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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白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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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尼斯人的城市遗迹从四区边缘蜿蜒至无穷无尽的东方、南方、西方、北方。站在遗迹中心的高地上凝望它们时,我甚至会将它们错视成一张巨大无比的罗网。
那些残败的、高耸的楼厦,业已损坏的字牌,以及数据记载中用于承载列车的轨道纵横交错,将赞尼斯36这颗星球裹得密不透风。
夹在罗网与困兽之间的我甚至没有资格被称为牺牲品,仅仅只是“文明”脚下的蚁虫。
人类的美德与罪恶有一半以上发源自“痛苦”这种情绪,这是科隆老头的原话。那时候艾希礼坐在我右手边,离我不到半米远的位置,微微倾斜脑袋,目露困惑地告诉科隆老头她只知道“疼痛”。四区的克尔伦遗民甚至连“酸”“甜”“苦”“辣”的味觉都无法理解(虽然其实我也不理解,但或许我可以想象),“痛苦”对于我们而言实在有些深奥。那天科隆老头翻遍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从数个世纪前保留下来的资料,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四区克尔伦人的生活就约等于“痛苦”。
在赞尼斯人残存的文学资料中,他们因缺乏食物而感到痛苦,因同类的死亡而感到痛苦,因孤独而感到痛苦……因一切四区克尔伦遗民早已习惯的日常生活而感到痛苦。
此刻我却忽然意识到,赞尼斯人的痛苦和克尔伦人的生活实在相去甚远。在那种心脏紧缩的窒闷感降临时,我透过渺远的星空看到了赞尼斯文明遗迹的昔日盛况。在那些文明遗迹的断壁残垣之下,掩埋着赞尼斯文明昔日内部斗争的成果。如同我曾路过无数次的化石坑中以恐惧与绝望填充而成的,独属于智慧文明的丰碑。
白骨累累的丰碑。
在那里,他们——或者说我们,好吧,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也许克尔伦人的确和赞尼斯人存在某种生物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相似性——我们亲手篆刻下我们的成就与生平。
以“痛苦”为名。那些扭曲的、残破的赞尼斯人骨化石,将如同昔日克尔伦人逃离克尔伦星时一般的溃散情景重现在我眼前。他们手脚并用,仿佛只剩下求生本能的野兽一般做出人类身躯所无法承受的动作,试图爬出那块禁锢他们的岩石。可以想象,数个世纪以前,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是以何种姿态在征伐的同类面前遭受屠戮,又被埋入深坑的。就像被枪杀在飞船中,亦或是被拉进赞尼斯人建立在克尔伦星上的研究所里的克尔伦先祖们那样。
在那里,我们一遍遍建立起独属于我们族群的秩序,又一遍遍将其推翻。我们亲手将自由与平等终结,延续征伐的文明,以强权代替公义,谱写造福红血人掌权者的规则。
渴求平等者,死于阴沟。
渴求自由者,困于牢狱。
渴求正义者,皆为鼠辈。
——在赞尼斯人佚散于城市废墟的数据存储器中,我读取到了这样一段话。我想它很适合被用在这里。
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艾希礼那种天真的傻姑娘,她大概会想:“如果克尔伦星没有被入侵,我们现在可能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而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我昔日死于城市废墟角落的同伴,他可能会说:“赞尼斯人一定已经忘记了这颗孕育他们文明的母星。”
但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我,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答案,一个可以回答多年以前困扰着科隆老头和艾希礼的问题的答案。
四区的克尔伦人从不明白什么是痛苦。克尔伦人的文明因麻木而长存,但或许终将终结于“痛苦”。
文明随纷争而发展,因战争而空前繁荣。也许文明即是征伐本身。克尔伦的悲剧并不会终结于克尔伦文明的残存,也不会终结于克尔伦文明的湮灭,它会随赞尼斯文明的飞船一起抵达新的星域,为下一个文明的覆亡埋下伏笔。流血、杀戮、掠夺……永无休止。文明的罪恶不因受戮者的软弱停下步伐,文明的美德只用于遮掩宇宙真实的残忍法则。
我脱下防护面罩,第一次用肉眼看向赞尼斯36这片破败的土地。
这颗千疮百孔的星球,这颗贫瘠的星球,她像一只被赞尼斯人抽干血液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赞尼斯星域的角落。我从数个世纪前的影像资料里见过她昔日的美丽模样,而今却只能对着她风干的尸骨吊唁。
我的嗅觉和味觉早已退化,只能在吸气的过程中,任胸腔被空气充斥的陌生感觉将我带向此生最终的归宿。我知道这颗星球的辐射会对人体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然而,四区残存的克尔伦文明即将不复存在,即使我悄无声息地死在某片城市废墟的角落里又会怎么样呢?
昔日满怀希望离开克尔伦星的先祖不会明白,克尔伦人的所谓文明“瑰宝”,对于偌大的宇宙而言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就像赞尼斯人引以为傲的音乐、绘画、文学,一切艺术,或是科技、真理……它们都会随文明的覆亡一起消散在宇宙中。就像人类以为自己所建立的社会秩序是多么高尚的智慧,但文字可以被入侵消灭,数据可以被删除,纸张、结绳、石刻也可以被山火、洪灾、地震损毁。文明的艺术是脆弱的,文明的美德是虚伪的,而文明的罪恶是永无休止的。
克尔伦人所希求的慈悲从不存在。如果强权者是克尔伦人,克尔伦人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入侵赞尼斯人的文明,践踏赞尼斯人的故土,屠杀赞尼斯人的同胞。我十分确信。为了资源,为了土地,为了民族的荣耀。为了建立造福蓝血人的秩序。
或许“平等”与“和平”本身就只是弱权者自欺欺人的虚假口号。文明的秩序即征伐的秩序。在文明的秩序中,慈悲已死。
我抱着脏污的防护头盔,远远看向高楼废墟的那一端。在那颗被称为“月球”的卫星映照下,它反射出遥远恒星的微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或许那颗星星就是我们的故星克尔伦环绕运转的中央恒星”这样的荒谬念头。
但事实上,克尔伦星早已从我的认知中消解。被征伐、被流亡,被文明的自我毁灭。
于是我想,那或许是一只白鸽。一只从我濒死的幻觉中振翅而出的白鸽,它有着无与伦比的、圣洁而美丽的翎羽,比恒星更为耀眼,比月光还要柔软。它是这个世界上一切智慧生灵都无法比拟的高尚存在,是赞尼斯文明“宗|教学”推崇者毕生追逐的耶和华,是希望,是救赎,是一切的终章,是我的安宁。
是虚伪者捏造的美妙谎言,是自由,是平等,是和平。
可惜我从未见过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