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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片冰心在玉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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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声向远,曾在那个烟雾萦繆的竹林吹断那似水的流年。焚香煮茶,曾在那个红颜绽开的桃花树下执笔染了黑墨。玉手如风,曾在那个春暖弥漫的花田香里拂进我的梦中。
是你吗,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个从来都浅笑如仙的你吗?是那个从来都不惹红尘的你吗??
师傅,是你吗?夜槿恒……是你吗?
上千的镇民密集地躺在祠堂里,民居里,甚至巷子里,大街上。满目是染病的镇民以及他们的亲人,全是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病人面如菜色,有的已经奄奄一息。那些还未染病的人守着自己的亲人,目光绝望而呆滞。老人守着白发苍苍的老伴,母亲守着未足岁的孩子,芳华正茂的妻子守着丈夫……
满地都是一些破烂的碗盆和呕吐物,狼籍不堪,发出阵阵恶臭。
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立在中央,手里捧着一叠肮脏的瓷碗药罐。那袭白衣不再纤尘不染,污物脏水弄了一衣。头发些微凌乱,轻轻地滑过他的脸颊。那双永远干净漂亮的手不知被什么划出几道伤口,血还未完全凝固。有病人怨恨地低咒了几句,扔出一片破瓦,他不躲不闪也不喊疼,静静地放下一碗汤药。
黛蜜仿佛被施了咒,全身动弹不得,望着那一抹熟悉的白影,只觉心尖疼得厉害。
你从不会让自己的衣角沾上一粒尘埃;你从不任由那墨发被风吹乱;你从来不会弄脏你那吹箫抚琴的手;你从来都不会这样俯下身姿……
而你现在,为了我,是在干什么?
夜槿恒脸色依然是宁淡如常,只是眸中已露出一丝倦色,还有不为人知的黯伤。他正要弯腰继续捡起瓷碗,以备继续熬药,却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熟悉的目光。
缓缓回头,霎那间眼里波浪骤起。手里的碗碟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蜜儿?!”
黛蜜不答,死死咬着下唇,只定定看着那一脸惊慌的夜槿恒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看他脏的衣,看他乱的发,看他流的血。看那因自己而被染脏的九天谪仙。静静地看,细细地看。
“蜜儿……”
夜槿恒快步走到她跟前,想擦擦她脸上那不知何时流下的两行清泪,又似想到了什么,慢慢垂下。第一次,夜槿恒觉得自己有些无措了,慌乱了。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声安慰。 “蜜儿,莫哭。”
黛蜜盯着他的眼睛,那盈满泪水的美眸如天亮前的紫薇星般亮得夜槿恒有点晃神。他清晰见她眸里浮上一层晶莹的水雾,心里一疼,忙道:“蜜儿,莫哭,这瘟疫,不是你的错。”
“夜槿恒!!”她扁起嘴,忽而大吼一声。
夜槿恒微微一愣,湖眸荡起一丝涟漪。他抿了抿唇,随即轻笑,那眼里的倦色被一扫而光,有什么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汇入他的黑瞳中,熠熠生辉。
“谁准你瞒着我了?你真过分!”
他微微一叹,“是师傅不好。”
这柔柔的一句话像春水般冲开了黛蜜心里的闸,她抽着鼻子,缓缓将脸埋进夜槿恒怀里,泪流得更凶,小手用力地胡乱捶打着夜槿恒的腰际后背。
“蜜儿,师傅身上脏。”
他说着便要后退,又因为手脏不敢用手推开。谁知黛蜜不仅不肯放手,反而抱得更用力,小脸紧紧贴着夜槿恒厚实温暖的胸膛,闻到他身上一股微苦的药味。
夜槿恒浅笑一声,无奈摇头,也顾不得其他,终伸手揉了揉胸前的小脑瓜。
“夜槿恒,你坏蛋!”
“是。”
“夜槿恒,你过分!”
“是。”
“夜槿恒,你骗子!”
“是。”
黛蜜一直在男子怀里嘟哝,男子一直无奈而又满足地笑答。
“师傅,你疼吗?”
