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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瞧我作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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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清退了无关人员,吴婶和杜木匠先被带去了衙门停尸间认尸。
秦羽沉着脸立在门框边,吴婶和杜木匠走一步退一步,待解云琅一下揭开尸体脸上的布时,两个人惊叫一声蹲在地上抱头颤抖。
“瞧仔细了,她可是黄瑛?”解云琅照例让死者家属确认尸体。
依照搜上来的篮子锄头、尸体手上的木镯还有药童对黄瑛印象的描述,尸体确定是黄瑛无疑。
地上的两人抖了一会儿,吴婶最先点头承认是黄瑛,然而杜木匠却偏偏摇头道:“她不是黄瑛,她不是我婆娘......她不是......她不是......”
秦羽闻言,不由看向杜木匠,只见其神情痛苦,双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看上去很是煎熬。
这般过激的反应,明显就是和黄瑛的死有关。
秦羽不做声,往另一边挪了挪,谁知杜木匠见他走开也跟着扑了过来,仿佛离开秦羽就不能活,还时不时在屋内来回扫视,好似屋里有什么在跟着他。
“二壮。”
秦羽唤了一声,二壮反应敏捷迅速挡住二人,又掏出两枚符递给二人:“拿着他们,鬼魂不会跟随。”
果然,有了符在手,两人情绪稳定了下来。
秦羽松了口气。
解云琅皱眉盯着二人许久,对杜木匠问道:“你说她不是黄瑛,可有证据?”
杜木匠对黄瑛两个字反应特别大,浑身猛地颤了一下,哆哆嗦嗦回道:“她不是黄瑛......她不一样,我见过黄瑛,她和她不一样......”
解云琅看了眼吴婶,又转回杜木匠,不解道:“本官没记错的话,黄瑛是一月前从临县嫁入你家,既然你说来的人不是黄瑛,为何如今才提?”
婚丧嫁娶,人来人去,都有户籍管理,若是人不对,为何户籍手续上没有任何差错。
杜木匠见解云琅不信他的话,有些急道:“因为......因为后来我才发现她不是,但其他人都说她是!我......我......”
“好好好,你先冷静。”杜木匠已经语无伦次,解云琅先让他缓缓,继而转头看向秦羽。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身素衣的人疲惫地靠着窗框,仰头望着天上的白月,月光在他脸上洒下一片阴影,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惆怅。
秦羽累了。
往常这时候,他应该躺在纾乏榻上,看着星河天幕酝酿睡意。
可现在,他却只能和窗框兄弟并立,眼中的月都变得有些恍惚。
秦羽无声叹了口气,察觉到解云琅盯了自己许久,莫名其妙道:“瞧我作甚?”
解云琅浅笑道:“我还以为你下一秒就要奔月而去了,故而抓紧瞧瞧半仙的风姿。”
秦羽:“大晚上,你这般说话怪渗人的。”
心道这厮脑袋被踢后,现在说话开始阴阳怪气了。
见解云琅但笑不语,秦羽不禁拢了拢衣襟,把神思从纾乏榻上收回,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大人有话直说。”
“你不是号称能通过画像找人么。”解云琅来到尸体旁,严肃道:“杜木匠说她不是黄瑛,劳烦你画出她的真容。”
秦羽看了眼尸体,道:“大人似乎忘了,迷信鬼神者,五十大板。”
闻言,地上的吴婶和杜木匠慌忙把符藏好,哆哆嗦嗦往后躲。
解云琅看了他们一眼,笑了:“我只说让你画像,并没有让你做其他的。”
秦羽不甘落后道:“不做其他,贫道没法画像。”
“是么。”
屋内有一瞬间的冷寂。
解云琅给方吉一个眼神,后者并两名捕快当即制住了吴婶和杜木匠,从他们手里夺走了黄符。
“迷信鬼神,私藏符箓,拖下去,依令杖刑。”解云琅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吴婶和杜木匠吓得挣脱了捕快,慌忙去抓秦羽的腿:“半仙救命!半仙救命啊!”
“啧,看来还是罚得不够。”解云琅故作凶恶,捕快们依言施压,吴婶二人愈加抓着秦羽不肯撒手。
在一片混乱中,秦羽一边护着自己的腿,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贫道已承诺过大人,不再施展此道。”
解云琅微笑:“无妨,我让你画。”
眼看着捕快们二话不说要把人拖走,解云琅一副态度坚决的模样。
秦羽无法,只得开口:“二壮,去取画板。”
二壮得令,出门时又有些犹豫,问了一句:“公子,还要准备法案和香烛吗?这若是传出去......”
秦羽扫了眼地上的二人,瞪了眼解云琅,道:“简化了,神将自在灵台。”
二壮即刻领悟,赞颂道:“公子道法又成,随时召唤神将,厉害啊!”
