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谎言在孩子的眼睛里倒映成真相 ...
-
秋子的童年,除了母亲的疏远,算是愉快的。
可是,没有母爱的童年,本来就是不能称作愉快的。
在出生后不久,为自然分娩吃足了苦头的母亲望了襁褓中的她一眼,发现不感什么兴趣,就让人推着走开了。
吃奶粉的纤弱婴儿整日整夜被保姆抱着,母爱对她这个基因里还保留了动物遗传的智慧生物来说是个迷茫地存在,以至于当做母亲的一时兴起抱过她要亲近时,不安的她在因为生育她而饱满的胸脯前声嘶力竭的哭闹起来。惊人的噪音吓得母亲花容失色,险些将她丢到地上。厌恶应该就是从那天生出的。
母亲很忙碌。酒会,舞会,聚会,享乐是不等人的,她生秋子的几个月时间,风流人物早已悄悄换过一茬,再不迎头赶上就成了代沟另一端的人了。
等到在流光溢彩的衣香与鬓影间满足的喘息了一口气的母亲再次想起亲生女儿时,秋子已经呀呀学语了,吃着手指的秋子再一次令母亲大惊失色,肿眼泡还长着一双招风耳朵的丑八怪是谁家孩子?比起被称作美女的母亲和当舞蹈教练全凭着长相获得母亲青眼的父亲,她更像带大她的保姆。母亲生气的拔出秋子衔着的手指,却难以置信的发现自己面对着的竟是一双天然往上撅着的小红嘴巴。
辞退了保姆母亲狠狠心决定自己带秋子,但终究迟了一步,失调的琴弦在不通乐理的人手里是多么欹侧难校。
这突然降临的亲近让母女二人都适应不良,拿对方不知如何是好。拥抱太像拥抱,爱的太过刻意,像是按照教材在舞台上照本宣科,秋子还小对演戏没有概念,真实的情绪难免反映出来,她对母亲唯唯诺诺与顺从没能让母亲更加的满意,相反的,她很愤怒------女儿的胆怯简直是一种挑衅,谁会想拥有一个因为害怕才听自己话的女儿?
母亲从对她的长相开始发展到对她的性格从不掩饰的失望,一直让秋子不知所措。
她自己也惶然为什么父母亲美丽的容貌遗传到她这里,变成了拙劣的模仿和失败的翻版?受了莫名委屈的秋子,性格越发羞怯,一举一动都腼腆仓促,每一拍都不在节奏上,这种不合时宜更引得母亲大为光火。
幸运的是,秋子还有小舅舅,在他的眼里,孩子都是漂亮可爱的。秋子从母亲那里失去的在小舅舅这里获得了部分补偿。
小舅舅从小就是家里的好孩子,天资聪颖又好学上进,更难得孝顺听话,书按外公的意思一路读下来。选择专业时也不出意外的听从了外公的建议,学习建筑。毕业后一边帮忙打理外公的事务所一边坚持在母校任教。秋子喜欢小舅舅,小舅舅是她眼里是正直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和慈爱的祖父母的总和。
他有一大堆厚的像砖头样的书,他有许多有趣搞怪的学生,他带秋子捕蝶观鸟采摘农作物,一年四季总会有数不清丰富多彩的活动。他还会画很多漂亮的房子。高兴了会伸手刮刮秋子的趴鼻子,把正在设计的房子拿给秋子看,说“这是秋子的宫殿’小舅舅喜欢秋子,疲倦的时候听着秋子絮絮说些天马行空的孩子话,劳累和时间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舅甥两人倒是更像对相依为命的父女
小舅舅偶尔会领着秋子去学办公室,给本画书一把糖果秋子会乖很久。小舅舅在办公桌上处理公务,秋子趴在大桌子上往白纸上涂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是不会放肆的。
也有小舅舅的学生来家里做客。学生们来请教问题,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谁都知道小舅舅做老师时是很随和的,况且,一览半山美景的大房子里还有醇酒美食。来来往往间,学生里不时有新面孔出现。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是不一样的。这种人人海中第一眼就望得到。见到了就不容易忘记。