“什么?”
“你的手啊!”黛蜜抓起夜槿恒的手,愤愤然怒视。
然而未等夜槿恒回答,不远处却有一女子忽然犀利地大叫起来。“看!是那灾星!”
“对对!就是她!”
“大家快看,就是那个害死我家两个娃的灾星,可怜我的儿啊……”
“就是她,害死我爹娘!”
……
发现黛蜜的人越来越多,悲伤和怨恨的声音此起彼伏,顿时充塞了整个城西。一旁的端木宇见状忙走近,“此地不宜久留,恒,我们得快走!”
夜槿恒点头同意,拉着黛蜜的手便要走,可是已来不及了。一群人已经将黛蜜三人紧紧围住。
“灾星,快,砸死她!”
不知是谁特别大嗓门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纷纷响应,捡起身边那些烂碗烂瓢等纷纷砸向中央那三人。一时间,民怨纷飞,骂声四起,如同熊熊烈火,狂卷燎原。
夜槿恒张开臂膀护着黛蜜,那飞来之物全都落在了他身上。黛蜜哪里见过这般情景,蜷在他怀里,一时傻了眼。
端木宇挥出腰间的配剑,利落地挥挡,嘴里急切喊道:“恒,快带蜜儿走!”以夜槿恒的功夫逃出这里易如反掌。
夜槿恒刚才一心只顾着护住她,此刻闻言,幡然醒悟。手一搭上她的腰便要飞出去,然而黛蜜却一把拉住他,急忙道:“不,我不能走!”
“蜜儿?”
“师傅,你知道的。”若这次走了,便会永远都背上这个骂名。在这个时代,迷信的力量有多强大?不解开他们的误会,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逃得了这次,以后呢?这些百姓会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怨恨自己一辈子。一传十,十传百,以后眠山的人还怎会有安宁?!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蜜儿,你……”他岂能不懂这个中利弊,只是他宁愿一个人去面对这些问题,也不忍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又中了一击,黛蜜心疼地揉着他的手臂,焦急地喊:“师傅,求你了!”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夜槿恒无奈地停住脚步,低叹一声。揉了揉她脑瓜,眸里深奥如渊。他挨着黛蜜,气息一凛,绝美的眼眸淡淡一睨,慢慢地扫向众人。
看着师傅迎风而立,天人之姿,她忽然有点骄傲又有点想哭的冲动。
众人被夜槿恒清冷的目光扫过,不知是心虚,是害怕还是敬仰,慢慢地竟安静多了。黛蜜见状,忙趁机开口:“青风镇的百姓们,请听我说!”
“你这扫把星,你害我们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还说什么?”一络腮浓密的大汉大声附和。
这群人还讲不讲理了?黛蜜顺了顺气,尽量心平气和:“你们说我是灾星,也得有理有据吧!杀头不过头点地,但好歹给我一个理由吧!”
“当然有理有据,要不是你除夕夜得罪了那邪王,镇里又怎么会闹鼠疫?”
一老翁拄着拐杖走出人群,声音苍老低沉,道:“我们青风镇向来人杰地灵,是苍天庇佑的福地。要不是因为你在除夕夜得罪了邪王,闹了血光,我们青风镇怎会变成这模样?”
她苦笑不已,“这位老爷爷,这些妖魔鬼神之谈愚昧至极,怎么可以作为理据?”
“愚昧?你说我们愚昧?”
“你这灾星,在这里胡说八道!”
“岂有此理,让老子把你给砍了!”
