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地带》一场赎罪

2、第二章

　　林在溪又一次给出坚决的答案，他看着周应缇，说：“当然，我爱你。”

　　太意料之中的答案。她甚至笑不出来。

　　从高中到现在工作，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应该在一起。时间久了，周应缇都相信他爱她了。二零一四年她和他第一次吵架，当时在烟花大会上没说什么，回去后也没说什么，他们之间总是吵不起来，但周应缇突然申请了英国的研究生，她只当忘记和林在溪说，一个人出国待了三年。回来后一声不响地去了春江入职，又忘记和林在溪说。快十年的时间，她早已经意识到某些东西是不可控的，有些轨迹是错乱的，所以他们这场架，吵到现在，仍然有一方只是当作闹脾气，哄好了就会回来。

　　她看着林在溪的脸，年轻时的胶原蛋白渐渐流失，眉目间的意气风发积淀成生意人的世故圆滑，才慢慢意识到这些年他也在变，仅仅只为推翻某个想法的话，那么付出的这些和她在一起的近十年算什么？一场盛大荒芜的爱情笑话。她相信林在溪在一些似是而非的片刻中也怀疑过，但他比她更自大，更会自怜，将影子踩在脚下的时刻认为自己踩着世界的运转规律，将周应缇拥入怀里时以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如果从小开始萦绕耳边的誓言全是错的，拥抱是错的，亲吻额头是错的，说情话是错的，错误的代价谁来承担？

　　“别结婚了吧，”她喝了一口橙汁，“没意思。”

　　林在溪脸上的表情瞬间转成错愕。他似乎不明白哪里出问题了，追问了一遍。周应缇挑眉问他：“你看过真正的野生动物吗？”

　　真正的野生动物盘踞草原高地，老虎狮子豹子，包括被狩猎的羚羊，总有力量奔跑与生活，直面血腥与情感，就算代价庞大。

　　“为什么，”林在溪皱眉，“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没人知道周应缇心底的苦涩。她又呷了一口果汁，像叹气：“在溪，你明明都知道。”

　　“我会和他们说，你不必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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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饭两家人走出包厢，吴依媜笑着推搡周应缇和林在溪出去逛逛，美名其曰消食。看着两人般配的背影，吴依媜转头和周明谦说：“真配啊。”

　　周应缇不如想象中的平静。她隔林在溪有一米的距离，手插在风衣的兜里，偶尔抬头看路，大多时间都沉默不语低头。滨江路两旁都有玉兰花苞似的路灯，发着柔和的黄光，照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林在溪先开了口：“应缇，对不起。”他语气仍然像在逃避，彷佛幼时儿童忘记写作业，嗫嚅地求老师。

　　“你没必要抱歉，”周应缇缓声说，“我也是才意识到我非爱不可，唯爱不疑。”其实是很早，近十年前，她就意识到林在溪不爱她，仅仅是出于责任，或者说是投入与回报不成比例。不敢直视，不敢吻她，害怕的不仅仅是情欲，更是情欲背面真正的情感。

　　“应缇，明晚我有一个聚会，你能不能……最后来一次？”林在溪自嘲地笑笑，“也算和我的朋友告个别。他们都挺喜欢你的。”

　　周应缇应了。她站在一盏路灯下，露出笑，挥手和林在溪告别，说明天见。路灯的光照得她一张脸黄澄澄，头发泛着柔光，左手举着，终于慢慢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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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在溪从初中开始熟悉周应缇。顶漂亮的小姑娘，除了有些呆有些无趣。他时常逗小应缇，用玩具、冰淇淋、作业，小应缇就坐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哥哥捣鬼。那段时间里林在溪疯狂的进攻彷佛全都没用，周应缇还是不喜欢和人讲话。

　　其实不应该用孤僻来形容周应缇。周应缇人缘不算差，因为她不会背后说人坏话，也有三两个能一起吃饭谈话的朋友，甚至有段时间班级投票票选最受欢迎的人，周应缇的票数居高不下。好像越在这种混乱的时代，人们对独行者更宽容，因为不涉及利益。

