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诀》青本墨寒

6、第6节 曲终

　　一个月后。

　　顾相言还是一次都不曾来过，像是从我的世界骤然消失了一般。

　　这天，剧院的姜老板忽然找我，说明天给一个大人物唱曲儿。

　　我心道，如今京城的大人物我已经唱遍了，那里还有旁人，却还是耐心地听着。

　　可在听见那个大人物的名字时，右手忍不住地握成了拳，咔咔作响。

　　神户苍介，那个我永远都忘不了的名字。

　　苏家被灭门的事还历历在目，我身上的伤还时刻提醒着我以前受过的屈辱。

　　国仇难忘，家恨难休，我又岂敢忘怀！

　　那晚，我一早便到了饭店，扮上妆容，在后台看着厅前的一切。

　　景轩哥曾是日本留学归国，加上我曾被神户灭门，从到了京城开始便开始学习日语，只是从未用到过，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我看见神户苍介那张面目可憎的模样，心中的怒气忍不住升了起来。

　　我微微皱眉，却见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青年跟在他身后，不想竟是他的儿子。

　　听闻神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很。

　　我眼中透着一丝不明的心绪，看他们落座，便转身上了台。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才惹得众豪杰逐鹿中原。”

　　我在台上唱着唱段，可心中的恨实在难消，若不是怕重蹈覆辙，我定然一剑刺死那个狗贼。

　　早晚有一日，我定要他千刀万剐，入了那十八层地狱！

　　我勉强将整首曲唱完，连一旁的“项羽”都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你今天怎么了？”陈生卸了扮相，有些担忧。

　　“想来是最近没有休息好，无碍的。”

　　结束后，大家纷纷离开，只有我一人待在原地。

　　神户苍介，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无论是国仇还是家恨，我都绝不会放过你……

　　过了很久，我来到廊庭，身形一个不稳，不想栽到了对面人的身上。

　　“抱歉！”我有些慌忙地去整对面人的衣裳，毕竟那端的满满一碗水就这么洒在了人家满身。

　　“没事。”

　　我抬头，对上他那双明眸一愣。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似曾相识，更有甚者，我竟能在他的身上隐约察觉到一丝顾知书的感觉。

　　我有些狼狈地跟在身后帮忙，他似乎也有些无奈。

　　“你是台上的虞姬吧？”

　　我有些意外，他竟能听出我的声音。

　　神户凌笑了笑，模样温柔，同他爹全然不是一个性子。

　　“我很喜欢你们的戏曲，今日也是我拜托父亲请你们来的。你的声音很好听，谢谢。”

　　我听着他有些蹩脚的中文，一时有些出神。

　　神户凌对中国的文化很感兴趣，他晚上拉着我聊了很多，我们也算慢慢熟络起来。

　　有时，我会带着他去市集，看那些他不曾了解过的风土人情。

　　我至今还记得我将豆汁放在他面前，看见他喝下去面容尴尬的样子有多好笑。

　　“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一时有些呆住，看着他温柔的笑颜这才反应过来。

　　他是为了我，才喝下的那碗豆汁。

　　我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发闷，却还是带他逛了一整天的市集。

　　晚上我们吃过晚饭，他送我回了家。

　　“中国是个好地方。”

　　闻言，我心中一寒，却还是撑着脸上的笑。

　　“是啊……”

　　“锦娘，”他郑重地牵过我的手，严肃道“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

　　我一时有些愣在原地，看着他这般清澈干净的模样出神。

　　像极了曾经的我。

　　“好。”

　　他很高兴，牵着我的手试探地吻上我的唇。

　　我们在墙角缠绵，一声猫叫唤醒了我。

　　我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那个……我先回去了……我们明天见。”

　　他笑着应下，看我进门后转身离开了。

　　从门缝中见神户凌走远，我推开门，看着墙的另一边，顾相言与我遥遥相望。

　　“好久不见。”

　　我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对他脸上藏不住的怒意和悲痛置若罔闻。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声音很冷，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

　　“知道。”

　　我歪着头朝他笑了笑。

　　“前任日本驻江南商会，或者说，现任日本驻京商会的会长，神户苍介的儿子。”

　　“那你为什么……”

　　“顾相言，你凭什么管我？”

　　闻言他愣住了，眼中的悲哀刺痛了我的心口“我和谁交往和你顾相言有什么关系！”

　　他想要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相言，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和以前一样，别来找我了。”