“呃……”貌似说错话了,有被冠上有辱神灵的罪名了。
正不知怎么接话间,夜槿恒迈步上前,冷眼扫了一下那说砍了黛蜜的大汉。莫非这就是不怒而威?那凶神恶煞的大汉被这么一瞧,竟立马噤了声。
“各位青风镇的乡亲,请听眠山夜某一言。”夜槿恒微微欠了欠身,作了一揖,声音温润如春水。
镇民见夜槿恒姿容绝世,气质高贵清孤,一字一语之间又是如此温文有礼,反而有些不自在。你看我,我看你,竟无一人敢上前搭话。
“小徒年幼,多有冒犯,望乡亲海涵。”
“夜,夜公子是吧?口角上的冲突我们可以不与这小姑娘计较。可是她害了我们亲人性命,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计较的!”一男子“哼”了一声,恨恨地瞪了眼黛蜜。
老翁又开口:“公子还是将这姑娘交给我们吧。只有用她的血祭奠神灵,方能免我青风镇之灾啊。”
黛蜜一抖,弱弱地望向夜槿恒,却见他面不改色,继续道:“夜某明白乡亲们失亲之痛,不是单凭夜某几句微言就能抹去。青风镇遭此惨劫,夜某心感遗憾。但小徒年仅十三岁,生性单纯善良,凭甚要她担起如此罪名?此次鼠疫是天灾,非人祸,前时有几处城镇亦曾遭过,也并非是因招鬼神。夜某之见,当务之急是要想尽办法减少伤害,尽快解决瘟疫,而非在此追究责任。”
一番道理下来,众人顿时哑口,见那神情已现出松动。
“这……”
“至于除夕之夜,小徒顶撞凛亲王一事,相信在场有人亲眼目睹全程。小徒虽顽劣任性,但心中正义。当时凛亲王性情变幻莫测,滥杀无辜,小徒难容其所为,一时冲动方顶撞了凛亲王。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是非黑白,乡亲们都心中有数,何必如此委屈小徒?”
字字珠玑,众人逐渐有些清醒,有些人开始有些动摇,有些人脸上已经显出愧色。
“儿啊,我的孩子,你不要死啊!丢下娘一个,娘怎么活啊?”
正在此时,一阵哭喊声自巷里传来。众人回头,正见一披头散发的妇人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孩儿哭得撕心裂肺。不一会儿,哭声停了。那妇人放下怀中已死的孩儿,抬头瞪着黛蜜,双眼发狠,迅速起身向黛蜜冲过来,嘴里狂乱地叫喊着:
“还我儿的命来……你害死我孩儿!还我儿……”
黛蜜来不及反应,那妇人已经一口咬住了黛蜜的手臂。她吃痛,想要挣脱,那妇人却像疯了一般,咬住不放,那仗势像是不将她的肉咬光誓不罢休。
端木宇忙拉开那妇人,而夜槿恒则护着黛蜜,皱着眉头看向她臂上伤口,懊悔自己疏忽,竟让她受了伤。
被端木宇拉开的妇人早已是满脸疯狂之色,手脚乱踢,面目狰狞地想要挣脱端木宇扑向黛蜜。
端木宇无法,衡量之下,便抽出几针,快速地刺入几个穴位。那妇人白眼一翻,便晕过去了。
谁知这口气还没缓过,那众人见那妇人哭得悲惨,又见端木宇不知对那妇人做了何事,刚刚有点平息的怒气怨气便又重新燃烧起来。
“岂有此理!竟然伤人?!”
“就说是灾星!话说得还真好听!”
“就是!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我们竟险些上了当!”
局势再次扭转,黛蜜一下子急了,忙摇着头,挥着双手。“不是啊!我不是!诶……我不……”
“不要再听他们放屁!乡亲们,上!”
她节节后退,“诶,不要那么野蛮……诶,暴力有害身心健康啊,喂喂……”
“打死他们!”
夜槿恒见状,知道再也无法控制局面,揽起黛蜜便飞越人群,端木宇紧跟其后。
“诶,师傅……”
“蜜儿安静。”
不想刚逃至城门前,一列庞大的人马竟迎面而来。数百个黑衣护卫整齐地列队在后,其后还跟着一些仆人运着一堆货物。
而在最前面,那一身黑衣银边,满眼冰冷,满身狐狸骚味的,不是司寇云战那妖孽还有谁?