　　林在溪甚至发现周应缇和她的一个朋友吵过架。是单方面的。她的朋友质问周应缇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上厕所，为什么不和她呆在一起，周应缇站在楼梯上面，居高临下，被质问得措手不及，但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她不能告诉她的朋友她觉得这些事不重要，虽然她知道友情需要经营。可是太累了，维持人际交往、赢得奖状、小升初初升高，她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看到世界背后的巨大阴影，那么浓厚的阴暗气息，在病危的拆迁房，在小贩聚集的菜市场，在无数条生命漩涡之底，有一只巨人之眼。

　　后来一次周应缇生日，林在溪送了一台相机给她。是松下，几年后停产。

　　那是林在溪少数不多地看见周应缇笑得快乐。在学校走廊上，她手握着相机，在所有穿着校服的学生中，镜头定格在林在溪脸上，按下快门的时候聚焦错误，林在溪的脸模糊不清，唯一清楚的是林在溪身后倚着栏杆，朝镜头笑得灿烂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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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晚的聚会排场很大，林在溪包了一个名字叫LOVE OR DREAM的酒吧，他站在人群中央，以淡淡的口吻解释这家酒吧的名字：“现实版爱乐之城，酒吧老板至今未婚，钢琴弹得很好。”

　　他周围是这几年生意渐渐起来的新一轮朋友，大多西装革履，身处酒吧也有一种坐怀不乱之感。

　　酒吧里也是爱乐之城的主题，放着《Start A Fire》，流行爵士，电钢琴和贝斯嘈杂的声音烘托出气氛，酒杯里的液体飞出天际，随着音乐摇晃的身体一段一段连成不协调的步曲。电影里她最讨厌这首歌，这首歌是真正意义上将米娅和塞巴斯汀推开的一把剑，火热的氛围中，米娅和塞巴斯汀装作自然的眸子对视，露出不理解的微笑。

　　她仍然站在林在溪旁边，林在溪没有看他，和身边的其他男人碰着杯。随即想起一幅画面——米娅被挤出人群，扭动的节奏像是不知从何而起的异样情绪，米娅突然在热火朝天的爵士乐中看不清钢琴手，看不清她的爱人。于是人潮流水般带走她，将她带离光怪陆离的他的世界。

　　林在溪趁闲暇时间和朋友说了他和周应缇的事，他打着马虎眼，瞥了一眼身边的周应缇，朗声说：“我和应缇分手了。”

　　离他最近的崔即酒都忘记喝，瞪大眼睛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缓慢地替台下其他人问出疑惑：“开玩笑的吧？”

　　“不。”这种事总是林在溪出马宣布，就像当初宣布恋爱一样。林在溪在乎这点男子主义，周应缇不在乎，没说话，等着林在溪继续说。

　　“我和应缇还是好朋友，只是相处中发现不太适合。”他边说边放开揽着的周应缇的肩膀，以一个玩笑的碰拳体面地结束对话。

　　崔即端着杯子呆呆愣着。他是跟林在溪最久的兄弟之一，当初两人宣布谈恋爱，一晃谈了八年，八年之间周围物是人非，只有在看见林在溪身边仍然站着周应缇时，崔即才会有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好像时间没有带走一点东西。这对情侣八年来鲜少吵架，两人甚至很少因为某些事红脸。除了周应缇当初飞去外国读书。除此之外，他们的时光记忆里应该都密密麻麻充满了对方，记忆的缝隙里甚至能挤进见证这对恋人的他们。

　　所以宣布分手这个话题太舆论性了，他没听清楚内容前以为是宣布订婚。然后隔了一会才发现，哦，是要取下戒指，而不是再戴上。

　　台下的兄弟都掩饰性地哈哈大笑，一面说“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手下发消息的动作却没停。周应缇站在高台上，接受四面八方来的或惋惜或嘲笑的眼神。唯独身体感受到一道异样的视线，承载太多情感的视线，一道锋利的眼光笔直地投射到周应缇僵硬的背上，如同钉子。

　　她似有所觉地转过头，刺眼的闪光灯中，看见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