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楼端下一大半》多年前的余音

4、第 4 章

　　杨亦宁穿着一件蓝色土布棉袄，赵小俏穿着一件浅红色棉衣，两人头对头地在土房里鼓弄了半天地雷。
　　“歇歇吧。”赵小俏见杨亦宁脸上渗出虚汗，心疼地说。
　　“外面兵工厂等着结果呢。”杨亦宁眼也不抬地摆弄着引线。
　　“你还记得前世的《地雷战》，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地雷吗？”赵小俏问。
　　“怪就怪我很少看老片子。”杨亦宁实在受不了了，头晕眼花地坐在凳子上，“这才知道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
　　赵小俏心疼地给他擦擦汗：“孩子才打掉两个月，你太虚弱了，快喝点红糖水。喏，还有大娘送来的花生。”
　　杨亦宁喝了口水，骂道：“谁特马知道这里是男人生孩子！”
　　赵小俏道：“你也了解前世女人的辛苦了？谁让你和她……”
　　杨亦宁辩解说：“我当时什么都不记得了，一醒来，就看见小顺子恭喜我什么新婚大喜，又问我难受不难受。咱们前世里干干净净的，至多接个吻什么的，幸好没让你受这个罪。这里的男人也怪，好像结婚生孩子都很痛苦。”
　　赵小俏斜瞥着他说：“结婚，还是乐在其中吧？只不过你不记得了。”
　　杨亦宁急得站起来，眼前发黑，赵小俏慌了，忙扶住他坐下，惊道：“手怎么这么凉，别是落下什么月子病了。你根本就没调养。”
　　“咱们在京宸学的那些纸上谈兵，怎么就弄不出什么子母雷，连环雷呢！”
　　这时有人敲门，然后一个兵工厂的工人进来，说：“两位大学生，弄好了吗？”
　　赵小俏沮丧地摇摇头。
　　一个男子也顺势挤进来，端着一碗鸡汤说：“杨大学生，赶快把公鸡汤喝了吧，我看你是落下月子病了，瞧这脸色。你们可不能行房。这要糊里糊涂一行房，恐怕你就醒不过来了。”
　　两人都羞得脸通红。赵小俏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是他妻子。他妻子在南方呢。”
　　“咋？根据地实施自由恋爱，你写封信，把你那女人休了，你们两个就这么两条被子搁一起，大伙再起个哄，也就结了。”男子催着杨亦宁快喝汤。
　　赵小俏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啥好笑的？”其他人摸不着头脑，只杨亦宁也忍着笑说：“怎么这么熟悉。”
　　“你们根据地的干部结婚都是这么个形式。生的娃也搁在老乡家，为了打鬼子，可把自己豁出去了！”
　　杨亦宁和赵小俏肃然起敬。杨亦宁被催着喝汤，一端起来就恶心，忙赶到墙角，想吐又吐不出来。
　　“咋的？”那男子急道，“你们又在一起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小俏气得一蹦三尺高，过去扶住杨亦宁，说：“你是怎么回事啊？”
　　那男子过来按住杨亦宁的脉，沉吟半晌：“坏了，肚子里还有个死娃娃，没下来！”
　　杨亦宁眼睛一翻，昏过去了。

　　当晚根据地的医疗队急匆匆赶来，带队的是北平医学院肄业的女大夫小刘。她的学历在这里就算最高的了。赵小俏看着一盆盆的血水从简易帐篷里端出来，脸也越来越白。老乡们围了一大堆，都说五六个月的死孩子根本打不下来。只有一尸两命。赵小俏急得要跟他们发火。这时武装部的钱部长带着两个人也匆匆过来，说：“还不剖腹把死孩子拿出来！”小刘从帐篷后面转出来说：“孩子卡的位置不对，我没经验……”
　　赵小俏急得抓住她肩膀道：“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小刘点头进去了。钱部长看着赵小俏说：“你们地雷没弄出一个，倒添了这么多麻烦！张家村的土地雷都造了好几个啦！你们两个大学生，却弄出个孩子来……”
　　赵小俏气得说：“我也不想呀！我也想回到平安盛世去啊！”
　　这时小刘出来，不好意思道：“孩子是弄出来了，可大概率以后也怀不了啦。”
　　赵小俏忙问：“人怎么样？”
　　“吊着一口气。你进去伺候吧。”
　　钱部长说：“你们从此就结为夫妻吧，不要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前妻了。你伺候他，还不什么都看到了？这里虽然是根据地，不讲三从四德，可男人的贞洁老乡还是看重的。你们看，老乡们议论纷纷呢。”
　　赵小俏一跺脚：“好！从此我们就是夫妻了！”然后跑到帐篷里去了。