这是个早慧的少年,十六岁考进大学作了班里最小的学生,同样早慧的小舅舅比起他来要循规蹈矩不知多少倍。
这群无拘无束欢笑打闹的年轻人到家里请教问题。似乎个个早已认识秋子,过来轻松的和她打招呼“嗨,你是秋子。”秋子牵着小舅舅的手瞪大眼睛看着他和他们。她想同这些活泼热闹的人在一起,不想回到四壁雪白的卧室。他们欢呼一声打开小舅舅提前藏好的啤酒,又兴高采烈的拉开奶油色的滑动门冲进厨房,把厨房的储备扫荡一空。有人坐到窗台上远眺,视线所及是苍翠蓊郁的青山,白云远退,山腰升起淡乳色的轻雾,薄纱飘带样飘拂,有人聚精会神地捧着书在看,更多的人围拢了小舅舅热烈的讨论,沙发椅子不够,便席地一坐。秋子拉过一块地毯躺在墙角里,打开一本大开本的彩绘童话书抵到肚子上,牧羊女凑齐了三根金羊毛,王子却记不起她了。牧羊女无助的哭泣起来,从此变成了一眼泉,童话和孩子无心的话很相似,总有一种天真纯粹的残忍。
秋子心不在焉,眼神时时飘过画册边缘被小舅舅他们吸引。
一只花花绿绿的铁罐从天而降落到秋子怀里,巧克力,妈妈规定“只准吃三颗,吃完刷牙”的巧克力!少年漆黑明亮的眼睛里有笑意,用力的捏捏秋子的脸蛋。秋子摸摸脸颊,不疼,怪亲切的。剥开糖纸,填一块到嘴巴里。
小舅舅与人讨论的正热烈,秋子很少见他这样高谈阔论意气风发。少年坐在离小舅舅有点距离的地上,两只手向后撑着,下巴微微抬起来,注视着小舅舅,那眼神是如此的专注与深沉,如此的心无旁骛。以至于秋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都没有反应。
巧克力糖在嘴里融化了,醇苦香甜。人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另一个人?人怎么会被另一个人用这样的眼神看?
这天秋子吃了整整一罐朗姆酒夹心巧克力,吃的脸颊红彤彤,浑身散发香甜的巧克力味。
客人都走了以后,“他是谁?”秋子追问小舅舅。
小舅舅手上端着玻璃杯,红色的葡萄酒在晶莹剔透的刻花玻璃杯中晃动,他的眼神沉醉在这滟光里,连笑容都带着薰然,用叹息一般的语调回答“他是舅舅的学生啊。”
秋子不信。
疑惑的眼光盯着小舅舅,觉得小舅舅明明在眼前却像离的很远,她连忙伸手去牵他的外套下摆。却惊异的发现小舅舅含笑的目光早已望向不知名的地方。
少年频繁出现在秋子眼前,仿佛阳光下来去自如的鸟,骑上机车像会飞一样,载着他的小舅舅。秋子每次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使劲的打量他。时间多数是傍晚,四点半最后一节课结束,骑机车从大学城回家总要有个把钟头,此时金乌西坠晚霞绮丽,橙红黄玉胭脂色的流云在半空缱绻缠绵,恋恋不舍的情绪仿佛传染给了人。秋子从窗户里看着他,他看着小舅舅走进房门。他们没有做出亲密的举动,但是两人在一起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匿。
。。。 。。。
这是一个亮月亮的晚上,金色的月光从宝石蓝的苍穹下水一样飞溅下来,天地万物都像被施了魔法般微微发出银光。花园里茂密的花树连绵起伏。神话里的金枝玉叶珊瑚宝树饮够了酣醉熏人的月光个个原形毕露,长大身躯在月光里随风摆动。晚风浸润着植物的芬芳,吹进窗台,清新怡人。白色的亚麻纱窗帘随着晚风仪态万方的飘拂。窗台上靠着的身躯在白色的柔波里时隐时现。
秋子睡不着。
