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序 ...
-
仇见夏醒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哪，视线模糊，似乎还有分不清是水还是血的液体笼在他的瞳孔，他什么都看不清。随即而来的是从脚底到天灵盖的剧烈疼痛，痛在他恢复意识的瞬时开始传遍他全身，他先反应过来的甚至不是痛，而是一股强烈的反胃，于是他条件反射般的开始呕吐起来，腹中也并没有食物，而是黑色和血液交杂的液体。
他想要呼吸，人活下去是需要呼吸的。于是他开始尝试，每吸进去一口气，他就感觉肺和腹腔像被刀片搅拌一样，肺传出了悲愤的喊，如寒蝉的翼。抖得激烈，只能咳嗽，每咳一声，他就会察觉嘴角有什么东西溢出来，他想，应该是血，可能还有分不清是什么组织的碎片。
自己的身体还有血，应该是好事。他想努力转头查看自己到底在哪，自己现在到底怎么样，但脖子好像也失去了脊椎的支撑，连转动都无法。他尝试瞒过令人昏厥的疼痛移动，但不管怎样尝试，自己好像也并未动个分毫。皮肤还能工作，它们大口呼吸着，身上什么东西黏在他身上，皮肤盖在它之下，所以应该是衣服，并不完整，也不蔽体的粗布。
皮肤受到了密密麻麻又沉重的力，原来是在下雨。
只有轮廓，只有躯体和头能感受到这种重力，手，脚，腿，臂，他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他想哭，但他也许不知道，他一直在哭。他却并不是想要因为疼痛所以生理流出的泪水，他想要因为确确实实的难过，所以出现的泪。自己是要死了吗？为什么自己每次死亡，都要这么痛苦？
他找不出答案。此刻他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失去五感，失去四肢，失去三魂六魄，那挟着他三魂六魄的黄师，他有印象，被杀掉了，被那个人硬生生从自己心脏掏出，然后像捏死蝼蚁般，又像扔垃圾一样，就那么轻轻扔到了地上。他记得那人一点表情没有，那眼光几乎是越过他，就好像一点留存在那人正眼里的价值都没有。
可笑，可笑至极。
他想笑，却做不出。他想笑自己，想笑这世间，想笑自己做的一切，可笑又可怜。他以为自己也总算有了能越线的能力，但是事实好像并不如此。听说他这种人连真正的死去都无法实现，他再过一会儿，会去到哪里？
睡去，他的身体这么对他说。因为沉重，因为痛得撕心裂肺。睡过去之后，就可以到达他没有见过的地方，也许是下一世，也许是谁都听说过，但是谁都到达不了的蚬螟门。但是怎么能现在睡去？他还没有报仇，还没有亲自把那个畜生的头颅奉到姐姐和姥姥的墓下，他怎么能死？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所有不可言喻的情绪一股脑涌遍他全身的时候，他想到了宋濯缨。那个就算站在泥里，全身也会穿的雪白的宋濯缨，那个他应该恨之入骨，但是却不得再次接近的宋濯缨。在这乱世之中，他能想到唯一一个对他好的活人，竟然和他想碎尸万段的人是同一个。雨把他冲得甚至连神智不清的资格都不再有，他上一秒还要昏迷，下一秒昏迷就被暴雨冲散，他不得不断断续续的走马灯，他看到他姐姐死的那天，宋濯缨还跟他见过面，他对他说……说的什么，想不起来。他又看到他扑向那人的时候宋濯缨的眼神，好像什么都有，但是他没有看出来恨。好奇怪的人。
雨分明还在向下不停砸，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
宋濯缨找到仇见夏的时候，确认了起码五遍，他实在不想认眼前这个躺在分不清血泥水里，已经成人彘的东西是那个他熟悉的人。
他察觉不到那东西的生息，但他知道蚬灵是无法得到真正的转世的，没有死，但是也没有生。他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分不清是因为这雨夜的雨水太冷，还是因为生气，或者是因为悲伤。雨下得很大，似湍急入海的分流冲刷着地面的一切，但即使是这样，那东西流出的血液仍然不停漫着，漫过冲着的雨，浸上了宋濯缨的白狐尾缎鞋。
“二爷，不行了。”随行的使官犹豫着上前将那东西用双手扶住，又左看右看，似在看一块顽石，看一棵断树，却惟独不像在看一个活物，宋濯缨深吸一口气，那口气还带着几分抖。使官翻看完毕之后，又将那东西轻轻放倒在泥地上，转头对宋濯缨摇了摇头。
“……他的三魂六魄呢。”宋濯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话冷得像冰。
使官从袖口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铜灯，嘴里念叨着什么，不一会儿那灯亮了，周围开始冒出指头大小的灵，似萤火般围着小灯开始打转。使官又指指仇见夏，小灵便一股脑的围了过去，但是围不到两圈，那小灵们突然似鬼魅般尖叫颤抖，声音刺耳异常，使宋濯缨都皱了皱眉头。还不等使官唤回，小灵们尖叫忽停，又突似炸开的烟火，散的散，落的落，那小铜灯也闻声碎成八片，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魂魄散尽，气命皆无。
使官看了看宋濯缨，没敢说话。他本是这二大少爷的护卫使官，子时还没过个半香功夫，就迷糊地听着二大少爷的脚步急切，他眼还睁不全开，就慌忙撑着纸伞跟了过去，却没想到这少爷竟直直奔着乱葬岗来了。一路上无言，问他什么他都只管冷着一张脸，这少爷平日可不是这样，他素日是个待人温切的主，连他有时开这少爷玩笑，宋濯缨也只是笑笑不应。可如今这光景，他从小到大，可从没见过。
