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尽头》叼月亮的小狗

1、第 1 章

　　贺铸安睡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板床咯得他腰疼，但他短暂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陈煜然低着头走到他身边，什么话也不说，但是浑身都在抖。贺铸安本想抱他的，伸手却捞了个空。
　　贺铸安半夜清醒爬起来拿着手机看了一遍又一遍。
　　戈壁滩里没有信号，他收不到陈煜然的消息。
　　但是他好想他。
　　进戈壁滩之前陈煜然还在生气，也不知道现在好些了没有。
　　贺铸安爬出来坐在一边的石头上用微信发消息，看着小圆圈变成了红色感叹号。
　　他说：“陈煜然，别生气了，出差是临时通知的，我回研究院就去医院接你。陈煜然，别和我生气。”
　　第二天下午回程的路上贺铸安在车上摇摇晃晃，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贺铸安？”陈煜然靠在家里沙发上，衣服扔得乱七八糟，“你怎么每次出差都要去啊？你的时间不能分给我多一点吗？”
　　贺铸安抱着他的腰趴在他腿上，小声重复着“对不起”。
　　“我好想你。”陈煜然摩挲他的头发。
　　手机振动把贺铸安吵醒了，贺铸安平时进山或者去些没信号的地方，总是开着留言箱。这几天收到的消息几乎都要爆了，手机震得解不开锁屏。
　　“贺老师？”前面的组员站起来看着贺铸安，再开口的时候有些哽咽，“您是不是得回去一趟？”
　　贺铸安看着小年轻没说话，后知后觉地低头去看手机上的通知。
　　微信和留言信箱已经爆了，同时涌出了无数新闻。
　　“市首医年轻医生殉职”、“十八刀……”、“讣告”……
　　贺铸安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眼神还是迷茫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拨着陈煜然的电话，只能听到对面机械电子音说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贺铸安到了研究院就打了辆车去了机场，尽管老主任再三挽留，他还是坚持离开了。
　　后面有工作人员搀扶着老主任回研究院里，在路上解释着。

　　贺铸安买了晚上一点的飞机，坐在飞机上才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想逃避。
　　新闻上有打着重码的视频，里面尖叫和咒骂不断，他看了两秒就关掉了手机。
　　像是要窒息一样。
　　一闭上眼睛他就好像看到陈煜然双手撑在医院天台栏杆上同他打电话。
　　微信里还有几条语音来不及听，贺铸安不敢听，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勇气点开那五十四条未读消息。
　　“贺铸安，你刚回来待了一天就又要走吗？”他出发之前站在医院安全通道里给陈煜然打电话，陈煜然马上要进手术室了，加班使他平日里的好脾气都没了，“这次你走几天？你记不记得我们已经半个多月没见面了？”
　　贺铸安不敢说话，只是在电话里让他别生气。
　　陈煜然别别扭扭地挂了电话。
　　这趟去戈壁滩本应该是五天就回，贺铸安每一天都在想回家怎么哄好陈煜然。
　　也许根本不用哄，陈煜然休息好了就会软绵绵地抱过来。他在笔记本里压了几朵城里见不到的花，想着拿给陈煜然看。
　　可是陈煜然啊，你在哪呢？
　　飞行的后半程贺铸安意识不太清醒，他又梦到了陈煜然。
　　梦里的陈煜然还在生气，赌气把手里的东西都扔给贺铸安。
　　贺铸安惊醒的时候飞机还在云层之上，他在夜色里想念他的爱人。
　　“陈煜然，再等等我。”
　　飞机降落前他又睡了一会，前几天在山里的疲惫好像一下子都落在他肩膀上。飞机在气流中有些颠簸，贺铸安不安地皱着眉，陈煜然好像坐在他身边。
　　“安哥。”他把手指塞进贺铸安指缝中间，靠在贺铸安肩膀上，“你记得给叶子喂饭，我们家叶子爹不疼娘不爱。”
　　他点了点头，又沉默不语。
　　“哥，你看这里像不像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贺铸安骤然睁开眼睛，手里却抓了个空。

