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城》窦猜

16、第十六剂野心针

　　闻述一滞在楼梯，这个动作他保持了两分有余。而后他手搭在扶手，远远眺望，他不想惊扰她的睡梦。直到服务生提醒他，先生，我们快打烊了。

　　他方才痴梦初醒般，上前抽开椅子——在时间上他总是吝啬的，可当他大方地将时间浪费在观赏睡觉，竟觉得有些奢侈。这似乎在一篇冗长小说里插入一节短诗，韵律的、斜体的、简洁的。闻述一喉结上下动了动。

　　毫无疑问，金属在地上的刺啦声唤醒了实子。

　　她迷糊着，下意识又往里缩了缩，椅背撤到铁栏杆，发出不受控制的撞击声，彻底令她清醒。闻述一的身影在眼神中定焦，实子忙把脚放下来，胡乱收拾下桌面，“结束了？那我们走。”

　　闻述一在回些无关痛痒的消息——目的是不让酣梦初醒的实子太仓促，他眼也没抬，“不急，还有十分钟打烊，再坐会儿。”

　　实子噢噢两声，也窝回椅子假装回复消息：你上司在工作，而你在大手大脚玩儿，这听起来合适吗？她老早便养成了不敢出错的习惯。
　　在麦浪这种大公司，有一万道眼光狼性桀桀地盯着她这个位置。实子一直觉得，像妈妈那样，早年在小城当业务员是可以水水的，这里不可以。

　　叶霏同她讲过一个案例：她家艺人，暂且称女星Z，一向以‘清纯女鹅’的路人缘著称，在去年接了部职场恋爱剧。剧里她饰演的菜鸟阳光上进努力，可初入职时常犯低级的小错误，这时伟岸的男主便会出来解围、护妻，你猜观众反应怎么着？

　　当时的实子尚在蓝海台，不懂一线互联网生态，纠了纠眉毛，“嗑男女主的糖？”

　　“不！”实子至今犹记叶霏坚定的否决，她说，“现在观众聪明得很，她们不吃这一套——她们会联想到现实生活中拖油瓶的猪队友，想起工作时无数个通宵的夜晚，最终输给那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主’——传输这样的价值观，什么喊几句努力便能创造未来，才是扭曲。”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可以选择不去适应，那便另寻他路，把位置留给适合的人——因此，实子打闻述一对她青睐有加那刻起，每一秒都过得提心吊胆。
　　现今，她在静谧下，听着闻述一指腹敲在屏幕的声音，恍然回顾起刚认识时，面前这位同龄人的耳提面命，可还真受用。

　　她的敲击声渐弱，身旁也是。闻述一默数着时间，心说差不多了，才假作万事已毕，收起手机，“走吧？”
　　……

　　然而两人也没顺利回家。

　　恒通和798是近邻，这些年许多网红来打卡时便会顺带逛了恒通；叶霏公司搬之前便在恒通，还同她抱怨过，一普普通通的上班破地儿，有啥可逛的，社畜动物园吗？

　　实子路上给闻述一讲这些零碎的破事儿，出意料地，他反而爱听。

　　俩人熬过了劲儿，被风吹得精神，实子问他，要去798逛逛吗？闻述一短嗯了声。

　　相处时间久了，实子偶尔也会想，闻述一这人私下挺好拿捏的——他不小心眼，容许别人同他开玩笑；偶尔有些专/制，但从不搞一言堂。实子相处过太多男领导，那些人的表达欲远胜于倾听欲，可闻述一不一样，他喜欢听故事；他允许一切发生。

　　恰巧夜晚的园区没什么人，一群聚集起的音乐人把晚间活动设在艺术展厅，场子热了大半。开场已久，实子紧随闻述一其后，或许是他足够理直气壮？安保便也没拦。

　　池子里人们呼气喘气、拥抱拥挤，实子确认闻述一对这些亚追星行为不感冒，便扯他阶梯向上，楼上寥寥几人而已。

　　实子靠着栏杆放空，“歇会儿脚。”

　　闻述一环望四周，这个场馆他只去过坐落于上海的那个，外观比这红墙更现代化些，但内置都是充斥结构美学的工业冷淡风；比起楼下的演出，他对建筑更感兴趣许多。

　　不知什么撬开了闻述一的口，他难得有工作之外的表达，胳膊架在栏干，毫无目的地直视前方，下面烟雾机的风吹散他额前碎发：
　　“我提那些要求，你们私下，挺不理解的，对吧。”

　　要求？实子回想，他大概指一个高速高压的项目运作时间，还有所谓不预泄剧情的宣传手法。不理解是有的，但结果论来看，闻述一通常是对的。
　　“还好。起初会比较疑惑你对‘电影工业化’的执着程度，现在还好。”

　　闻述一摇着头笑，“我庆幸你说了实话。其实，工业化并不是最终目的。”

　　他说着，用身体去抵栏杆，他一身休闲，鲜活得像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孩。

　　实子此刻却在暗暗忧心，可要小心咯，这个号称斥巨资设计的围栏，撞坏了可是要赔钱的。

　　“你看这个莫比乌斯柱，很漂亮，给人一种艺术而不造作的美，”他随意指着一处附近，“倘若我现在掌握了它的形，想做一个高仿，去随便一个建材市场批发钢筋浇形，你觉得会一样吗？”

