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吸气吐气哭泣

3、“就该这样”

　　黑衣少年沉着脸在前，贺璟宁跟在不远处的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约是出了凤歌城的结界，向东行不到二里。

　　见一片荒芜地上存着的破旧平屋，茅草扎着顶垛，有几间门扇已经腐朽，几乎废弃。

　　贺璟宁心道：“若此少年真居此地，当真是穆家对待门下仙使的住房有所纰漏了。”

　　其时凉风掠过，黑衣少年面容冷倦，怀抱白布条，道中行着转了几个弯，朝一屋前围篱笆的小旧院行去。

　　贺璟宁紧跟在后面，听闻几声狗吠，侧身细看，篱笆围后，平屋之前，一只土黄小狗卧于旧院，汪汪吠着。

　　院中空旷地上架有两根细横木，横木上数条白布迎风而卷，忽扬忽绕。木架一旁，置两大木桶，似是作沐浴用。

　　那少年驻足篱笆外，站立须臾。

　　狗吠连连，阵风袭过。

　　少年将两木桶并起，轻轻一拖，木桶底皆倾斜离地。纵手顺势轻掠，横木之上的白布条便纷纷落于他掌心，几瞬便将白布纳入了木桶。

　　少年拖着院中盛着白布条的两大木桶，走到门前，手臂一搡，踏进门去。

　　平屋内是愈加空破的景象，木梁发黑，许多血布条四散在地面，十分杂乱。

　　除炉灶大锅、水舀沉缸之外，一木桌，一木床，近看四根木床腿，皆有不同程度的腐朽。

　　屋内灰暗，少年似是察觉到什么，脸现悲寂之色。

　　手下动作未停，木桶放于屋内，点了火折，舀水入锅，起灶烧水。

　　“还以为你看见小河在外面，就不敢进了。”除灶中木柴燃烧的劈里啪啦声，一男子冷声传来。

　　原是早有一人在此，这男子面容冷漠，身着褐色长衣，其时就坐于屋内最角落的木凳上。

　　那少年闻声平静，脸色漠然，映着昏红灶火，寂静不答。

　　男子又道：“知我进不去九道凤歌城，特意在城外等我啊。城中日子过得不错？”

　　少年未应，须臾。

　　锅中热水烧成，少年纵长臂舀入木桶，几个来回。抄冷水入锅，继续起灶，又烧一锅。

　　男子再道：“在凤歌城做什么差事，杀人的差事？毕竟你对这个很熟练。”言毕，带着哼笑，显得有几分阴寂之态。

　　少年依旧未答，水开，纵身再烧一锅。

　　“金无虞，你还是这么不知礼数，听到别人问话，你就要答话啊！知不知道！”说罢。

　　忽地纵足走近，右掌提起金无虞，朝着木梁砸掷去。

　　只听木梁咔嚓一声，金无虞手捂前胸，半身碰落在地，面色痛苦。

　　男子疾奔而来，金无虞顺势挪身，只掌风从侧脸穿掠而过。

　　这男子一击不中，右拳冲上，金无虞双手格挡，稳握其腕，像是并不打算还手。

　　男子拳脚穿插着招数，势已暴起，连发急招刺去。

　　金无虞虽有闪避，却也招架不住，双眼发红，嘴角流血，半卧在地，痛喘个不停。

　　见此状，男子疯狂如魔鬼的劲头还未停下，笑道：“这样才对啊，你就要这么痛苦才对啊。金无虞。”

　　“你就该这么痛苦！就应该这么痛苦！就该这样！就该这样！”男子一边咆叫，一边双拳双脚地招招进袭，势道凌厉。

　　金无虞只守不攻，早已抵挡不住，头脑发痛，口淌鲜血，就快招架不住，只有浑身的痛楚撑着神志。

　　男子疾手扯起半死的金无虞，打量着笑道：“别让我失望，这次再做一次选择吧。我们到幻境里看看吧，一起看看过去。”言罢松手，甩弃下神志强撑的金无虞。

　　男子掠起下身衣袂，便坐于地上平缓气息，念念有词，合眼沉声道：“惑心决，起阵。”

　　贺璟宁在院外盯了很久，心中确认，这少年的确是一位家中清贫之人，这便正犹豫着两个问题，是先去询问这少年，他是否愿回城居住？还是提前回穆府，向穆采年多了解下这少年的情况？

　　虽说城外影障数量多起来，便是十分危急的境况，但若此少年早打定主意居于城外，自己这样向前以示关心，不免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心头犹豫不决时，忽地听到屋内有打斗声，叫喊声，立即跑近这院子，瞬时见彩光乍现。

　　贺璟宁心道：“看来屋内不止有那少年一人了，不过，这是什么阵法？看着好生奇异。”

　　阵法相隔，无法踏入，贺璟宁打定主意伏在四周，慢慢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后。惑心决终止，屋内二人皆从幻境中抽离。

　　那褐色长衣的男子已然睁眼，脸上布满泪痕。

　　金无虞亦是满脸纵横着血泪。只似疯魔、似癫狂、似狂妄地伏地发笑着。现下咧着嘴，血污躺了一地。

　　男子坐身斜睨着金无虞，见此状，纵身走近，提起金无虞已然不成样的衣襟。颤声道：“我多想杀死你，你知道吗？可这样又觉得便宜你了。”发声不稳，微微颤抖着说完这句话，脸边还有未干的泪水，顿时令人颇觉痛苦。

