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见青山》林钟汤汤

1、进京

　　昭武十八年，冬。
　　天气从昨夜后开始变得十分恶劣，刺骨的寒冷伴着雨雪而来。
　　进京的官道上，一辆双辕马车，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摇摇赶路。
　　这样的小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起初积水只是灌满了路面上的坑坑洼洼，后面就越来越多，也令前行的官道变得越来越泥泞不堪，马车也越来越湿滑难行。
　　言青云一路从扬州莫干山行来，日夜兼程地赶路。
　　他们经淮河水道坐船北上，于途中乘马疾驰，奔波半月，进入司州境内，才换了最方便掩人耳目的马车。
　　远处，连城一片的巍峨城墙轮廓隐隐灼灼，依稀可见，京城终于遥遥在望。
　　照他们眼下的行速，天黑之前，或许还可以进城。
　　言青云缓缓地掀起一角车帘，看了看窗外。
　　不过未时，天色已经暗沉不已，竟似要马上天黑一般，临近冬至，夜晚一天比一天来得早。
　　车外面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山野，峰峦层叠，林木枯萎颓败，在雾蒙蒙的一片水汽之中，更显得阴冷寂静无比。
　　一阵凉飕飕的冷气袭来，凌虐在她脸上，冰冷如刀，冻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言青云没有丝毫内力，连日来为了赶路，他们风餐露宿，舟车劳顿，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实在难以抵抗这样凌冽的寒气，这一整天她坐在马车中，都如同置身于冰窖之内，四肢麻木，知觉全无。
　　山峦在眼前迅速地向后退去，雨势丝毫不减，她拢了拢袖子，压下心头那阵冷意，稳了稳心神，不变脸色，对着车外淡淡问了一句：“初七，何时可进城？“
　　名唤初七的人，是此刻为她赶着马车的少年。
　　他头上带着一顶巨大的斗笠，身上穿着一身避雨的蓑衣，正直直地坐在车前。
　　言青云的声音并不大，夹在风雨中，很快就消散了。
　　不过，初七的耳力过人，他还是听到车内传来的清清淡淡的声音，下意识的先勒马降速，再回头应道：“少主，再不过一个时辰便可到了，眼下路滑，马车颠簸，你当心些。”
　　初七内力浑厚，武功了得，三年前来到她身边，一直隐在暗中保护着她，此次随她一起进京，在司州换乘马车后，他便化身车夫为她驱马。
　　他此时的声音清透有力，穿过风雨传入言青云的耳中。
　　言青云看着眼下崎岖的官道，心知他是顾忌着她的身子压着车速，便说道：“快宵禁了，你不必顾忌我，再快一些也无妨。”
　　初七闻言回道“好，属下知道了，少主坐好。”话毕，他稳住手中的缰绳，扬了扬手中的马鞭，驱马加速，两匹高大的骏马拉着简陋的马车在山道中快速跑了起来。

　　言青云收起车帘，坐回位置上。
　　中原的气候确实要比江南冷得更早，没料到才将将立冬，就已经如此寒冷。
　　外面的雨水已经变成了一颗颗雪粒子，到了夜间恐怕就会有大雪来临。
　　他们这一路进京，初秋从江南出发，直接走入了北方的深冬。
　　这样恶劣的天气，官道上也没什么人，马车仍然一路摇摇晃晃着，在泥泞的地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轮印子。
　　没人会注意到他们这样的一主一仆。
　　更没人会想到这辆简陋寒酸的马车之中，乘坐的竟会是当今的胥台山庄少主。

　　胥台山庄的庄主叫澹台向司，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在江湖中露面，也很少有人见过他，以至于几乎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活了多久，年岁何许。
　　世人只知道此人武功奇高，很久以前就在江湖中赫赫有名。
　　言青云则是澹台庄主的亲传弟子，也是老人收授的四位弟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位。
　　传闻她天资聪慧，智谋无双，深受澹台庄主的重用，在她入庄第三年，便被授印成为胥台山庄新一代的少主。