离乱葬岗还有几里路的时候，他一拍脑袋，可算想通了是怎么回事，他定是来这找那娼妓之子的尸首来了。他知道那娼妓之子，幼时还跟二少爷交情甚好，可是后来……发生的那破事，虽说在这宋府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可是这二少爷当时便跟丢了魂似的，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他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生是半个月没吃下顿整饭。但这娼妓之子不知道怎么从那火海里逃了，也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一声不吭的长得这么大，要不是老爷碰上他，估计没人记得这小子。
使官再寻思，这小子也并不是要紧的主，贱命一条，可老爷道是蝼蚁之反也不可忽视，他当时没在现场，可听别的使官说，这小子可是被老爷打得定是再无活路，尸首便是抛在这乱葬之岗，饶他身上附着这兽那兽，也怕是沧海之间只得游荡在生死缝隙，再也寻不到人气了。
但这二公子不知道从哪得知这小子的位置，硬是瞒着他爹寻到了这儿。他从小奉命守着二公子安危，不管这二公子到哪，他必是要跟来，却没想是来寻这小子。他心里一叹，这小子已经不成个人样，就算二公子有救这贱命的心，想必也是无这力了。
他随即摆出一副可惜的神情，眼巴巴地望着宋濯缨。宋濯缨望着那尸体，驻在雨中，一动未动，那分明是悲怆。使官又抬头望望这子时天，黑压压一片，只能借月光望到连绵不断的雨，砸得他直闭眼。
“杨使，烦请你去将黄仙找回。”宋濯缨开口了，但眼分明还没离开仇见夏那四肢皆无的尸首。
“啊？哦……找倒是能找来，这黄仙仙体相连，注个神就是了。但是二爷，这……这已经成这样了，我怕是找回来，也是无劳啊……”杨使官愣了下，黄仙倒是好找，可这小子也不是寻个黄仙就能活过来。
宋濯缨只是轻点头，“你只管去找吧，只是不要将此事告诉我爹。”
杨使官自然只有应的份，他眼珠子一转，也不知道这二公子在打什么主意。他刚准备叫宋濯缨先回去，明儿一早他就去寻黄仙，却看宋濯缨突然朝南一跪，那玉白暗纹的衣一下子沾满血泥，他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哀嚎可惜那衣，宋濯缨又用左手在地上画着什么，又将小手指放于口中一咬，挤血珠循着画的符号滴。杨使官脑袋突然嗡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冲过去喊停，天雷却瞬间大作，地震得他差点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完了。
这二少爷怎么会为这贱命做到这地步？
他只得看着地面大震，靛光渐起，再一眨眼，如半山高的蜄兽浑然现世。那蜄兽垂三目，须粗如柱，光是只幻了一个首，他便只觉五脏六腑像是沉进了深海之中，压得他弓起身，直想呕吐。他止不住战栗，身体不受控制的趴在地上，他再一望宋濯缨，他还是跪在那，垂头听息。
“道天蜄兽在上，凡子宋濯缨请愿，愿请阴司一见。”
杨使官此时已经头晕目眩，听闻这一愿，更是差点晕厥。他好不容易把眼睁开条缝，那蜄兽还是摇头晃脑，只不过顺着雷雨，蜄兽一目微睁，也不知是雷声，还是它发出的声，那声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似山河般穿过杨使官的身，振的杨使官差点吐血。
“允。”
蜄兽甩出一须，那须缓缓落在宋濯缨跟前，足有宋濯缨两身高。宋濯缨一腿还在跪地，另一腿架起，他回头看着杨使官，轻声言语，但他的声音却已经跟这蜄兽一般，不需浩荡，却能听得振聋发聩。
“杨使官，你只管去寻，其他一概不需理。我从阴府回阳时，亲自来领父亲的罪。”
杨使官此时哪还能出声应允，他再一睁眼，只觉光刺得他几乎见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涕泗横流的能望个清楚，只是此时宋濯缨和那小子的尸首都已不见，那蜄兽也已没踪没影，现下那暴雨声才续上，似无事发生。他颤抖抬起泥巴手擦了把鼻涕泪，也不管自己脸上沾满了脏污，想哭都不知找谁诉，天地似这暴雨般无情。
蜄兽现世，老爷怎可无察觉，更何况是天道蜄兽。
他坐了好一会儿，心一横，想着这二公子说是领罪，便定会护自己，宋府现在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自己还不如就应了宋濯缨，去寻那黄仙去罢了，天高路远，等他回阳，自己在他身后一猫，总也落不到个也身乱葬岗的命，顶多也就是受点皮肉之苦。
他这才稍稍放下点心，但随即又疑惑得要命。这娼妓之子到底是凭什么，值得这二公子费这阳寿，也要去阴间救他野狗不理的命？救回来，又能怎样呢？
他一盘腿，大口呼气，刚才蜄兽的威实在太大了，他甚至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怕是都移了位。雨此时竟暂歇，他往天边一望，日头正漏出个小半圆，鸟雀齐鸣。
寅时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