的神光。
　　“我是褚将斩，汴城的捕头，尸体我得带回去交给仵作，你们二位，久仰。”这男人有二十五六，乌发高束，一副落拓之相，却是神采奕奕，虽有疲态，仍无半点颓唐。
　　这竟也是个赫赫名捕，一把砍刀斩人斩鬼，只为公道。
　　他顿一顿，“我适才一直在场，这孩子……是不是刚才还尚未，烂成这样？”
　　循着褚将斩的目光，一个一身玄衣的青年用剑尖撩开尸体的衣服，那碧衣少年整个腹腔已经化为乌有，只剩森白的肋骨脊椎，颤颤巍巍地晃荡。
　　而赫然，地上那个“王小二”竟已死了，脑袋也开始发黑腐烂，一颗眼球大喇喇滚出眼眶，又化成黑浓的浆。
　　两个少年就算如何地久历江湖，也不由神色一变，“王小二”鲜红的舌暴吐，分明刚才只是被封住穴道，怎可能荒唐惨死？显然是有人不愿他开口，给他下毒，可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褚将斩拍拍靠他近些的陈袭的肩，却被捉住腕，轻推到一旁。
　　“捕头，这少年死者，你姑且录作身份不明行吗，我们进城的时候，他骑那匹马的蹄声消失了一段路…”陈袭吞口口水，他无法确定眼前人是如何态度。
　　“我怀疑有人把他掳走，又换个人死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相信他死了——这个人在店里的表现，不像从小和我们一块长大的人。”
　　褚将斩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玄衣青年，那青年点点头，于是他脸上显出些同情或是怜悯的神采，终于答应。
　　“我知道二位武功盖世，但你们应该对此事也有所耳闻。”
　　他甩开一册羊皮手卷，上面是十数个近日横死的江湖人。
　　谁能不知道？况且这两人的父亲就是“秦潭双杰”。
　　十五年前，修了邪术走火入魔的“竹叶青”叶玦鸣，杀死刚刚分娩的妻子“秋月仙子”裴芸，又让师弟“荧惑星虹”曲衍星武功全废，容貌尽毁，从此成了疯子。师出同门的“秦潭五杰”，也成了“双杰”。
　　叶玦鸣本已被陈伏霖，漆杉和其他高手杀死，如今他的功夫却再次出世，而杀的，正是当年叶玦鸣的一众仇人。
　　褚将斩低声道 “容我妄断，那少年是否姓曲？”
　　“这也的确是叶玦鸣的毒。”漆狰答非所问。
　　褚将斩已经上了马。玄衣青年随之而去，临行撂句“如果仵作发现这的确是易容，我马上来告诉你们”。
　　漆狰发现他从一开始，就在盯着自己，有点别扭地转转脖颈，听到他大喊，“我叫狄风云”。
　　陈袭突然在雪地里坐了下来，“其实我没觉得那个尸体表现得不像蛐蛐”。
　　漆狰说，“我知道”。
　　陈袭揉了揉自己的乱发，“我只是下意识认为他不会这样死，这个人是假的。”
　　漆狰说，“我知道”。
　　陈袭于是站起来了，很生气地，喘着粗气地，大声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打岔？！”
　　漆狰长长地出了口气，走到自己的马旁边，骑上去，“因为我不觉得蛐蛐会死得这么容易，”
　　他赶马向前，“因为我今天打算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