　　时间越来越晚，在缓缓愈加暗沉的天色中，一颗颗细小无比地雪粒子落在官道上，路边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初七驾着马车，辗转上了另一条更加宽阔的道路。
　　这是一条进京的主道，铺着白石的路面比之前的官道要干净平整许多，马车也明显好走了些。
　　这里的官道上来往的人多了许多，车外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
　　言青云撩起一旁的车帘，看了过去，入眼便是三五成群的百姓，他们在寒风细雪中瑟缩着身子，肩挑背扛着包袱，缓缓地从马车身边逆向穿过，这些人一看就是自京城出来的人。
　　她眯了眯眼睛，略有不解，天色已晚，不知百姓为何此时赶着出城。
　　但很快她的心思就收敛起来，眼看宵禁在即，他们还得赶在宵禁之前进城投宿去。
　　初七手上的马鞭一下一下的挥出去，他控着缰绳，不断催马快行。
　　过了没一会儿，京城的城门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初七长“吁”一声，停下马车，对着身后的车门轻敲了两下，轻唤一声：“少主，到城门了。”
　　言青云听到初七的声音，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她探着头望向前方的城门。
　　眼前的城门高大巍峨，比起一路行来所经过的城池城门都更显庄重气派，城门楼上写着“镛都”二字，字体遒劲有力，气韵挺拔。
　　城楼上站着不少哨兵，以及来往走动巡视的士兵，城门下朱红的铁甲城门关了一扇，只开着一扇。
　　那开着的门扇口排着两列队伍，一列正是此间要进城的人，守门的士兵个个神色凛然，放行的速度极慢。
　　另一列队伍则是从城门那头排出来，队伍很长，远远看不见尽头，全是背着包袱，被一旁巡视的士兵呵斥催促着出城的百姓。
　　这是京城。
　　言青云并未下车，她的目光略过那两条进出城门的人群队伍，在 “镛都”二字上徘徊，仿佛陷入某种深深的回忆里，眉眼间压抑着丝丝隐秘的情绪。
　　但也只是片刻，片刻后，她收起了车帘，神态自若，吩咐初七道：“继续赶路吧，去云来客栈，”
　　初七应了声“好”，并无多言。
　　来到城门，他将早已备好的通关信令出示给检查的士兵，经过一番十分严苛盘查后才得以放行。
　　城门口出城的百姓仍排着长长的队伍，初七经过时，默然地扫了一眼，未曾停驻，便继续驱马赶路。

