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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朵樱花 ...

  •   除夕的最后两分钟,乐队搞怪地唱起过年期间超市、市场、路边小店最爱放的《恭喜发财》,全场大合唱中倒数迎接新的一年。
      尚嘉安的目光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影。
      乐队结束表演,人来疯们开始上台进入K歌狂欢模式,麦霸粟奇奇想去抢麦,没抢到,拉着万桐在台下挤在人堆里跃跃欲试,酒吧一时魔音阵阵又欢快混乱。
      主唱脱了外套,穿着黑色吊带背心,拎着一瓶精酿坐到尚嘉安身边,细腰丰胸,辣味十足。
      “生面孔?跟谁来的?”
      主唱坐了之前齐樱的座位,尚嘉安下意识看一眼高脚凳,有在人群里无意义地望一眼,嘴里回道:“齐樱。”
      主唱哦一声:“樱樱姐啊,难怪了。”
      尚嘉安问:“难怪什么?”
      “今晚这里小一百号人,你相信吗,彼此之间几乎都认识,或许平日联系不多,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一呼百应。除夕夜在这里的,都是熟面孔,今天应该就你和那个小妹妹是生面孔了。樱樱姐这几年除夕来得少了,听说是结婚了。你们也是樱樱姐的弟弟妹妹?”主唱指一下粟奇奇。
      “唔。你们,为什么除夕这种日子不回家……”
      尚嘉安问得小声,但主唱听到了,她喝口酒,撑着下巴靠近他,光裸好看的肩膀轻轻撞一下他,笑道:“弟弟,你看他们,像不像游魂野鬼啊,哈哈!家啊,不是人人都有的!有的人运气好一点,有家,但是呢,不敢回呢。”
      熟樱喝完了,尚嘉安倒了啤酒精酿在杯中,就着麦芽的甜听主唱讲苦涩的过往。
      陈丰是为了保护初恋失手伤人坐过三年牢出来的,等他出来,初恋已经结婚生娃,家人同他断绝关系。好在陈丰有手艺肯吃苦,不吃不喝夜场打拼几年,攒了一些钱,遇到了想过正常日子的杨好,两人一起开了春夜。齐樱住到这附近后常常来,从熟客变成老友,也变成春夜的灵魂人物之一。
      对很多人来说,春夜是一个放松的酒吧,更是被无条件接纳的家。像主唱那样郁郁不得志的乐队,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挣扎求生的打工人,还有刑满释放的人员,他们像社会的边缘人,无归处,也走不远。
      “像今晚的聚会,一年只有一次,但是,对我们而言,奔赴这次聚会,就像别人赶春运回家。”
      主唱有点醉了,她软软地趴在吧台,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看这个年轻的男人。他垂下头十分认真地倾听她的酒话,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嘴唇平展,喝口酒会抿起,吞下去喉结会滚动。他有一种冷淡的乖巧,散发着收敛的荷尔蒙。
      心随意动,主唱手撑起身子,扬着脸撅嘴亲了一口尚嘉安的下颌角。
      尚嘉安慢一拍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触觉是什么,脸色一变,慌张地蹦起来连退两步,手在慌乱中碰倒了酒杯,酒液洒到裤子上。
      主唱抓过自己的外套要去给尚嘉安擦裤子,吓得尚嘉安转头挤开人群跑掉了,主唱在后面哈哈大笑。
      尚嘉安用手去擦下颌角,结果一手湿漉漉的酒精擦到了脸上,他到卫生间用洗手液反复洗了手再捧起水洗脸,看着镜子里滴水的脸,眼前浮现的却是齐樱在人群里蹦跳中甩开的那滴眼泪。
      他抽纸巾擦干手,又用手抹掉脸上的水,挥帘子走出来,发现卫生间出来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玻璃门,隐约有人影。
      顿一下,尚嘉安抬步过去,推开门,冬夜的风吹到他没有完全干透的脸上又冷又紧绷。
      这是春夜的后门,窄窄的马路对面是一个小区的绿化隔离带。陈丰在外面靠墙圈出一部分空间,围了一圈木栅栏,弄了花基种上植物,架了超大的蓝白阳伞,摆着一张小圆几和几张露营椅,给杨好在天气好的时候坐下来喝杯茶或者咖啡,小美有时候也来这里写写作业。
      “再来一支?”
      小圆几上烟灰缸里没有灭透的烟头几缕轻烟散在风里,杨好从烟匣子里抽出两支细长的烟,一支自己含在嘴里,一支反手递给齐樱。
      齐樱和杨好坐得极近,齐樱像个没骨头的人靠在杨好身上,头发洋洋洒洒落了杨好一肩一背。齐樱接过,烟细细地夹在食指和中指,手肘靠在椅把手上,小臂垂下来,打到一片春羽宽大的叶子上,又收回来。
      “丰哥抓到你跟我抽烟,肯定想揍我。你不是戒了?”
