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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拜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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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聚已久的阴暗填充这无名山,寒冷的翠绿色又将此山拉入肃杀。
丛林茂密,溪流隐蔽,草木深暗,泉水从石中迸溅,如纷飞的雨雪,又如片片碎玉。
杜海在泉边看到自己狼狈的倒影,顿觉一股清寒之气沁入骨髓。
“这路可长,阶可多,难走。”呕哑嘲哳里,苍老的声音悠悠飘来。
顺着声音望去,披蓑戴笠的老翁正坐在泉边高高的山石上垂钓。
那钓竿是退了色的青竹,末端悬着鱼线,鱼线未挂鱼钩,随风飘着,时而在水面划出波纹。
倒颇有几分世外高人,待愿者上钩的感觉。
“小生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杜海抬袖作揖,目光转向了层层叠叠的石阶尽头。
“小子,你既是去拜神,可得知道神仙的规矩。”
“愿闻其详。”
老翁收了钓竿,打开葫芦喝了一口,浓密的白胡子动了动,继续发出苍老的声音:“无人引,跪正中,孤身莫看神面。”
寥寥几句,杜海在心里默念几遍,再次拱手。他没什么值钱东西在身上,也觉得老翁不是要财之人,便解下了行囊,打算分点馒头给提点他的老翁。
可等他拿着馒头抬眸,高高的山石上竟无一人影,唯有水波晃荡着。
山中阴冷,遇上怪事也不奇怪。
杜海摇了摇头,继续拾阶而上。
渐渐的,树木开始萧索稀疏,淅淅沥沥的雨混着烟浸湿了杜海的发和脸。
他就撩袍坐在了石阶上,擦这脸,看着他来时的路,看着朦胧里的山下城镇。
最多两天,他就能往返这座山。
最多两天,他的生命。
面容清冷,身姿如玉的青年仰头,任雨潇潇洒洒一下又一下点吻他的脸颊,缓缓阖上了眼睛。
二皇子唐辉兵变,和安将杜威救驾来迟,归都已然换代,索性倒戈二皇子。
谁料太子未死,暗中积攒力量,三年携圣旨归来,一举推翻唐辉政权,改年号曜德。
临阵倒戈的杜威,反咬小主人一口的狗,想再获得小主人的信任,根本不可能。
太子唐昭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杀叛徒大洗牌。杜威连坐三族。
杜威是杜海的爹。
至于杜海怎么活到了现在……
他曾经是太子壹书员,说白了就是陪太子读书的人。昭皇念及儿时情分,暂时未杀他。
可若不杀他,难服众。大叛徒的儿子能留存,改明儿就有千百个叛徒合起伙造反,成则为王侯,败则一死了之,把宝贝都留给儿子混以后的日子。
昭皇心知肚明,杜海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不能留,他得死。
所有的情分最后都会消散,唯有利益永垂不朽。
可是他不想死。
杜海睁开眼睛,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因为寒冷和湿气微微颤抖着。
三天前,昭皇诏他,笑意盈盈说,要满足他一个心愿。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除了活着。
杜海也笑了,毕恭毕敬吐着好听的官话,“听闻无名山九千阶上,有一座神殿。草民惶恐,生无所愿,仅想去拜神,为天下祈福。”
昭皇扶起了他,也吐着好听的官话:“壹书卿有心了,朕允你去,即刻准备车马。”
山脚下,钦护本想跟着他上去,被他以神佛重地,喜清喜净,不喜杀戮之气拒绝了。
钦护围山,他逃不出去,也不想逃。
昭皇若有心救他,大可以在诛杀杜威三族时随便扔一个人伪装他,他抱着假身份隐姓埋名过一生。
但是那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陛下仁心,顾念儿时情分,不杀杜海。
现在嘛,倒变成了陛下仁心,群臣不仁心,非要杀他。唐昭做足了好人,博得一番赞赏。
杜海嗤笑一声,拍了拍湿漉漉的衣服起身,冒着小雨继续往上走。
连山都没有名字,这九千阶上的神殿又供奉着什么杂七杂八的神呢?
