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摸摸你的翅膀吗》黎和里

11、第 11 章

　　林可没有想过自己认错的可能性，毕竟在《翼族公主》里，下到人类大陆上游历的翼族人特别少。其中能赶上这一趟南部之旅的，除了格莉尼丝，她想不到其他翼族。

　　林可劝说自己冷静下来，同时安慰：“别怕，我没有恶意，先收收翅膀，好吗？”

　　她放缓声音，尽量用柔软的口吻去说话。
　　上一次她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去交流的对象，还是邻居家没满月的一个婴儿。

　　翅膀抖动两下，好像在嗅闻什么。
　　两秒后，它往后退去。
　　巨大的白色帷幕回归它的主人身旁，林可终于看到了她的全貌。

　　收回后却合不拢的羽翼，因坠落而凌乱的白色长发，月色下稍显灰暗的脸庞，没有血色的嘴唇。
　　格莉尼丝·艾瑞奥。

　　林可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害怕。
　　她想。
　　别害怕，你受伤了。

　　林可尝试接近格莉尼丝，被折断的树枝和枯萎的树叶在她脚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林可觉得那声音有点像雪，纯白色的雪落在大地上，刷啦啦地叠成一片。

　　巨幅羽翼无力耷拉，半张翅膀拖在地上，沾了很多草果碎屑。
　　林可走到她的羽翼范围内，翼族很警惕陌生人的接近，如果离他们的身体太近，翼族会产生危机感。

　　她停在了一个格莉尼丝能立马杀死她的距离，又保持了几步的距离，不至于让格莉尼丝难受。

　　“我是谷宁镇的护林员，我能带你出去。”林可向她解释，“你是翼族吧？翅膀还能动吗？”

　　格莉尼丝不言语，只是垂着纯白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痛吗。”林可问她。
　　格莉尼丝仍是没有反应。

　　‘她不回答，’林可苦恼，‘这下可难办了。’

　　不过幸好，考虑到巡林途中会有伤员，她的小包里一直放着应急的药膏。这是娜克拉给她的，效果应该不错。

　　林可拿出药膏，递给格莉尼丝看：“这个伤药你能用吗？”

　　她总算动了。

　　林可看见她抬眼，那双白色羽睫下，收束的金色瞳孔周围，点点发光的碎片散落在虹膜上。
　　就像是……破碎的太阳。

　　格莉尼斯朝她这边挪动了一点，翅膀在地面拖动，拉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林可被她翅羽笼罩，这一团密闭的空气里，她嗅到气味，越来越明显，尘埃气息里有一股烧灼之后的血味。

　　是格莉尼丝的血？
　　林可分不清。

　　“我们必须得快点下山，祭祀日就在明天。”林可尽可能让自己冷静地表述，“镇里的祭司在准备祭祀日，我们要快点回去——”

　　纯白色的发丝垂到她的指尖，缓慢地摩擦，覆盖住林可的手腕。

　　林可噤声，她动也不敢动。
　　她搞不清楚格莉尼丝的想法，刚才还毫无反应的翼族，现在像一只放下警戒的笨鸟。

　　虽然用“笨”这个字形容她有点冒犯。
　　但格莉尼丝现在看上去确实笨笨的。

　　林可忍住从手腕处传来的微微的痒意。
　　她眨眼，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去除心里的抓挠感。
　　格莉尼斯嗅闻着药膏，然后把它推开。

　　她启唇，开口，好像说了什么，她的声音轻，飘渺，像女神用白色的指尖拨动竖琴的弦，震动传来，一瞬让林可失神。
　　林可愣了一会儿，才发现格莉尼丝说完话之后在看她。

　　神色冷淡的翼族半跪在地上，她的翅膀受伤，身上也全是血迹。那身白色的衣裙满是皱褶，裙摆破了，大腿上也全是撕裂的痕迹。

　　还好它们都结痂了。
　　林可皱眉。
　　但还是会很痛吧？

　　格莉尼丝忍着伤痛，脸上丝毫不见痛苦的神色。
　　格莉尼丝半蜷缩着身子，这让她的视角比蹲着的林可要低。林可同她说话的时候，要俯身去看她。

　　那双金色的双眼中，破碎的阳光冷冷注视林可。
　　“没用。”格莉尼丝说，“你收好。”