她躺在床上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一轮皎洁月亮。大人们在晚上寻欢作乐为所欲为甚至可以彻夜的狂欢,却不近人情的规定孩子九点半就上床睡觉,真不公平。
胡思乱想了很久,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只好跳下床来,用最常玩的游戏打发时间
当脚踩在凉爽的柚木地板上时,秋子勉强培养的一点睡衣彻底消失了。孩童们总是拥有猫一样灵活轻巧的四肢,悄悄拉开抽屉,取出望远镜------其实是个观剧镜,倍数不高------象牙单柄嵌着珠母的女士望远镜制作的精巧繁丽,还是小舅舅带她看歌剧时送的。她崇拜热爱的小舅舅,无所不能的小舅舅企图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温和的教导她成为一个淑女。只是愿望往往事与愿违。秋子是个普通的有点平庸的小姑娘,从来没在艺术或者体育的领域显示出过人的天份,对女孩子喜欢的漂亮衣服和洋娃娃兴致也不高,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小舅舅的热情。一有机会他就带秋子接受熏陶,虽然一场表演看下来,她有一半时间是睡过去的。但对于得到这只望远镜秋子还是很高兴的,时时拿出摆弄一番,管它叫眼睛,平时丢三落四的她倒是从没忘记定期用绒布擦拭它。她喜欢躲在窗帘的后面,好奇的转动眼睛,当那些遥远的世界瞬间扑面而来,万花筒般绚烂迷离,突如其来的莫名感动让她屏住呼吸。借助它,她可以闯入陌生的天地一探究竟再全身而退,这样的快乐简直像得到传说中的隐形衣。
青蛙呱呱,草虫唧唧,树叶枝条亲匿互相触动的沙沙声是组成静寂夜晚的一部分。
月光如清霜。
门外宽阔的台阶和它前面的道路泛着乳白色的光辉,像是通向龙王宫殿的水晶路,晶莹剔透的带人步入虚幻的未知。夜色退缩到树木的阴影下,像被驯服的猛兽匍匐在月光的脚下。
望远镜的视野里玫瑰花正在绽放,夜露在花瓣上晶莹颤动。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玫瑰花不安的晃着,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扑棱着翅膀飞出玫瑰丛。
两个紧紧搂抱的身影闯入秋子眼中。
他们搂的是那么紧,两颗黑色的头颅用力的靠在一起,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救命稻草,其中一人还嫌不够似的,一双手插入另一人的头发中,贪婪的把它扳向自己。骤然间,两人分开,喘息着彼此对视。明亮的月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猛地,两人更狂热的搂抱在一起。
秋子茫然的放下望远镜,这样的感情从来没有人给过她,一种被抛弃的孤独让她打个寒颤,眼前漩涡飞转,明亮的月光缤纷的景色令人应接不暇的卷入,她的童年迅速后退,淹没在一片朦胧中。在这朦胧混沌中那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那是小舅舅和他的学生。骑着机车的桀骜少年,飞驰的时候像古代骁勇的战士骑着骏马千里奔袭,马蹄踏开草海,风把两边的景物拽走了。小舅舅说他是他最好的学生,无论是画画还是打架,都是最好的。
秋子跌进一阵孤寂,小舅舅在月光下的脸是如此陌生,让她害怕。夜风很凉,夜露深重。
第二天,秋子病了。发烧烧的起不来床。妈妈抱怨她又要耽误学习。小舅舅默默推开姐姐,抱秋子去医院。秋子懵懂中抗拒着小舅舅的接近,直到挂上点滴才精疲力尽的睡着了。
梦里有明亮的碎片,太空里一样在四周漂浮,秋子踮起脚捕捉,拿到手中便空气一样消失了,她不甘心,不停的挥动双手。