      杨好展手捧着打火机避风,给齐樱点烟。齐樱衔着烟问着,脸送过去,用力吸两口,脸颊嘬进去又鼓出来,打火机的光照亮姣好的侧脸。
      到底怕烟味熏到杨好衣服,仰起脖子侧过脸,把一口在身体游走一圈所剩无几的烟吐到春羽绿叶上,清凌凌的眼神看着眼圈变淡消失,又把头靠回去。
      杨好自己烟点好,把打火机叮一声扔到圆几上的储物盒里。
      “揍你干嘛,你抽烟还是陪我抽烟学会的,都是他自己造孽。要不是他犹犹豫豫,搞得我那时候忐忑不安,我能整天找你陪我抽烟解闷儿?再说,今晚这么多人,他哪知道我从哪儿染的烟味儿。反正他带小美回家睡觉了,我死不承认就行。”
      尚嘉安从门里走出来,两只手拉衣领裹紧外套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只要齐樱稍微看过来就能看到,就好像他现在透过大片春羽的叶片缝隙,清楚地看到齐樱抽烟。
      风吹得他冷,但头脑也清明一些。
      齐樱很是看人下菜碟,干脆的、清冷的、温柔的、撒娇的,她对不同人有不同的说话方式。
      尚嘉安听到齐樱粘腻的带了一点沙哑的嗓音说:“是哦,我们嘛,反正是私下烟酒都来那种女人哦,还好丰哥都知道。”
      杨好嗯一声,道:“烟酒都来,还蹦迪,可是我们是好女人。”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什么笑点,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齐樱夹烟的手翘起小拇指揩掉眼角笑出来的水痕,轻轻问:“姐,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结婚。”
      杨好沉默一瞬,嘶地吐出烟圈,答:“以我的个人经验来帮你解答吗?我不是不能回答你啊,我一回答吧,怕你觉得我凡尔赛啊。”
      齐樱笑着锤她一拳。
      杨好不躲,受着,又笑着。她的语调悠扬,说:“樱子,我真的觉得,婚后这几年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嗯,除了陈丰管手管脚的有点烦。但是,我的心很安定,很充盈,我像是水上的浮萍,终于上了岸,落了地,生了根,有了自己的植物园,也长成了能为别人遮风避雨的模样。这日子啊,我还能过一百年,都不会厌。”
      齐樱轻嗤一声,吐槽道:“你真烦,对一个要离婚的女人讲这些。下次要抒情提前讲一声,我录下来,给丰哥听,换瓶老酒喝。”
      “别,他绝对哭。有了小美以后,他泪点低极了。人前还小胡子酷老板,人后跟小美看个动画片都能一起哭,真是服了。”
      杨好正声接着说:“不过,樱子,我想说的是,当初我是冲着陈丰这个人要跟他过日子,不是为了结婚。你我的原生家庭都让我们对婚姻有些负面看法,但是我不认为那是一定会让我们婚姻失败的原因。我们是成年人,我们能决定自己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和邵平走不下去,或许,只是你们现在想过的日子不一样了。樱子,别伤心,你没错。也别怨邵平,再留一丝一毫精力给他,都是浪费。”
      杨好的手机响起来,催她回去找酒,一帮酒鬼把酒喝光了。
      “你进去吧,我再坐会儿。”齐樱窝在椅子里说。
      杨好探一探齐樱脸的温度,还好,不算很冷,嘱咐两句起身从小花园走出来,被台阶上的人影吓一跳。
      她正要说话,尚嘉安对她摇摇头。留喝了酒的齐樱一个人坐这儿她也不放心,杨好指一指齐樱,用嘴型说“看着她”,便推门进去了。
      齐樱窝在阴影里,只有一缕一缕的烟飘到灯光下、植物的枝叶间。
      尚嘉安坐在台阶上,也陷在阴影里,好像能闻到烟里的薄荷味儿。
      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抽烟,是被齐樱撞见了。
      那是初一的暑假,尚中和回青湖□□件,许卿顺道带尚嘉安回来找万桐玩两天。
      那年,青湖的水上乐园刚开,火极了,齐心兰买了家庭套票,准备两家人难得地一起去玩。
      尚嘉安去了秦州几年,一直没有特别好的朋友,那两天和万桐才刚刚重新熟起来,两个人打球、玩游戏每天不亦乐乎,都十分期待去水上乐园玩儿。结果临去前一天,尚中和接了通知要赶回秦州,尚嘉安大晚上从床上被叫起来收拾行李。
      尚嘉安当然不开心,收拾的时候手脚很重,不小心把水杯碰到地上摔碎了。时间很赶,大人闻声而来,手忙脚乱地扫碎渣、擦干地。
      尚中和认为尚嘉安在发小孩子脾气,把他拎到一边教育一通。尚嘉安也不解释,梗着脖子站在门外等他们。
      夏天的热浪在夜里也不停歇,心里憋屈,又热,尚嘉安只觉得烦躁。他走进门,看到鞋柜上有一包烟和打火机,鬼使神差地抓起来走到门口花园边学大人抽烟。刚吸了一口,呛得尚嘉安躬身咳得肺都要咳出来。好不容易停下来,他不信邪,准备再吸一口,听到有人说话。
      “喂,抽烟可不解暑啊!”