　　林可想，她大概是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想，祭祀日，伤口，回谷宁镇，时间……

　　想法在脑子里打转，格莉尼丝金色的眼睛把所有的一切卷进一个洞里，林可注视着那个洞。

　　翼者说：“我叫格莉尼丝·艾瑞奥。”
　　格莉尼丝问她：“你是谁？”

　　“林可。”林可愣愣地回答，“我叫林可……”

　　格莉尼丝冰冷的眼神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丝温热，她呼出一口气，像是扯到了身上哪个伤口，眼角多了一丝湿意。
　　“我好痛。”格莉尼丝声音颤抖，“你能不能带我回镇里？”

　　“好、好！”林可猛地收回药膏，动作快出残影，“你还能走吗？下山的路还有点长。”
　　“我没关系的。”

　　林可看向格莉尼丝。
　　翼人的身体在巨大的翅膀下显得格外娇小，她们的全部战斗能力都汇聚在从背部生长出的那对翅膀上。

　　翼者生三翅，一掌杀戮，二辨假语，三听神言。
　　而格莉尼丝的翅膀折断了一半，几乎是收不起来的。

　　想到这里，林可越发难过起来。
　　“你在伤心吗。”格莉尼丝问，“不要为我难过。”

　　“如果我再早一点来的话……”

　　也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没关系的——你说，下山的路还很长，那我们得早点往下走了。”
　　“我扶你起来。”
　　格莉尼丝笑起来，她说：“嗯，好，谢谢你。”

　　翼者的翅膀很重。
　　但林可没感觉到什么重量。

　　格莉尼斯身上是温热的，她的羽毛很冷，像是冰块。刺向敌人的时候好像能连同血液一样冻住。

　　但格莉尼丝碰起来是热的。

　　林可尽可能地让自己不去想那些冒犯的事，她的手穿过背翅覆羽，架在格莉尼丝的腰部，同时抬过格莉尼丝完好的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如果碰到哪里痛要和我说。”
　　林可侧过脸，嘱咐道。
　　她的脸颊蹭到格莉尼丝的头发，那双金色的眼睛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注视她。

　　“嗯。”格莉尼丝点头，“要麻烦你了。”

　　……
　　不久之前，谷宁北神庙。

　　娜克拉靠在神庙外的大树上，拿着酒袋，看篝火燃烧。

　　今晚零点一过，祭祀就正式开始了，祭祀日将持续一整天，而它前后两天都算是神降日。
　　当然，神明不会降临。

　　这是这片大陆上大家的共识，无论是树岛的有翼者还是遗迹海的魔族，大家都心知肚明地保守着一个秘密，一个在千年后逐渐化作“现实”的猜想：他们已不受神明垂怜，残留于世的只有微弱的庇护。

　　但祭祀仍在进行。
　　人类热衷于祭祀，王都那些人更是如此。

　　她早就厌倦了这些东西，来到谷宁之后，她也不曾看过祭祀。

　　艾秋南，那个照顾林可的魔族，她也本应参加的，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位魔族不喜欢祭祀。

　　也是。
　　娜克拉咋舌。
　　在谷宁镇活着的谁会喜欢祭祀？

　　谷宁镇是名副其实的流放之地，它在大陆最南端，北靠南部最大的卫城奥威尔。

　　大陆会把受到诅咒的魔族和人类驱赶到这里，因为谷宁陷在一片空间的乱流中，无论怎么走，日光都会追随着你，从南方无情地升起，直到将你再次驱赶进这座神庙。

　　流放者想要出去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拿到从奥威尔发来的请函。在请函打开的那瞬，身上刻好奥威尔神庙的印记信标，带着信标走出塔门，沿着最宽的那条路走，这次你不会进到山里，你能回到奥威尔。