有人按住她的胳膊,秋子醒了,眼前是个漂亮的小护士,她对秋子微笑:“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秋子不说话,小护士把她的双手放进被单,轻轻掩上门走了。
生过一次病好像蝉退去一层皮,肌肉,骨骼,精神,都充满了崭新的力量。阳光清晰的耀眼,秋子眯着眼睛打量四周,看到小舅舅和衣睡在沙发里,疲倦的面容上带着深深的忧虑,这才是秋子熟悉的小舅舅。
。。。 。。。
小舅舅工作渐渐繁忙,秋子听到他的声音他多半在电话里,聊一个小时电话才恋恋不舍的放下,小小年纪也明白这种情绪叫做寂寞。
一天当中数午后的时光最易消磨,两页书看完睡意像浓浓的雾升起来,房子也像是睡着了,散发着慵懒安逸的气息。
花园里传来引擎的轰鸣,秋子在梦里一个激灵,梦游一般跳下床,心跳的速度和呼吸是相反的------她屏着气怕吵着谁。沿着旋转楼梯走下去,脚缓慢的探出去无声落地,整个人像慢慢往下坠,掉入一个未知的迷梦。
声音在一楼会客厅传出来。
里面的人听起来像在一只瓮里交谈,模糊不清,但一连串咬牙切齿的诅咒是母亲压抑着高亢的嗓音,跟她对话的是个男声,清醇的嗓音唤起秋子的记忆,声音里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态度隔着厚厚的木门都听得一清二楚。
秋子犹豫了几秒钟,把耳朵贴到门上,开始,她只听到血液涌出心脏,在耳膜鼓荡,缓缓退去后,声音慢慢清晰。
“你要是再敢骚扰我弟弟,我就要你好看。”母亲已经在威胁。
男声笑得很欢畅,“除了威胁,你还会干什么?”他反问,语调里有浓浓的嘲讽。秋子的母亲婚前婚后离婚后,人生以结婚证划分的三个阶段,都在娘家的屋檐下度过。听出这层意思她更加恼怒
“对付你还绰绰有余,足够让你悔不当初!”
“后悔?绝不!”声音里那股子散漫不见了。。
“知道吗?我不怕你们。就算他站在高处众人仰慕我也只觉得他可怜”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却温柔的让人眼眶发热。“我心疼他,而你们不”他停一停,接着说道“你和你父亲,一个那他当傀儡,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父亲的心意,一个那他当摇钱树,你们在意的不是我会不会伤害他,而是担心他再也不能让你们为所欲为”。
“胡说八道,你给我滚出去”,豁朗朗不知道哪套杯碟不走运给扫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门锁扭动。
“回来”母亲喝道“我警告你,再不许见我弟弟”
没有人再说话。
门迅速打开了,一个高挑矫健的身影走出来。秋子刚来的及躲到沙发后面。是他,自己猜的没错。显然,他也看见了秋子。出人意料的,他冲着发愣的秋子,微微一笑,清冷的面容忽如春风拂过冰雪消融,仿佛同她分享了一个秘密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引擎声咆哮,由近而远,一阵风样掠过花园。
秋子的头悄悄伸出沙发靠背。看见母亲若有所思的盯着前面,指头在扶手上轻轻敲着,在空阔的屋子里这不安的声音愈发像小锤敲在心脏上,深栗色的扶手衬得母亲臂上皮肤莹白如玉,五只尖尖的手指甲红的像鲜血溅上去。
秋子的不安纠缠在迷惘中,小舅舅和他的学生在一起,她觉得即对又不对,前方无形中横亘着一条奔腾的河流,上空激荡起水珠细雾,朦胧飘渺的真相在遥遥的彼岸。她听见汤汤的水声,可是没办法泅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