　　进入城内，雪势渐小。
　　言青云的车帘再未曾放下来。
　　她一直看着窗外，一直看着与自己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宣阳大街。
　　此时距离宵禁只余半刻钟头，负责司夜的士兵敲着铜锣正在巡街，催促着人群赶快散去，声声锣鼓中，又人群行色匆忙地从他们身旁经过，两边的商户也陆陆续续正在关门闭市。
　　马车径直来到宣阳大街一座二层楼高的建筑门前，停了下来。
　　此处正是“云来客栈”。
　　初七待马车停稳，便取出脚蹬放在车下，言青云推开车门踏着脚蹬走了下来。
　　天色昏沉，客栈沿街一面的檐下已经挂满了灯笼，红彤彤的灯火如银花，将门前照得敞亮。
　　她此刻穿着最简单的天青色常服，原是一副年轻公子的模样，背对着云来客栈。
　　客栈的小二眼尖，见门口有马车停驻，忙自堂内迎了出来，出于习惯，他打眼便去打量他们的车马及二人的装束。
　　明灭飘摇的灯光下，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不难看出来人的低调和朴实，可他们用来拉车的马，高大纯色，一看便不是普通的驿马。
　　那赶车的人裹得严实，第一眼他以为是个老者，待车夫摘下蓑衣斗笠，却露出一张少年模样的脸来，他看着少年清俊素雅，年纪不大，只十五六岁的样子，又只见他随手将蓑衣斗笠轻轻一掷，两样东西便稳稳落到马车前室，行动间气息绵长，手脚敏捷，一看就是练家子。
　　另一位从车上下来的公子，应是主人家，背对着他，身量不高，站姿如竹，只见他默然地瞧着街对面，不言不语，他从她的背影中，看见对方体态纤细，常服素衣，似乎是个年轻书生。
　　他心中一边猜测着二人来历，一边朝着二人揖首相迎，笑道：“二位可要住店？”
　　初七迎上店小二，客气地回道：“正是。请小二哥帮忙安排两间上房。”
　　“好嘞。二位里边儿请。”他一边说着，一边麻溜地又唤了客栈杂役过来牵马。
　　马车被拉走，言青云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来。
　　他也这才看清她，发现对方并不是什么书生公子，而是一位浑身散发着冷淡至极气质的妙龄姑娘。
　　店小二是个好奇心胜的，不明就里，继续大着胆子打量起她，只见她的面容看起来算得上清秀端庄，身上的衣服是简单的直缀男装，不似京城贵女们那般明艳动人的纱裙，谈不上好看，她的脸上皮肤粗糙略显暗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也只能尚算精致，不过那一双眼睛，却十分出众，明亮如炬，清澈如水。
　　他望着她一时忘记回神，一瞬间对上言青云直视的目光，她的目光如幽潭般深邃宁静，竟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他慌忙地垂下了头，不敢再看她的神情。
　　暗自压下那种陌生的怯意，他讪笑着对言青云二人又搭了个延请入内的手势，领着二人进入客栈。
　　云来客栈是京城中规格属于上等的客栈，位置极好，在京城正中，两条街交汇的地方。
　　今日似乎因着这样急转骤变的天气，留宿的特别多。
　　申时已过，客堂内灯火通明，满是用晚膳的人，室内乱哄哄一片。
　　店小二领着他们，安顿在客堂内唯一的一张空白桌子上坐下。
　　他像往日一样热情地洒扫一番桌椅，一边为两人添茶，一边笑着说道：“二位看看晚膳想吃点什么，车马给您安顿在后院，行礼我也已让人先安置到两位的客房。”
　　言青云向来寡言，一应都有初七。
　　初七对店小二周到的服务深感满意，道谢道：“多谢，来两碗素面就好。”
　　“好嘞，二位稍后，马上送来！”
　　店小二说完，便闪身去了厨房。
　　等候上菜时，初七警觉地打量四周，耳朵悄悄听着周围人说话的声音。
　　云来客栈客堂内的格局，分了上下两层，室内十分宽敞，此刻两层均已坐满了人，目测至少有几十桌人，初七听他们口音，遍及九州。
　　凭着惊人的耳力，初七很快便发现这个客栈真是鱼龙混杂，堂内的人中有游走江湖的侠客，有南来北往的客商，还有进京探亲的普通百姓。
　　这些人几乎都是被雨雪滞留，歇在这个陌生的客栈里。
　　有些意气相投的人很快就打成一片，熙熙攘攘一片。
　　初七看着堂众有几桌人已经拿起杯盏走到另一桌旁，他们互相敬着酒，推杯换盏，喧嚣甚上。
　　还有些不是中原人，说着初七也听不懂的语言，像西域一带的方言。
　　初七正想让言青云听一听那个西域方言说的什么，转头见她却一直盯着客厅一觉的账台看。
　　他循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只见是一位五六旬年纪的老者，正低着头，在这满堂的喧哗之中，他如处无人之境般，神情异常专注地拨弄着案前的算盘。
　　初七的目光凝视在他那双手上，他双手齐动，指尖飞快，算珠在算盘上上上下下，若倾盆而泻的疾雨般，霹雳吧啦地响个不停。
　　这样的手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他看了许久，忽然眼神微微一顿，对言青云道：“少主，他是……？”
　　言青云一进入大厅，便注意到了那人，云来客栈的掌柜。
　　她抿着唇，收回凝视老人的目光，缓缓地点点头道“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