杜海胡思乱想着。杂七杂八的神倒也好,要管的信徒少,说不准真听见了他的祈求呢。
又说不准根本没有神殿,只是道听途说。
雨停了。云还未散,太阳虚弱的光芒淡淡洒下来,杜威伸手,就好像掬了一捧和暖般。
他再次坐下,然后躺下了。
石阶硌着他的肩膀,硌着他的脊骨,疼,但也已经无所谓了,命都快没了。
阳光缓缓拨开了云,照在了杜海的脸上。
我死了会葬在哪里呢?我看这山就挺好的。杜海想着,起身,拿出被打湿了的馒头啃着。
都说晨钟暮鼓,这山林寂静,一点儿神圣的声音都没有。
原本狭窄的石阶渐渐开阔宽敞起来,层层叠叠刻着磨损了的不知名的花纹。台阶中间的石板浮雕为上好的汉白玉石,却没有雕琢。
台阶上方伫立的宫殿庄严肃穆。金黄色的琉璃瓦铺顶,雕镂细腻的汉白玉栏杆,只见雕梁画栋,一层层秦砖汉瓦,红柱金梁,极尽奢华。
杜海仰头看着在凡间灰尘里走了一遭的雄伟建筑,忍不住喟叹一声。
还真有神殿,只不过这神殿没挂牌匾,想来没有名字。
没有道长道姑,没有香客人烟,寂寥地伫立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华丽恢宏都已经蒙灰失色。
杜海推开了门,一阵灰尘便扬起,欢迎着他的到来,欢送着尘封的结束。他看着无花无果无炉无香的供台,把馒头放在了供桌上,想起老翁的前半句话,跪在了中间的蒲团上,然后直接拜了下去。
拜了下去,心里却什么都没想,就直起了身。
杜海想起了老翁的后半句话,仰头看看他拜的到底是什么神,愣住了,眨着眼睛愣了许久。
久到一只手蓦地出现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猛地吓醒,受惊的猫一般往旁边一窜。
面容清冷如玉的青年正蹲在正中间的蒲团边,压抑着笑,眉眼弯弯看着杜海。
杜海汗毛倒立地看着与自己长相差不多的人,看着与自己长相差不多的神像,一颗心不知因为什么情绪,像是被暴雨席卷般猛地跳动着。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面前的青年嘴唇却翕动,用熟悉却温柔的声音,吐着邪神般蛊惑人的话语:“拜我啊,我不渡众生,渡你。”
杜海的膝盖往后挪了挪,离开了蒲团。
他抬起湿漉漉的袖子擦面,疑心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可等他的袖子放下,与他长相相似的青年依旧在笑着看他,似乎在等他的回复。
这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片坟墓般的死寂,可杜海的脑子里却一遍又一遍浮现着那蛊惑的话语:拜我啊,我不渡众生,渡你。
这是神仙显灵了?可为什么是他的样子?还是他被鬼上身了?不,他的心还在激烈地跳动。
杜海脑子里一团乱麻,宛若无依无靠坠崖的人,陡然抓住了藤蔓,索性拜了下去。
他的额头还未着地,就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于是呆呆起身,看着面前人,或者面前神。
“我名舟,一叶扁舟的舟。”舟的袖子轻轻擦过杜海的脸,擦掉那混着灰尘的雨水。
就像看着一块璞玉渐渐显露,他似乎很开心。
杜海陡然握住了舟的手,手指按在了他手腕的脉搏上。
这是个人,鲜活的人。可杜海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便宜爹还有个儿子,和自己是双胞胎。
就在他绞尽脑汁回想之时,舟已经反握住了他的手,亲吻着他的手腕命脉处。
“你!你做甚!”杜海猛地回神,抽回了手,搓揉着被亲吻的地方,嘟囔一句,“装神弄鬼。”
舟却并不恼,而是问道:“想活吗?”
杜海的眼睛亮了一瞬,舟就愉快地笑出了声。他递过去一张纸,“你拜我,我说过,我渡你。”
杜海展开了那张纸,眼睛圆了。
那是一份大不孝的决裂书,有杜海的签名和印章,却没有杜威的。
杜家本就没有活路。
哪怕和安军是距离京都最近的军队,但救急文书有意被截取,从其它渠道得知姗姗来迟的消息后,根本来不及赶过去。
赴了,他有心救驾却无能为力,势必被视为二皇子的眼中钉。
不赴,明摆着硝烟弥漫,他叛主逃避。
杜威赴了,他希望二皇子兵变失败,哪怕他到底来迟了,无论如何要受罚。
他的希望灭了,二皇子赢了。杜威倒戈的没错,他说他就是故意来晚的,他心里已经敬仰二皇子了。
错就错在他掏了心去倒戈,清理了太子和先皇的兵马走狗,一点底线都未留。错就错在他得知太子没死后直接请命要斩太子首级。
太子是杜海骗了杜威救下的。或许当初杜海不该救的,可是就算不救,杜威也根本奈何不了精明的太子殿下。
太子或许只是来试试水,看看这狗到底是真想咬他,还是被打疼了忍无可忍发了癫不慎咬了他。
杜海已经不止一次和杜威吵架了。
“爹!你糊涂啊!你不懂吗!无论如何,你的忠心早已经没了!何必执着呢!”
就是这样,一旦白纸上有一点污浊,人们就会直勾勾盯着那里看。
忠心的形象早已经树立不起来了,二皇子早已经心有芥蒂,不过倒是乐意看他苦苦挣扎。
“你他娘的!老子那时一头撞死表忠心你怎么办!杜家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老子能带着三万兄弟们逃吗!能保你们衣食无忧吗!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生活一辈子吗!”
“老子现在已经被指指点点戳脊梁骨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杜海看着他爹脸涨的通红,解释不出口。解释了,他爹也不能理解。
他一直都站太子,可是他爹……顾虑太多,不听人言,不倒翁终究会倒下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杜海折起了决裂书,心中感慨万千,开口想道谢,舟却问他:“腿疼吗?爬了很久吧。”
杜海不懂话题怎么转到这里的。
“我给你按按。”
“诶,不是……”
他坐在蒲团上,舟已经拉住了他的腿,也不嫌染了泥的衣服脏,脱下了他的鞋袜。
“神还做这种事吗?”杜海局促地笑了,视线偏向别处。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啊?听闻江湖上有一种易容术,可易容成他的样子又是何必呢?他一无所有啊。
“你把我当什么都行。”舟只是道,揉捏着杜海的腿。
与孔武有力的和安将军杜威不同,杜海饱读经略诗书,一身书卷气,看着文弱,脚腕也细,连着瘦竹似的腿。
脚在湿鞋里泡久了,有些起皱,指头却饱满而红润润的。
“按哪儿呢?”杜海问着,却不看舟,而是看着大门外的远方,云雾缭绕。这里好像世外仙境。
脚趾蜷了起来,连白皙的脚背都紧了。舟收了手,看着杜海红红的耳廓,笑了,“看你可怜的。”
杜海总觉得舟嘴里的可怜不是那个可怜,话里一点怜悯味都没有,反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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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官职基本架空,可以看着猜(bushi)
这里先点亮一下:遵前违后
哦莫,追更痛苦,建议完结再看。但是感觉我会高开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