　　我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按在墙上，有些粗暴地吻了上来。

　　我想要挣扎，可手却被他按在头顶动弹不得。

　　等到他终于松了手，我便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我们都愣住了，我有些狼狈，那些应激反应我至今都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这样也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顾相言，从今以后，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我看着他像个被抛弃地孩子一般，有些无措地朝我伸过手，却被我狠狠地甩开，便再没什么动作。

　　“好……我明白了，抱歉……”

　　只见顾相言落寞离开的身影，两人忍了半天的泪也终于舍得落下。

　　那晚，我回到房间哭了很久，不觉从怀里拿出那块我珍藏了十多年的怀表出神。

　　那本是我十多年前，在车站未曾送出去的礼物。

　　上面雕刻着一朵金色的鸢尾花，是我亲手设计的图纸，盖子上是那日他硬拉着我去拍的照片。

　　它本该是很漂亮的，可上面却有一道深深的划痕，将表面的金漆划散。

　　那是苏家灭门那一日留下的，从此，这块表便再也拿不出手了。

　　我看着照片上我和顾知书青涩的样子出神，可我们都知道，如今的我们终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神户苍介生日那天，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穿着一身朱红色的盛装来到神户府邸，可笑神户苍介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就连成了他的儿媳都不曾发现。

　　或许在他的眼里，那个安城不入眼的苏家姑娘早就被大火烧得干净。

　　我和神户凌在一起两年多了，世人都知道，神户家的少爷和当红的角儿锦娘在一起了，却没人知道苏婉卿的名字。

　　这两年，从没有人知道我能听得懂日语，神户凌同那些军官交谈的时候也很少会刻意避开我。

　　尽管我也是很少有机会能进到他的书房，而且曾三番五次地被神户苍介试探。

　　这些年，若是有机会，我也会将自己听到的一些消息让砚卿传出去，不过终究是少之又少。

　　或许有一件大事，那便是神户苍介准备交接军火的事。

　　尽管这可能是唯一一件大事。

　　那是月前我同神户凌去神户苍介府邸的时候无意听到的。

　　只是庆幸那时周围并没有人，我在给神户凌送围脖的功夫却正巧听了个完全。

　　其实我始终不甚理解，神户凌对我似乎很是纵容。

　　我自是不相信自己的魅力有这么大，值得他愿意为了保护我顶着世家的压力让我住进了他的私宅。

　　宴会上，五光十色的灯光晃了众人的眼，上前巴结的人还真是不少，属实让人作呕。

　　晚些时候，神户苍介似是有些喝醉，被侍女们扶回了房间，留神户凌在大厅中陪客。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对这些应酬向来不耻，但为了送神户苍介那份大礼，我还是不得不来。

　　“怎么样，要是不舒服先和我去休息吧。”

　　神户凌看我在这边一个人坐着无聊，便想法子解围，牵着我的手，同同僚们各个告辞，这才离开。

　　“是不是有些不习惯？”

　　他将我扶回了房间，将一杯清茶放到了桌边。

　　我浅道无事，随便找了个由头便将他哄走了。

　　临走前，他转过头，脸上竟是带了些孩子气的紧张和小心翼翼。

　　“锦娘，你喜欢过我吗？”

　　不是喜欢，而是喜欢过。

　　我心上泛着密密麻麻的疼，心中的愧疚在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知道自己到他身边是有目的的吧……

　　我强撑了一抹笑，心中满是凄凉，却是最后一次对他说了谎。

　　“喜欢。”

　　不是喜欢过，而是喜欢。

　　我看着他激动地跑过来吻着我的唇，说晚上回去要给我一个惊喜。

　　但我好像已经等不到了……

　　我看着他兴冲冲离开的身影，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忽然有些苦涩。

　　我终是欠了他太多。

　　只是此生太短，好像只能来世再还了。

　　不知为何，我的眼眶总有些发酸，心口也细细密密地泛着疼。

　　我从抽屉里找到了之前准备好的手枪，那是神户凌为了让我防身送给我的。

　　如今，我却要用这把枪杀死他的父亲。

　　我觉得有些可笑，却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背着人来到了神户苍介的房间，用之前偷偷配好的钥匙将门轻轻打开，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走进房间，却许久不见神户苍介的影子。

　　我心下一凉，猛然转过身去，却看见了神户凌和神户苍介一同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但我确实是有些慌乱的。

　　尤其是在对上神户凌不敢置信的眼神的时候。

　　“锦娘？”