黛蜜三人被迫停下,后面追上的一群人远远见到前面的凛亲王,也皆畏惧地停了下来。她暗自啐了口。难怪人称邪王!人看人厌!哼,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司寇云战坐在马上,冷漠地看了看黛蜜一行人,忽然轻笑出声,懒懒地拉了拉缰绳。“今日本王可真是好福气。”幽冷的凤目戏谑地看着她,嘴角轻扬。“好久不见了,耗子姑娘。”
黛蜜胸中气恼,只恨恨地瞪了一眼司寇云战,扭头,视若无睹。
“耗子姑娘还真是热情,本王可真是受宠若惊。”
黛蜜看着眼前这白长了副好皮囊的妖孽,想起那除夕夜的种种,心中愤懑再也难掩。“死妖孽!你哪只狗眼看到我热情了?!”
谁知那人眼神骤缩,笑得却更欢了,像极了嗜血的吸血鬼,邪魅妖异得让人颤怵。他似乎并不介意黛蜜骂他,只淡淡望了望不远处的那群镇民。
“这是怎么回事?”忽又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拉了拉尾音。“哦,莫不是青风镇的人追上惹怒邪王的耗子姑娘来了?”
死妖孽,哪壶不开提哪壶!黛蜜强忍着揍扁那张妖孽脸的冲动,再次扭头,不看他。
“凛亲王,我等有急事,就此告辞!”开声的是夜槿恒。
端木宇则心里哀叹一声倒霉,脸上笑嘻嘻道:“凛亲王,再见了啊!”说罢还亲热地摆了摆手。
黛蜜忙啐了他一口,咬牙切齿。“什么再见?是再也不见!死妖孽,咱们就此拜别,从此,山水不相逢!老死不相往来!一个世界两重天!今生无缘,来世不见!”
黛蜜像发子弹似的吼了司寇云战一箩筐,搂过夜槿恒的臂弯,哼哼道: “师傅,我们走!”
“慢着。”司寇云战一下子阴了脸,声音里冷得快结出冰来。
黛蜜不耐:“又怎么了?”
“过来!”
她望了眼那马上的妖孽,一脸不解与防备。却见司寇云战笑容一敛,冷冷重复:“你,过来。”
“你还真奇怪,我为什么要过去?你要我过去便过去么?笑话!”黛蜜嗤笑一声,不欲理他。
“难道你想要一辈子躲着藏着?”
黛蜜满腔担忧,被他一针见血地勾起,她脸色一沉,冷眼看他:“什么意思?”
“哦?耗子姑娘这么聪明,难道不知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么简单的道理?”
黛蜜一怔,低头沉吟半会儿,咬咬牙便要走过去。
“蜜儿。”夜槿恒忙唤住她。“听话,师傅会——”
“你,一个人。”司寇云战又缓缓开口。
夜槿恒俊眉一拧,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稳了稳气息:“蜜儿,有师傅在,你不需要。”
黛蜜却没有发现他眼中的情绪,只大大咧咧地抽出手:“师傅,放心!这一去,也许能解决也说不定呢。就看看这死妖孽存了什么心!等着我,很快回来!”
黛蜜回身对夜槿恒俏皮一笑,便转身走到司寇云战马下。
没好气地撇撇嘴,鼻子不满地皱了皱,她仰头瞪向他:“死妖孽,你到底想怎么样?”
“哦,那耗子姑娘觉得应该怎样?”司寇俯下身,邪魅的弧度一勾。瞳孔里如深海般不见底。
她讥诮冷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死妖孽,我怎——”
话头一顿,腰间一股力道突如其来。等到回过神来,她竟已经上了马,还坐在了司寇云战怀里?!
一股浅淡而又强势的龙涎香传来,腰间被他臂上的温度灼伤。黛蜜顿时又慌又气,转过头正要斥责。
正在此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却不容抗拒地钳住了那娇小的下巴。她还未来得及研究那幽深的瞳孔里藏了怎样的情绪,脑子已一片空白。司寇云战那狭长的凤目微微一缩,天旋地转间,两片湿暖已紧紧地贴上她樱红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