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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爱情 ...

  •   也许人脚踩在沙滩上的声音,应该是沉闷又鲜活的,具有某种明显的肉感。
      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肉感。我是这样猜的,从有记忆的三岁到现在的十七岁,一直这样猜。
      艾希礼第五次约我来到四区的海滩上时,她在沉重的防护服里提起脚来,又把脚放到地上。沙滩上的黑色沙砾因为她的出现,从她厚重的靴子底下四散逃开,留下一个个坑洞。一切动作都是那么僵硬,或者说得难听一点,死气沉沉。在这一刻,我所有关于“生命鲜活”一词的想象都被她破坏殆尽,就连视野也被她鼻梁凹陷、遍布雀斑的脸如数占据。
      “纪宁,你有没有想过,星空之外是什么呢?”非常不美丽的她笨拙地在沙滩上转了个圈,又笨拙地倒下。我猜她一定是想做出克尔伦文化史里那些前人们描述的“少女情态”,但她做得不好,只是让她自己,在我眼里,显得像一只愚蠢的灰熊。
      当然,我只在视频里见过灰熊,在我们这代生活在四区的克尔伦遗民收集满一个星期的恒星能量后,才会播放的教育视频里。赞尼斯36这颗星球上并没有叫做“灰熊”的生物。幽默点的说法是,赞尼斯36上只有灰,没有熊。
      它的地面是灰的,听科隆老头的意思,赞尼斯人用于铺设道路的材料叫做“水泥”。当然,水泥这个词本身就来源于赞尼斯语。不过这一点并不会让任何克尔伦星的遗民想起什么“民族仇恨”,毕竟早在离开我们的那个故乡——我们的母星克尔伦——之前,克尔伦人就已经失去了他们自己的文字。请原谅我在这里用了“他们”这个词,毕竟那时候的祖先离我们的生活太过遥远。
      早在我出生之前,也许是一百年之前,也许是两百年之前。不管是多久之前,总而言之,在我出生之前,我所在的族群就已经生活在这个星球上了。我们用着赞尼斯人的语言、居住着赞尼斯人的母星,遥望着被赞尼斯人占据的克尔伦,每周一次,象征性地接受教育,重复那段被读烂了的外星民族侵略史。
      每到周日(那只是被设定的周日,其实在我看来,也许它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周日),科隆老头就会拖着他笨重的防护服,仿佛拖着一身沉甸甸的赘肉,那样走上我们用废钢搭建起来的讲台,义愤填膺地敲着防护玻璃已经老旧开裂的屏幕,怒骂赞尼斯人的生活习惯、民族风俗,甚至审美水平。
      就和我一样,他也讨厌赞尼斯人把自己的母星建设成这种灰扑扑、沉甸甸的颜色。不过他崇尚着克尔伦最老派的自然审美,时常被那段早已成为历史的侵略战争气得胸闷气短。在他看来,克尔伦民风淳朴,人人善良热情,这一切都被赞尼斯人毁了。
      但我只是讨厌这种压抑的色调而已。其实在我看来,弱小的纯朴,被毁灭才是必然。即使不被赞尼斯人毁灭,也会被克尔伦人自己毁灭。
      不过在考虑毁灭或是不毁灭的哲学问题之前,我得先回答艾希礼的问话。我想,星空之外是更辽远的星空,是未知的恐怖,是新的争端,是无止境的掠夺与以强凌弱。
      但我只是回答她:“科隆老师说,赞尼斯人称赞尼斯36围绕运转的恒星为太阳。赞尼斯36所在的星系,叫做太阳系。如果你问的星空之外是指太阳系之外,那么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星空之外是其他星系,也包括我们的故乡,克尔伦星系。”
      艾希礼坐了起来,深黑色的海水在月光的映照下冲刷掉被她踩出来的沙坑。她抬头看向月亮,又挥手去晃那满天的星光:“你说哪颗星星是克尔伦,哪里是我们的故乡?”
      “我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的,傻姑娘。我十岁的时候问过科隆老头这个问题,科隆老头只会傻兮兮地摇头,然后攥起拳头,在眼里闪一闪仇恨的光芒。也许早就没有克尔伦了,历史资料上显示,多少多少年前,占据克尔伦的赞尼斯人发布了一条新的政令。他们将逮捕所有的蓝血人。据说事情的起因是一位克尔伦反抗军成员枪杀了赞尼斯新政|府数名重要官员。
      当然,没有人知道那些官员为什么重要,赞尼斯政府也并不曾公布受难者的名单。他们只是颁布了这条政令,于是就开始抓捕克尔伦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克尔伦人和赞尼斯人存在生殖隔离,不会出现有半蓝血人种导致争议的问题。
      于是克尔伦人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逃逸,只是在逃跑方向上产生了分歧。这导致最后有的人被赞尼斯人抓回去关进了实验室,有的在飞船里被当场击毙,有的可能找到了新的宜居星球开荒,有的至今还漂在星海里。我们的祖先比较幸运,在几个世纪的跋涉后抵达了赞尼斯36。
      这个过程十分困难,毕竟克尔伦人不像赞尼斯人,掌握了高维折叠技术。总而言之,我们这一支的祖先历经艰险来到了赞尼斯36,克尔伦星则已经成为了赞尼斯人的天下。
      事已至此,提问克尔伦究竟是哪颗星星还有什么意义呢?