　　金无虞咧着血口，始终笑着不停，忽大叫道：“活着也是地狱！即便不杀，我们也早就在地狱里了！难道不是吗！哈哈！我们早就在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了！”双眼发红，泪水纵下，边笑边哭。

　　男子见状提起金无虞，劈手甩去，金无虞从角落被重重砸向一边，哐！一声大响。只打得他疼得再无力气笑出声，揪着心蜷缩着在地上颤抖。

　　男子坐于角落粗喘几口大气，掩面擦干泪，转身便走，只留了一句“就该这样”。

　　金无虞伏地小声喃喃道：“齐钰......”却不知叫完名字要说什么，想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虽说幻境中那一糟让他痛心疾首，但肉|身却因神识进入幻境而幸得片刻的缓和。

　　金无虞手发颤支着地，佝偻起身。

　　锅中水已然沸腾，将之倒入木桶，又添凉水。

　　水温正适，金无虞褪衣沉了下去，温水浴让肉|身痛苦得到一丝疏解，而体内五脏六腑的痛楚却愈加明显。

　　金无虞扫眼木桶，清水被星星点点的殷红侵染。歪头扫着手臂、前胸、腹部、见皆绽开了细小伤口。

　　“让我再泡会儿吧，这次这么快就发作了吗。”合眼片刻。

　　忽地有一小虫，从落地的衣物中爬出，像是费了好大力气。

　　小虫沿着木桶壁径直向上，爬置金无虞搭在桶沿的手，便不动了。在其指尖打着圈，绕来绕去地爬行。见金无虞不做反应，便张开小口，啃咬起来。

　　金无虞指尖抽痛，微微张口道：“活着呢。”声音似乎很疲倦。

　　“活着呢，活着呢，活着呢。”小虫不再啃咬，机械一般的重复叫着。金无虞从水中站起，指尖举着那小虫，赤条着纵身跨出木桶。

　　贺璟宁伏身藏匿许久，阵法终是消失。

　　只见齐钰从屋中走出后，抱起那叫‘小河’的土黄小狗，大踏步离去。

　　贺璟宁心中明了，屋中不止有那少年一人。原是不想进入屋内，掺和别人之事。可听得那少年的喊叫声中，像是说了“即便不杀，早就在地狱里了......”心中暗想道：“不好，那男子难不成是其仇家？这是下了杀心，既起阵，又杀人，这少年岂非受难？”

　　这便纵身，踏步入院，内心担忧，但到门前还是习惯着先叩了门。

　　贺璟宁轻声道：“有人在吗？那个……”心中焦急，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胡乱扯个什么进屋的由头。

　　听得屋内无人应答，贺璟宁便再也等不及，纵身而入。

　　屋内昏暗，地面有一空桶，其余各处散落许多染血白布条。墙壁四周尽是打斗痕迹。

　　贺璟宁走进灶台，锅中有水，弯腰看去灶火还未熄。心道：“还在烧水，不过，那时候分明是两个木桶，怎的只剩一个？”便要扭身。

　　金无虞从一大布帘后出现，拖着木桶，掀帘而出，全身片布未遮。

　　贺璟宁在灶台边，见这等场面，面色大惊，险些一屁|股坐进锅里。随即立即背过身，口中大叫，解释道：“啊......那个，我，我，我。那个。”

　　金无虞目光止住一瞬，朝着贺璟宁大踏步而来。

　　贺璟宁忽觉后身生风，立即背身伸手去阻，口中更是“那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我。”

　　金无虞果然贴身过来，在身边停驻。

　　贺璟宁心下正要缩身逃离，金无虞轻声道：“可以让开吗？”便伸手过来，贺璟宁顺着指尖方向看去，是灶台上方挂着的白布条。

　　贺璟宁既惊又愣的躲开，道：“啊，我。”脑中一片空白，胸中乱冒金星。

　　贺璟宁心跳迅速，又是羞愧，又是难堪。却见金无虞毫无反应，自己便也怔怔地愣住了。

　　金无虞顾自地向着手臂、腹前缠绕着白布条。贺璟宁目光落他手中，那布条细看就是由布衣店的白碎布拼缝起来的。

　　金无虞手中缠绕不停，问道：“何事？”

　　贺璟宁这才发觉自己竟一直盯着他，瞬即扭脸。

　　贺璟宁如实道：“我，我。”不行，脑海仍空白。

　　不知如何是好。木讷地扭头看了眼金无虞，他手中白布条将缠到腹股。

　　贺璟宁面露羞愧，一点点答：“是，我偶然，偶然路过，我来是，是来，是什么来着......影障，城外，影障很多，我。”既纠结又费力的语气，反而显得有些别样的可爱。

　　这时，金无虞已将白布条覆好。

　　贺璟宁也已完全背过身去，搓手思索着，细说缘由。

　　“我们，我们，今日在影术堂见过的，你居住此地，我以为舅舅苛待了你。城外，城外没有结界，影障很多，会很危险。所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扣了门没有回应，门也是虚掩着，是真的。”

　　贺璟宁平常不会直唤穆采年‘舅舅’，因不愿表明自己和其他门生身份上的不同，但此时心中七上八下，早没察觉到已经一股脑说出口了。

　　贺璟宁侧耳听声。背后是衣服掠身之声。

　　金无虞已然穿好白色中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