      尚嘉安把烟藏在身后,抬头看向二楼的窗口,那里有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少女背着屋里的灯光趴在窗台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那时候的尚嘉安开始变声了,越加不爱讲话。他在花园的泥里把烟按灭,攥进手心,低头站在那里。
      他听到二楼房间里齐心兰的声音:“樱樱,怎么今晚回来啦?”
      “对,小姨,我今晚结束得太晚了,回来睡一觉再回学校。”
      “好,早点洗漱睡,不用理我们,你明天还要赶回学校吧?”
      “是的,还有早课呢!”
      “那你快收拾了睡觉。”
      门关上,少女又回来了,看他还在,笑道:“好热呀,你要不要吃冰棍儿?”
      尚嘉安看到她一头卷曲的长发披散着,想,这么厚的头发,当然热啦。
      少女见他不说话,一边自言自语“哎,可爱的小男孩儿怎么长大了就不爱说话了呢!”一边走进屋。
      尚嘉安听到门开门又关,过一会儿,少女又回来了,嘴里咬着一支白色的冰棍儿,手里拿着一支带包装的。她扬一扬,道:“接好哦,这是家里最后两支冰棍儿啦!”然后精准地将冰棍儿抛进了尚嘉安的怀里,挥挥手关上了窗。
      尚嘉安把手里的烟蒂揣进裤兜,拆开冰棍儿咬进嘴里,白砂糖和微微的奶味儿冲刷掉舌尖上烟草的苦涩,冰在口腔融化成凉丝丝的甜水经由喉道入肠胃,那丝烦躁好似也被浇灭了。
      从那以后,尚嘉安没再有过抽烟的念头,心烦的时候,会嚼冰。
      尚嘉安想,原来他见过二十岁的齐樱,俏皮、蓬勃、充满活力。
      而快三十岁的齐樱呢?好似更美。连脆弱、颓唐和萎靡,都是美的。
      尚嘉安终于站起来,走进小花园。
      他的个子高,走进去遮掉半壁的光,齐樱在阴影里抬头看他,微哑着嗓子问:“嘉安?你怎么出来了?”
      尚嘉安看似熟练地从杨好留下的烟匣子里倒出一支烟,硬着头皮在旁边坐下去,长腿伸展开,抬一抬烟道:“找烟抽。”
      齐樱惊讶道:“你抽烟?”不知谁之前那么鄙视我抽烟。
      尚嘉安不回答,盯着齐樱手里新点燃的烟,道:“偶尔抽,借个火。”不由分说地叼着烟凑过去,从齐樱夹着的烟上借火。
      齐樱诶一声,指指小圆几:“那里有打火机。”
      尚嘉安已经坐回去,烟成功点燃,他说:“这不是点燃了?”
      齐樱又摆上了姐姐的架子,问他:“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要抽烟?”
      尚嘉安吸了两口,davidoff的烟看起来简约,但口感劲爆,尽管有心理准备,也尽量注意了,还是呛得咳嗽。
      齐樱隔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拍尚嘉安的背,笑道:“不要小瞧女士烟,该慢点儿还是慢点儿。”
      尚嘉安停下咳嗽,齐樱收回手,他用余光看着齐樱夹着烟放在膝盖上的手,像某种夜间伸展的花。
      “再考研,怕考不上。”尚嘉安回答齐樱前面的问题。
      担心自己的烦恼太小孩子气了,又加一句:“恋爱……也失败了……”
      尚嘉安丧眉搭眼的,话说出口,烟也抽得顺了,还挺像那么回事。
      齐樱哪知他这都是为了蹭一支烟的借口,真心实意安慰地拍一拍他的肩膀,道:“你从小就是学霸,你考不上,那会是学校的损失。至于恋情,我一个婚姻失败的人,也没资格教你什么。”
      尚嘉安感觉眼前一花,脸上落下一粒凉凉的东西,落在鼻尖。
      齐樱惊喜地哇一声,翘着手指从尚嘉安鼻尖上略过,伸出之间给尚嘉安看她指尖的一滴水迹,然后指着天空轻盈地叹道:“下雪了!”
      细细的雪花在夜空里不起眼,落到了灯下才变得明显。
      齐樱伸出掌心接到的雪花瞬间融化成水滴,她收回手揣进大衣兜里,窝回椅子里看着夜幕下的雪,吸口烟,说:“瑞雪兆丰年啊,今年肯定是大吉大利的一年。你啊,肯定能考上。”
      “我们再抽一支烟吧。去年的愁绪留在去年,今年啊,要好好过啊。”
      漫天的雪花,尚嘉安和齐樱静静地坐着抽一支烟。
      尚嘉安想,这会是很好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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