解云琅盯着秦羽挑了挑眉,倒是没再说什么。
众人就这般等着二壮从家中取来画板和炭笔。
等东西备齐后,秦羽让清场,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于是吴婶和杜木匠便被带走看押,方吉和二壮退守屋外。
人退走后,屋内便陷入寂静。
画板就面对着尸体,立在三步之外。
秦羽拿了木炭,认真比对了尸体的面部和骨骼,调整位置准备动笔,同时幽幽看向紧挨在右手边,正一脸期待的某人。
“......”
“解大人一定要亲自看着么?”
秦羽虽说本就不用右手,但身侧平白杵着这么大一个人,尤其面前还躺着一具尸体,屋外还环绕这吴婶若有似无的叹泣声——
这种环境下,就是心态再好的人也不免多想。
秦羽尤其觉得别扭,而解云琅却是一脸淡定:“不必管我,你只管画你的。”
秦羽无语,默默往左边挪了挪,解云琅也往左靠了靠。
“大人非得靠这么近么?”
秦羽把嫌弃明晃晃挂在脸上,解云琅却似没看见一般,眨眨眼无辜道:“不靠得近些,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拿出什么符纸八角铃,当着我的面怪力乱神呢?你若不心虚,只管画就是。”
秦羽想把木炭戳进他嘴里。
“那便劳烦大人,莫要挡着光。”
解云琅从善如流,从右侧挪到了他身后。
为防人多眼杂,门窗皆是紧闭,又为了画像方便,屋内的灯烛也多点了一倍。
秦羽感觉自己被闷热包围,额上逐渐析出细细的汗,而身后偏偏立着个巨大的火炉,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鬓发耳边,激起一阵阵热浪。
秦羽指甲不由用力掐进木炭。
他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在脑海里回忆了下尸体的骨骼特点,同时先在纸上画八点定位。
一般而言,不同画法有不同的技法侧重,而秦羽师从画像大师,将一些技法融会贯通,因此无论内外行看来,都会有些疑问。
解云琅也习过画,在看到秦羽的手法后,在惊叹的同时时不时发出一些疑问:
“为何要画点?”
“这些线是做什么的?”
“哦,那是耳朵,确实挺像人耳朵。”
“诶?这个......”
耳边仿佛长了只麻雀。
秦羽阴沉着脸,握着木炭在纸上落笔时“邦邦”用力,以此发泄自己的不满。
解云琅却默默感叹了一句:“这技法需要这么重的力道啊,啧啧,是个辛苦活。”
“......”
秦羽嘴角狠狠一扯。
罢了,早画完早解脱。
秦羽安慰好自己,下一秒,细长的木炭在他指尖忽而旋转,改用侧面在纸上涂抹起来,深浅浓淡,竟在顷刻间覆盖所有点线,一张女性的脸随之跃然浮出。
解云琅越过秦羽的头顶,将他的手法全程看得清清楚楚,渐渐地由疑惑变得目瞪口呆,身体下意识往前靠去。
“啪嗒!”
解云琅的前胸堪堪贴上秦羽后背之际,木炭笔发出清脆一声,在指间断裂成两截。
“解大人。”
秦羽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恍如一桶水劈头而下,解云琅一个醒神停步,低头正对上秦羽的双眼,刹那间万籁俱寂。
——他还没这么近距离看过对方。
解云琅不由屏住了呼吸,在一瞬的空白之后,他忽然注意到,秦羽的瞳孔与常人有些不同。
寻常人的瞳孔或深或浅,底色不离褐棕,但秦羽的眼瞳却略微偏红,呈现出赭色,点点光亮汇聚瞳上,恰似金石熠熠生辉。
解云琅的全部注意都为之吸引。
而在秦羽的角度看来,这人居然被自己吓成了木头。
瞧着人高马大,胆子倒挺小。
“咳。”
一直这么近距离被盯着也怪怪的,秦羽尴尬地轻咳一声,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响起:“可以请杜木匠过来了。”
解云琅被这一声唤回神。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继而发觉身前空了,抬头看去,见秦羽不知何时站去了画板之后。
解云琅还在想那双瞳孔,他看了眼秦羽,最终没说什么,转而吩咐方吉将人带过来。
吴婶和杜木匠重回屋内,只见解云琅和秦羽一左一右立在画像两侧,黄瑛的脸正对着他们的视线。
吴婶老眼昏花,往前凑近了些,看过之后,指着画像连连点头:“是她,一分不差!”
然而杜木匠仔细看了画像,更是拼命摇头:“不是!不是!她不是黄瑛!”
二人仍是不一致,这下在场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么说,是秦羽没画对咯?我家大人早就说他是骗子,你们还不信。”方吉得意地冲二壮嘲笑道,二壮冷笑一声,道:“我家公子绝不可能失手,尸体是谁,公子画的就是谁,除非那尸体出了错!”
“你就嘴硬吧!”
方吉懒得同二壮争辩,他从来只信自家大人的:“大人,您觉得呢?”