　　实子摇摇头。
　　质感这个东西需要付出心力和金钱，无论是哪种成本。也要看它所处的客体环境，效果总是整体性的。

　　“你一定看到过那些所谓的大导，在采访里渲染演员的即兴，临阵发挥声泪俱下……你我都知道，这是糊弄。
　　大陆电影拍摄顺序并非剧本线性，分'场'开机，一些客串角儿，完整剧本都没见着，毫无生活常识的他们凭'即兴发挥'，ok杀青，卷着七八位数的片酬走掉；
　　某些大热档的电影，小品的三一律照搬不说，看似起承转合迎合主流价值观，观众出了电影院在朋友圈编辑一条屏摄图，高呼真是我的'嘴替'，结果论看来是赢了。

　　——这科学吗？这样的分配模式是否公平？”

　　闻述一提出疑问。
　　一个在她看来不属于上位者考虑范畴的疑问。

　　她得以重新审视他。

　　“观众选择爆米花片子是大势。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呢？我们国家上世纪末这世纪初也有层出不穷的爆米花好作品——时代在进步，我们在倒退啊。”

　　实子有股强烈的感受，这些话他好似说给她听，又像说给自己听——隐约有一枚警钟悬在闻述一头顶，他始终如履薄冰。

　　“那你的野心是…马丁·斯科塞斯？”

　　闻述一耸肩，苦笑，“犯罪片可不好过审。”

　　实子也跟着笑。笑到后面微弱了声响，她问，“那你对我的期待到哪一步？”

　　“你？”闻述一显然没预想过这个问题，看实子那么饶有兴致，内心并不愿用虚伪的夸赞浇灭她，他沉默许久，启口：

　　“对你…我想，日后即使你独立门户，没了我，没了任何人…你依然会是一流的制片人。”

　　说罢，他欣慰地点点头，仿佛他口中的未来就在不远处似的。这宏大的期望让实子有些赧然。难得坦诚相待，她并非为了表衷心，发自肺腑道：
　　“我可没想着独立门户，你别试探我。”

　　闻述一笑笑，不说话。
　　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准？

　　实子在看《飞行家》时读到的一条豆瓣短评：他有多疯狂就有多脆弱。小李子殿堂级的表演。
　　她无端联想到了眼前的闻述一。

　　“那怎么想到拍《嗒嗒星》了呢？”她把目光再次对准闻述一。

　　他的眼睛像一座休融火山，冰与火交战，多数时间会流露出茫然。可斟酌起事来，又是另一个锐度。

　　“我们总说，老外扼住是非对错的咽喉，许多优质的影像作品难以走出中国。就拿《三体》改编来看，国内版温吞、深邃、复原，掌握精神内核，相反，Netflix版被人骂只有特效，11.5亿的投入，把我们国家的巨作迎合他们价值系统。为什么？很简单，我们14亿的庞大受众竟然无法准入奈飞，从商业片的角度，他们需要回本。

　　现在，融资环境你也看到了，2020年后投资市场对于影视行业并不看好，大制作的的开机率屈指可数…你知道的，只有等我们足够强大去分庭抗礼，有开放的自信展示我们的文化认同，才可能获得尊重。”

　　无非是影视从业者老生常谈的那些话题，从一个资本家嘴里说出，实子反而五味杂陈。
　　谁读书时没个为往圣继绝学，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的大梦？——可打磨归来也只归于大梦。

　　她再次体味到‘君子论迹不论心’之意。以至于和闻述一道别后，他那句话依然在头顶盘桓：

　　——没有事情是非做不可，但在我这儿，能做到的事情都非做成不可。

　　闻述一大概不知道自己多有魅力。实子从前觉得自己属于同龄人里光彩夺目那一挂，学院派的艺术教养，工整而新颖的灵魂，这些在闻述一略显独.裁的人物性格下近乎隐匿。

　　他是辛辣的芥末。

　　他们随着音乐散场的大流往出走，实子执意不要他送，说走两步，赶得上末班地铁回家。闻述一讽她，怎么，现在当了大制片，打车都打不起？

　　实子说挥挥包说，这叫生活体验，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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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一切都美好得要命。

　　她做了个大汗淋漓的梦，梦里她进入了《嗒嗒星》的世界，她、王以椿、洋洋、叶霏这些人都坐在一桌吃饭，她们探讨着五维空间的生活，梦里的闻述一像个建构师，宇宙不再是幻象，它变得无比清晰。

　　微观的形态，发动机点火的内燃，粒子碰撞的演化，数字生命的秩序，远山的枞木，原子爆破的炽哑，孩童的哭声…

　　抱着药物调养后的身体，实子轻盈地上楼，见工区在热烈讨论什么，她凑去，欢欣地撞了下Kendal，“怎么个事儿？”

　　却没等来和她相同欢欣的答案——

　　“陶钰偷税漏税近两个亿，估计要永久封杀了！”

　　办公室的人们只当是经历一个普通的早晨：走合同，审物料，捧艺人，读本子，电话声交杂，实子扔下包，顾不得三七二十一，

　　她冲进闻述一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