　　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也是在飞机上。
　　那次贺铸安靠在舷窗上在笔记本上画图，旁边的青年一直盯着他的手看。
　　“你好？”贺铸安早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就礼貌地打了招呼。
　　被发现的青年也没有觉得尴尬，只是大大方方地说：“你好厉害，画的图很好看。”
　　那趟旅行并不无聊，贺铸安向他介绍着笔记本里不同的岩石和地貌特征，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有时候会提出问题。
　　飞机降落的时候青年看着他说道：“我叫陈煜然，耳东陈，李煜的煜，然后的然，现在在医院实习。聊了一路，我们认识一下吧。”
　　贺铸安对青年很有好感，有些意外青年说的话，但还是很认真地介绍自己：“贺铸安，金字旁的铸，安静的安。”
　　“很高兴认识你。”
　　二十二岁的陈煜然很爱笑，他在万米高空之上和贺铸安交换了名字。透过飞机舷窗看得到大地上的盘桓山脉，蜿蜒出土地脉络。
　　“风景很好。”陈煜然远远望着那边说道。
　　“要去爬山吗？”贺铸安之前就观察过陈煜然的双肩包，边上插着登山杖，目的地H市刚好有一座天下闻名的山。
　　“是这么想的，但还没决定。”陈煜然点了点头，“我感觉自己体力不太行吧。”
　　贺铸安只是点了点头。
　　那时候的陈煜然很爱说话，甚至下飞机的时候还问可不可以和贺铸安同行。
　　贺铸安其实喜欢一个人独处，但是面对陈煜然又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陈煜然问他来H市做什么，他只是说穷游，却没说出别的话来。
　　彼时贺铸安二十四岁，即将研究生毕业，那年暑假和导师吵了一架，干脆请了一周的假出去玩。他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是他心里有些烦。
　　这场穷游以看上去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受不了苦的陈煜然决定和贺铸安一起住青年旅舍开始了。
　　贺铸安想甩掉陈煜然，要去的地方都荒无人烟。但他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不能吃苦的陈煜然跟在他后面走完了三天的旅行。
　　不过没等贺铸安甩掉他，陈煜然的假期结束，他非要请贺铸安吃一顿麦当劳再走。不过因为那天下午他们跑得太远，城乡结合部又没有麦当劳，只能蹲在小摊点了两碗绿豆粉。
　　临走贺铸安给他约了车，问他图什么，陈煜然这三天晒黑了不少，笑着和他说放松心情。
　　贺铸安不能理解。
　　不过陈煜然走了之后他再往穷乡僻壤里钻就觉得很没意思，反倒是有些想念那个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的娇气包。
　　其实陈煜然不娇气，他只是每天都会认真的背上电解质水和各种零食，还有小毛巾和湿巾。
　　在那之后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到陈煜然的。
　　但是有些人可能缘分没尽。

　　飞机落地颠簸的一瞬间贺铸安就醒了，打开手机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定位约车。
　　市首医人声嘈杂，急诊门口的柱子周围成堆地摆放着包装精美的白菊。贺铸安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有些花上带着小卡片，卡片上的内容刺眼——“悼念陈煜然医生”。
　　别生气，我忘了买花。贺铸安在原地站着不动。
　　刚刚应该在门口买一束风铃的，我想你肯定不愿意看到我抱着一束菊花。
　　贺铸安手指都在抖。
　　尽管他握紧了一次又一次。
　　“贺哥。”台阶上匆匆跑出来一个大夫叫住他，贺铸安抬头的时候认出她来，是陈煜然的同期生，周静怡。
　　“他……在哪？”贺铸安问出口的话像是每一次来探班的语气，但是他试了三次开口才有了声音。
　　“跟我来吧。”周静怡好像不忍看他，错开了目光。
　　贺铸安和陈煜然走过市首医很多地方，包括地下一层的影像科，但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太平间在地下三层。
　　他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挺胸抬头，背部笔直的看着电子屏幕上的数字。
　　电梯门开的时候气温降了不少，所以陈煜然，你冷不冷？
　　密封门门口的中年人皱着眉头看他，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陈大夫爱人。”周静怡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门。
　　中年男人只是看了看他，又进了后面的屋子，周静怡看着贺铸安。
　　以前贺铸安介绍自己都是“陈煜然朋友”，即使陈煜然生气了，他也只是笑着去哄他。毕竟是在医院，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小大夫，不能太张狂的。
　　陈煜然被哄好了就眯着眼睛笑起来，在阳光下看上去很温和。
　　中年人把车推出来就出去了，整个屋子里只站着贺铸安一个人。
　　他连掀开那块布的勇气都没有。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伸手握住了陈煜然身侧的手，却整个人都抖起来。
　　他没有掀开那块白布，但他握着陈煜然的手，把额头抵在床沿上无声地哭起来。
　　“陈煜然，你跟我回家。”他摸到了陈煜然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因为要看诊，要手术，所以陈煜然不带戒指，戒指往往都在更衣室的储物箱里。所以他上班就摘下来，下班再带回去。
　　陈煜然明明下班了，带好了戒指准备走出医院，可他最后也没走出去。
　　那种疼是从心口一点点蔓延开来的，流向四肢百骸，然后疼痛席卷全身。
　　贺铸安在回忆他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大概是陈煜然说：“前前后后快一个月没见面，贺铸安你真是了不起。”
　　也许他不去戈壁就好了，不去戈壁的话他就会提前接他下班，这样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贺铸安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休息够了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别生气了，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了好不好？
　　他无声的说：陈煜然，你理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