解云琅没有立刻回他,而是看向秦羽,对方一脸坦然,丝毫不在意方吉的质疑,他便心下了然,捏了捏下巴道:“怪事,难不成有两个黄瑛。”
可户籍簿上写得清清楚楚,黄家只有一个女儿。
于是解云琅把吴婶叫上前,仔细审问道:“你说你认得黄瑛,第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吴婶回答道:“我们家和黄家是通家,儿时定亲见过一次,而后便再没见过。最近一次就是在一月前迎门。”
“如此,你便只记得外头这个黄瑛的样貌。”
解云琅让吴婶退下,改换杜木匠来审:“你第一次见黄瑛是何时?”
杜木匠回道:“两年前,我爹去世,我去报丧,在黄家小住过一段时间。”
“这么说你清楚黄瑛的相貌,为何迎门时并未指出?”
“回大人,小的也不知,黄瑛她就长那样,可是她偏偏不是黄瑛!我也是之后才慢慢发现的,黄瑛她......她根本瞧不上我,根本不可能主动来服侍我。”杜木匠说着,竟自委屈起来。
解云琅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外头这个黄瑛和你原本定亲的黄瑛,相貌相同但性子不同,其实是两个人。”
“没错!”杜木匠连连点头道:“我认出她之后问过她,但她打死不承认,我不止一次把她关去猪棚,也抽断过好几根荆条,她......她硬说自己就是黄瑛,还说什么就是来侍奉我的,叫我受着便是......”
解云琅闻言只觉得好笑:“这样一个甘愿受苦的女子,你反倒不乐意了?”
“我定的是黄瑛,就一定是黄瑛,换谁都不行!”
“为什么?”
“纸上写着的,一定得她!”
“不然呢,不然你就杀了她?”
“我!我......”
解云琅紧紧盯着杜木匠的眼睛,后者眼中虽有心虚,却没有躲闪之意。
“......我那夜和她吵了一架后,心里越想越不痛快,有想过绑了她去黄家要人,可是那夜过后,我一起来就看见后门开着,篮子锄头不见了,知道是那婆娘出去了,我就想跟去将人抓回来。”
杜木匠坦白道:“但谁知我一直追到山上,远远的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山壁前一动也不动,接着脱下一只鞋,直接跳了下去。”
闻言,在场之人俱是意外。
“你说她是自尽?有何证据?”
“我......”
解云琅呵呵一笑,吩咐孙大孙二:“来人,把他拿下。”
杜木匠当即被人从身后压制住,吴婶一声惊呼想来救儿,却被方吉一把拉住。
杜木匠痛得面目狰狞,茫然抬头望向解云琅:“冤枉啊,大人为何抓我?”
“若是自尽,何故故意留下一只鞋,其中必有隐情。”解云琅道:“无论她如何死的,光凭残害家属这一点你也得去牢房蹲几日。”
秦羽看着杜木匠,一边心里默默点头。
若杜木匠所言为真,黄瑛自尽却留鞋,营造出意外身亡的假象,再结合身份之疑,必然是想借死隐瞒什么。
而且即便人是自尽,也与杜木匠的虐待逼迫脱不了干系。
只是一点,若非双生胎,天底下怎会有两个人长得别无二致?
饶是秦羽也想不通。
“大千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秦羽不由感叹了一句。
而随着杜木匠被带走后,秦羽见左右没他的事了,叫上二壮也跟着往门外走去,谁知解云琅的声音冷不丁自背后响起:
“秦半仙这是要去哪儿?”
秦羽驻足,不解道:“事情已了,贫道自然是回家。”
“没那么简单,两个黄瑛的事,本官是一定要查清楚的。”
解云琅微笑着走上前来,将两断木炭举到秦羽面前:“期间还要劳烦你与我同去一趟临县。”
秦羽挑眉道:“凭什么?”
“凭半仙大慈大悲,济世度人呐。”
解云琅微微一笑,秦羽抬脚就走。
这时,吴婶接收到解云琅的言外之意,当即拦住秦羽哀求道:“半仙!求求你随大人一同去吧,不查清案子我儿就得蹲一辈子大牢啊!老身就这么一个儿子,没了他老身怎么过日子啊!”
解云琅很满意她的反应,又补充了一句:“忘了说了,若真是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不止蹲牢这么简单。”
秦羽没忍住,警告一声:“解云琅!”
“半仙!!!”
吴婶哭得愈发声嘶力竭:“半仙若肯帮忙,老身一定竭尽所能传诵半仙功德!老身还有些远房亲眷在其他州府......”
秦羽这一日脑瓜子嗡嗡疼,他连连呼吸,向二壮伸手:“快扶我一下......”
解云琅却挡住二壮,亲自扶住他,发觉他宽大的衣袖下根本没几两肉。
“如何?考虑好了么?”
解云琅语气平和,问出的话却是不容拒绝。
秦羽盯着近在咫尺的脸,瞥了眼泪眼婆娑的吴婶,终是沉了口气,妥协道:“大人想何时出发?”
解云琅笑道:“越快越好。”
“我有一个条件。”
“马车、衣食任你要求,但说无妨。”
周员外的药膏效果很好,解云琅左脸的伤数日前便痊愈,恢复后看不出什么痕迹,秦羽盯着他另外半张脸,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