　　流放之地，南部边陲，神之耀地，都是形容谷宁。
　　他被赋予日出之都的名字，同时也是日落之谷。

　　太阳会从这里升起，也会从这里落下。

　　谷宁的祭司挥舞权杖，站在神庙前，他全身被黑色的火焰包裹，那火焰穿过他的身体，又在他足底燃烧。
　　他快要站不稳，却还是立在神庙前。
　　因为谷宁还需要他。

　　有人说，他快死了。
　　有人附和，说，祭司快死了。

　　…
　　……
　　一周前，酒馆，林可离开后。

　　“那就拜托你了，娜克拉。”勒塞咧着嘴，强笑着。

　　娜克拉不回应，她拿着火焰，让勒塞躺在面前的矮桌上，双腿伸直。
　　肉芽连接他断开的双腿，里面渗出清水一样的液体。

　　红色的火光靠近一分，那肉芽就扭曲一寸。

　　勒塞看着黑暗中高高的横梁和顶棚，听萎缩的肉芽发出异响。
　　冷汗、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刀刃切开勒塞的伤口，传来肌理断裂和水流的声音。

　　勒塞知道，那些东西都会被火焰吞噬带走，他不用担心自己的血液污染到这里的任何一寸土地。

　　娜克拉同其他医师不一样。
　　这一点他过去还不是很确定，但如今，多多少少听闻过人类王国关于神职者传言的勒塞基本能够肯定，娜克拉绝不是什么医生。

　　不知是否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娜克拉一边处理着他的伤口，一边和他聊天。

　　勒塞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聊天。

　　娜克拉说：“魔族的血和人类的血很像，都是红色的，人的血鲜红，魔的色带一点紫色，有翼者越是血脉高贵，血的颜色就越漂亮，像太阳。”

　　娜克拉在火焰中灼烧刀刃，她问勒塞：“你知道你的血是什么颜色吗？”

　　勒塞意识模糊，口齿不清：“……什么？”

　　“黑色的。”娜克拉微微撇着头，她在看火焰里刀尖上跃动的黑点，“你的血液是污染过的黑色。”

　　勒塞看着横梁，那一根壮结的、纹理清晰的横梁在他瞳孔中扩大、扩大，变成一整块的黑色。

　　片刻后，他笑起来，胸腔中好像装了一个满是水的气泡：“呵呵……这是我的命，我应得的……诅咒。”

　　“这下密勒那老太婆不会怪你了，你要死了。”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意识到这句话的不恰当，娜克拉补充道，“不过没事，她也活不久了。”

　　“我还能活多久？”

　　“不好说。”娜克拉抓过一个瓷瓶，扭开盖子，手一抖，粉末撒在勒塞双腿的裂痕上，“你师兄是直接死的？”

　　“……对。”

　　娜克拉手腕一收，她放回瓷瓶，擦净手：“那有些奇怪，你的症状和那些祭祀失败的蠢货看起来并不一样。”

　　勒塞眼珠转动：“你的意思是？”

　　“我在另外一些人的身上看到过同样的症状。”娜克拉提来木凳，她坐在矮桌前，托腮，“魔族人类都有，不过他们只有一个相同点，你想听吗。”

　　“……”

　　娜克拉也不管他想不想听，直接说道：“他们都是混血，双亲不是相同的种族。这种疾病发病时像是诅咒，会从身体里涌出黑色的液体，但这种液体不是血液，分析里面的成分也不会得出有意义的东西。它们像是血液崩溃后剩下的废弃物，一种渊海里会产生的原液。
　　“伴随着黑色液体的出现，个体也会发生崩溃，简单来说就是形似一百年前发生过的‘瘟疫’，这是一种很典型的退行性变化。
　　“神经、骨骼、皮肤，有一部分个体的器官也会发生‘腐败’。虽然普通的人类也会有类似的情况，但问题会更多地出在混血身上。也就是说，和个体无关，这是种族融合的问题。”

　　“虽然你和他们不完全一样，好吧，我不是真正的医生，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生病了，”娜克拉摊手，“你更像他们的最终形态，一个被缝合起来的水球。你真该祈祷，现在活在这里简直像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