　　他的眼中噙着泪，满是悲戚。

　　可我却再没了面对他的勇气。

　　我甚至在想，若是从前我没有将神户凌拖进这一趟浑水，我们是不是也不会面对这样痛苦的局面。

　　没有时间继续犹豫下去了，我连忙将子弹上了膛，对着神户苍介的胸□□去。

　　“砰”的一声枪响，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眼中续了许久的泪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那也是我第一次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

　　我看见神户凌将神户苍介推倒，正被子弹射穿了心口。

　　“凌！”

　　我听见神户苍介崩溃的咆哮，引得一阵耳鸣。

　　我本以为自己该是高兴的，却只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的枪似是有千斤重。

　　我听到他同神户苍介说了很多，却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为什么呢？

　　我从没想过要他的命，但好像天命从来都是不公的。

　　如若上天公平，为何苏家七十多口人会惨遭杀害，为何我的国家会这般满目疮痍，为何……

　　死去的会是他呢？

　　“锦娘……”

　　我听见他似乎在叫我的名字，却还未来得及张口，便看见他强撑起一抹笑，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银色的戒指。

　　我看着他唇角满是鲜血的模样，心口泛着细密的疼。

　　其实，我从来都不配做他的爱人，也从不配不上他的爱。

　　若非是我，他也该是个潇洒恣意的少年郎，而非我手下的亡魂。

　　我终是欠他太多，早已还不清了。

　　我有些颤抖地走上前，却还未等我接过，那双沾了血的手便狠狠地砸了下来。

　　再没了声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说到底，我的心口一定是痛的。

　　我听见神户苍介喊了句什么，下一秒胸口和腹部便一阵剧痛。

　　却是对面，神户苍介的左肩也被打穿了一道口子。

　　只是可惜那一枪有些歪，终究是没有能真的杀了他。

　　我看着温热的血洒在了神户凌的脸上，竟是有些惋惜。

　　像他这般纯澈干净的人，不该沾上肮脏的鲜血。

　　我实在是没了力气，倒在了地上。

　　外面传来不绝的枪声，心头微动。

　　我隐约听见了那些人叫着神户苍介的名字，我拼了全力睁开眼，便瞧见神户苍介的头上一个血洞，竟是一枪要了他的命。

　　我有些畅快，本是想笑着，却不料又咳出了一大口血。

　　外面大雪仍在下着，像是要洗刷一切污秽。

　　我累得有些睁不开眼，却不知过了多久，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

　　想来我那时样子该是很惨，不然我也不会感觉到顾相言将我抱起时的颤抖。

　　明明是在屋里，我却觉得似乎下了雨。

　　我实在没了力气，不久后便昏了过去，只能听见阵阵枪声。

　　后来，我们才终于逃出了神户府，外面的大雪还没停，落在脸上惹的人有些发疼。

　　他将我抱进了车里，外面的枪声不绝于耳。

　　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却又被迷迷糊糊唤醒。

　　“锦娘，再撑一撑……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的声音颤抖，满是惶然。

　　我拼了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才看见那人泪水早就糊了满脸。

　　我想像小时候一样嘲笑他现在的惨样，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声。

　　“再等等，马上就到了，你别睡，算我求你……”

　　这次带了哭腔，委实可怜得很。

　　“知书哥哥……”

　　声音嘶哑难听，他却愣住了。

　　“婉卿……”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想要将上面的血渍擦净。

　　但他却似乎越擦越有些崩溃，最后便紧紧地拥着我哭了出来。

　　我的嗓子满是血腥气，再说不出别的话，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块我一直没送出去的怀表从怀里拿了出来。

　　他接过我手里的表，打开看着上面已经沾了血的相片，一瞬间哭的像个孩子。

　　“婉卿……对不起……求求你……你再撑一撑好不好……就一会儿……马上就到了，很快！很快的……”

　　他牵起我的手抚上他的脸，连着将他的半边脸也染得血红。

　　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只能笑着看着他，轻轻开口，将最后想说的话“告诉”他。

　　抱歉啊，是我食言了。

　　但你要好好活着。

　　替我好好看看，那本不该满目疮痍的中华是什么样子。

　　我笑着闭了眼，手狠狠地沉了下去。

　　我好像听见他在哭喊我的名字，可那都已经听不真切了。

　　那一刻，终于梦醒，也终于认清，我不是杜丽娘，也等不到我的柳梦梅。

　　……

　　在这个时代，我终究只能是个小人物，当不成英雄。

　　甚至早已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自己都痛恨的刽子手。

　　未来那些大事，便交给你们来做吧。

　　或许在不久的未来，我也能看见华夏重新安然美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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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是顾知书的故事，还有一些情节补充，如果想要看主要情节可以主要从第二卷的第二节开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