　　杨亦宁躺了足足两个星期，才悠悠转醒。这期间老乡给他献了血，赵小俏嘴对嘴给他喂药，喂鸡汤。敌情可紧急起来，钱部长命老乡把他背到了地道里。赵小俏可体验了一把地道的妙处。可是在地道里呆久了，难免头晕胸闷。杨亦宁醒来一会就又昏过去了。小刘也上前线去救伤兵了。赵小俏守着奄奄一息的杨亦宁，既心疼，又慨叹他们当时还不如出国去算了。又一想，出国是穿越前的梦想，按照历史书上的记载，他们这时应该在根据地贡献所学才对。她后悔自己和杨亦宁前世都太沉迷于学英语了，一心想着出去。正经功课扔了不少。可杨亦宁这身子，恐怕到了历史书上“鬼子的岗楼端了一大半”的阶段，才能逐渐复原。到了他们什么也没干成，倒成了游击队的累赘。
　　这时外面的扫荡十分严重。赵小俏几次听见鬼子掀灶台的声音，就差发现地道了。她害怕得要命，抱着人事不知的杨亦宁，听着头顶上隐隐约约的吼叫、哭喊……半夜里，老乡悄悄下来给他们送了两个地梨面的窝头，说：“这里你们怕是呆不下去了，鬼子已经驻扎在村里了，要找干部，有不争气的已透露有两个武工队搞炸药的夫妻在这个村了。”
　　赵小俏急得不得了，说：“他这副样子，你把我们卖了？”
　　那老乡也急起来，说：“你这同志，鬼子要是搜出你们，我们一家都完了！”
　　赵小俏一挺胸脯，想，献身的时候到了！她疲惫地看看杨亦宁，悄声道：“也好，死了说不定咱俩还能一起穿越回去。”
　　就让那老乡背上杨亦宁，自己跟在后面，出去了。

　　外面的场院上，探照灯雪亮亮的，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农民。鬼子围了一个大圈，狼狗在上蹿下跳，十分凶恶。赵小俏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豁出去了，只求速死，她带着老乡走到鬼子面前，镇定地说：“你们找的干部就是我们。”
　　那鬼子队长竟然也是个女人，只是个子矮她半头，却满脸横肉。她听了汉奸的翻译，哈哈大笑，一把扯掉了赵小俏的假发髻，把她推到圈子中央去。赵小俏等着杨亦宁也被扔过来。却见那队长把杨亦宁低垂的头抓起来看了半晌。那汉奸说了什么，队长哈哈大笑，让老乡把杨亦宁扛到屋子里去了。赵小俏大惊，说：“我们可不能分开！”一个鬼子踹了她一脚，说：“前面的开路！”赵小俏决心牺牲，可又舍不得杨亦宁，被捆绑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心想，杨亦宁不会被鬼子们……她一下子大哭起来，说：“我跟你们拼了！”鬼子却不杀她，只把她绑在马后，把她拖着走远了。

　　赵小俏被带走不久，我们的大部队的一个分支就赶来了，带队的程队长坐在马上，挥舞着大刀，后面的同志有端着三八大盖的，有举着盒子枪的，一阵旋风就冲进了还没来得及撤走的鬼子驻地，打死了七八个，为首的龟田也被捕了。警卫员眼尖，发现地上躺着个男子，死活不知，下身渗着血，忙给程队长看。程队长大骂道：“妈拉巴子的！你们这么多人……”那汉奸忙跪下道：“还没，还没……这男人怕是本来就有病，一进来下身就流血的。太君……不，龟田十分泄气，本来想把他杀掉算了的。”程队长一抬手，“扛走！”
　　这时侦察员来报敌人大股部队已向这里赶来，程队长他们急忙走了。

　　这以后杨亦宁就被送到了军区医院。形势最紧张的时候，老乡留了白洋淀最外围的苇子没割，军区医院就在苇子中央的冰面上垫上席子，安置这些伤员。杨亦宁苏醒后，听说其他人都不知去向，他是被程队长救的，而且他将来也不会有孩子了，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冰面凉，大家都吃糠窝头，偶尔送来个地梨面的窝头，就让给杨亦宁吃。杨亦宁坚决不吃，别人劝他，他再不吃点好的，月子病永远好不了了。杨亦宁还是死活不吃，让给其他伤员了。他在前世没看过革命小说，不知道斗争形势这么严峻，各个村的岗楼都建起来了，游击队困在冰面上哪儿也去不了，有时偶尔老乡冒险驾着冰床送点吃的。
　　他起先十分消沉，但同志们士气高昂，还在传看《论持久战》。他穿越前就没学过，这时读了却感到大受裨益。他倒来安慰同志们，说艰苦的岁月会逐渐过去，外线形势最终会打开，内部也会渐渐突破。大家见他很有见识的乐观样子，对他十分敬佩。知道他一个男人，病病殃殃的，又再生不了孩子了，在冰面上肯定十分难受，却信心满怀，都受到鼓舞。杨亦宁也想着，大不了一死，那时就穿越回去和赵小俏团聚了。到那时，一定再不去学什么劳什子托福了，先把基础课恶补好，再去参军。
　　1943年，形势果然有了改观。先是正规部队在外线打了几个漂亮仗，然后各地的游击队也渐渐又渗入农村中了。医疗队也回到了一个基础较好的农村。杨亦宁坚决不下地道了，准备接受任务去大地主家进行内部突破。谁知同志们觉得他城市味儿还是太浓，把他派到保定做地下工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