      傻姑娘被挡在防护面罩后的眼睛被海水映得闪闪发亮,但我知道,那不是“鲜活”的光芒。赞尼斯36四区的克尔伦人或许困惑着,或许担忧着,或许恼怒着,却绝对没有鲜活着。
      就像我此时站在艾希礼旁边,对她叫我出来看星星的原因心知肚明,却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一丝一毫,祖先们文字资料里描述的那种“自由意志”。祖先们将“繁衍”冲动命名为“爱情”,用一些令现代克尔伦人无法理解的言辞去描绘它。赞尼斯人也这样做。
      科隆老头在废墟中发现了不少赞尼斯人遗留下来的文明宝藏。当然,和克尔伦祖先们意见相同的,被科隆老头称为“宝藏”,和克尔伦祖先们意见相悖的,即被科隆老头称为“糟粕”。我倒总是可以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地欣赏赞尼斯人的文明,小时候,四区的老人们甚至会说我适合做“历史学家”。不过我想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历史学家,毕竟四区的克尔伦人中从没有过历史学家。
      克尔伦人和赞尼斯人,至少都曾有过一个“歌颂爱情”的时间段。在我搜集的资料中是这么显示的。四区的其他人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搜集这些,研究这些,他们比我更费解“爱情”这个词的定义。在他们看来,活下去、繁衍下去就是足够幸运的事情,当然,这也是每一个克尔伦人的责任。艾希礼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一周前,我就听到她对老科隆说,她想生孩子了。和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生。
      科隆老头没怎么考虑,就让她和我试试。他自己已经不再具有繁衍能力。
      但我并不想生孩子,老实说。我告诉科隆老头,我想弄清楚祖先们写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在此之前,我没有交|配意愿。科隆老头换了十几个角度,我们的话题从克尔伦人的繁衍责任转到艾希礼是个好姑娘(好的评判标准是她吃得很少,节省食物,擅长在赞尼斯人的城市废墟里寻找对四区有用的东西),他都没能成功说服我。最后,只能让艾希礼亲自来说服我。
      可事实上,我只关心艾希礼能不能让我明白“爱情”这个词到底是什么。
      而艾希礼,在知道我不愿意和她生孩子的原因是想要弄懂“爱情”是什么之后,她想出了个“绝妙”的办法——虽然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好办法——她借走了我用于研究“爱情”的资料,尝试模仿资料中的雌性生物行为,以此来给我创造研究“爱情”的机会。
      但这并没有什么效果。就像现在,她盯着我狠狠叹了一口气:“你的资料里,雌性在星空下说这样的话,雄性就应该有爱情的感觉了。但你每次的回答都和资料里的不一样,纪宁,我觉得你有点太偏执了。现在对我们两个来说,重要的不是‘爱情’是什么,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生个孩子了。”
      “不,不是我们需要生孩子,是四区需要新生儿。”我纠正她。
      在刚抵达赞尼斯36的时候,四区的人口据说是六位数。当然,资料里显示,这个数字在我们更早的祖先从克尔伦出发时是八位。四区是赞尼斯人离开前的叫法,实际上克尔伦人并不拥有一区、二区和三区。赞尼斯36上,克尔伦人有且仅有一个四区。
      我们的人口在第一个新世纪锐减到五位数,很快变成四位数,三位数,我出生的时候是两位数,而现在,截止昨天,四区只剩下我、科隆老头和艾希礼三个活人。
      被赞尼斯人抛弃的赞尼斯36环境无疑是恶劣的,不适宜生存的。严重的污染弥漫在整颗星球上,祖先们应该知道,在这样的强辐射环境下,克尔伦人的火种传不下来,但他们并没有更好的选择。至少这颗星球上有病毒、细菌,还有部分经过处理后勉强可以食用的真菌,比那些完全不具备生命体存活条件的星球要好得多。
      或许这片星海中还有其他适合克尔伦人生存的行星,但他们的能量储备已经无法支撑他们继续航行了。毕竟在航行途中,不进入冰冻舱的轮替驾驶舱管理员们已经只能靠残食同类血肉来勉力维持。
      是否有其他逃出克尔伦的蓝血人建立了新的希望国度,我无法得知。我只知道在赞尼斯36的四区,现在已经只剩三个活人。科隆老头行将就木,唯一的希望是,我和艾希礼还算年轻。
      四区需要新生儿,而且不止需要一个。
      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灭亡是注定的,即使我和艾希礼的孩子出生,他或者她们也很难再有下一代、下下一代,四区依然留不下克尔伦人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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