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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锅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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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鸿经历过一次死亡。
前世那场山体滑坡来得太突然,他急忙之中只能往河里跑,哪知河底淤沙太深,双脚全部陷了进去,整个人捂在水里。
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果,他想拼命喊出来的救命全被河水吞噬殆尽。
无人救他,河水灌进了胸肺;无法呼吸,他就那样狼狈地死在河里,成了个冤水鬼。
而这一世他被狗咬成狂犬病,若是死了,也死得够冤。
应鸿脑子浑浑噩噩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像鬼打墙,意识却十分清醒。
他感觉狂犬病发作起来太奇怪了,整个身体像被放进了火山,稍有缓和,便成了一具烧干的碳壳,一捏一把灰烬。所以当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自己真被塞火坑了吗?还有没有个全尸?
可当视野不再模糊,满屋子暗光溢入眼睛,他又感觉不对——这地方他不认识,是哪?
应鸿:……
我去,不会又穿越到另一个地方了吧?!
拜托!!
老天爷能不能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怎么又白活一场,就不能让他发个大财才挂彩吗?!
他大爷的,真不甘心啊。
“应鸿。”
忽然,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唤道他,温温柔柔的,如水——不似速流溪水那样俏皮,更像山涧弯沟里藏了百年的古井深泉,有着年岁的稳重和沉积。
应鸿知道说话人是谁,所以努了努眼,想仔细确认一番。
可眼皮太沉了,他只能看到阿四恍恍惚惚的残影——原本金质玉相的阿四这会儿风姿全无,长发凌乱,一身素衣染满血,似把丧服穿成了喜服,活像个讨亲失败的吊死鬼。
应鸿本在庆幸老天爷没让他白活一场,可看阿四这副模样,半条命又差点吓回地府。
他目光呆滞,直愣愣地看着阿四:“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景珵在榻边一愣,哑了声:“这都是你的血。”
应鸿五感下降得厉害,耳朵如灌火泥,时而听得见,时而充盈着各种嘶拉声,脑瓜嗡嗡疼。但他能感觉阿四的声音不是很稳当,以为他被黑衣人伤得严重,只道:“你快……快去我衣柜下面……拿银子,找大夫,别再……让伤口……继续流血……”
他每一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恨不得将所有话缝塞满,只为叮嘱阿四好好照顾自己。
景珵牙关紧绷,忽然说不出话了。
四更天的医馆里,灯火昏昏。大夫给应鸿施完最后一针,便跟景珵、王娘子说:“小伙子年轻气盛,毒虽侵至心肺,但好在清理及时,忍过去就没事了,两位大可宽心。”
大夫的话在应鸿耳边嘶拉,燥得他难受,于是眼睛一闭,又昏睡过去了。
王娘子急道:“大夫,这——”
“放心。”大夫说,“他也是惊吓过度,需要好好休息,睡一觉,养足精神才益伤口恢复。”
王娘子闻此,总算舒了口长气。
这一夜,匸型大院发生太多变故——贼人不知何故入侵,阿四和小老板又死里逃生,小老板还不慎受伤中毒,人去鬼门关走了趟。
王娘子一个妇人手无缚鸡之力,节骨眼上只能出份心,跟着阿四一路奔走。而如今,小老板脱离了险境,一旁的阿四却开始神情恍惚,让人担忧。
“阿四,”王娘子轻拍了下景珵的肩,说,“你一会儿先回去吧。你忙了一夜,回去洗漱换套衣服,好好休息一晚,这里有我就行——对了,阿嬷方才也受了惊吓,你拿几幅安神药回去,让大龙帮忙煎给阿嬷服下。”
景珵因吸出应鸿腿上毒血,心肺也遭火毒侵染,后颈被施了两针,上身不好动弹,目光又涣散,整个人呆若木鸡。
王娘子看出阿四是在担心小老板,劝慰道:“别担心,小老板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你就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景珵注视着榻上的应鸿,缄默着不答。
王娘子有些讶异景珵的倔脾性,一下子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自被灭了赶尾巴的火焰,便开始变慢,慢得出奇。夜里,月晕渐散,四更天的灯火愈浓。王娘子渐渐来了困意,匍在医榻一头,守着难眠的夜。
景珵这时突然站起了身——他这动静不小,惊醒了王娘子。
王娘子讷讷抬起眼皮,见景珵已取下后颈的银针,是有准备回去的意思。迷离间,又听景珵跟她说:“今夜劳你费心。我就先回去,明早再过来接替。”
王娘子说:“好。那你回去路上小心,夜深,千万别绊着了。”
景珵从容点头,拿起床头的几幅安神药,转过身,走了。
王娘子看着景珵离去,心里不禁一揪。不知是不是眼花的缘故,她发现阿四离开时,面色虽无波澜,但——
他的眼眶却红了。
***
腌铺的残局交给了王家父子打理。
景珵回到腌铺时,王大龙正对那几把大刀犯愁。他一介贫夫,见识短浅,这辈子拿过最厉害的刀只有菜刀,见过最凶的打手也只有衙门里的捕快,着实不知小老板和阿四是怎么从这伙人手里死里逃生的。
他满腹疑团,问及阿四那几个黑衣人的来头。
景珵若有所思地看着黑衣人,阴恻许久,才瞥了眼腌铺角落里的李家兄弟,说:“得问他们。”
他这声沉得骇人,激得王大龙打了个寒颤。
但阿四很快恢复了神色,还跟王大龙嘱咐起后事的细慎之处——他让王大龙再找两根绳子捆紧黑衣人,将黑衣人的刀和狗用麻袋装上,锁在柴房,以便明日去衙门和李家兄弟对簿公堂,我们证据确凿,他们无法否认。
王大龙了然。事情处理好后,便拿着景珵带回来的安神药,去了灶房。
景珵一身血衣已经干皱,需得速速洗浴。但临澡房时,他忽然抬头看向了夜空。
天上密布乌云,没有月色。时至初夏,田间周遭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空中黏腻,是要下大雨的迹象。
景珵看着将雨的夜,眼里全是砭骨寒凉。
“轰隆——”
一声悍雷当空响起,隆声轰然,惊醒所有沉在夤夜的心。俄顷,雨豆子噼里啪啦落下,漂泊大雨接踵而至。
王大龙在灶房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收拾着小老板留下来的螺汤,一边给林阿嬷煎药,忙得满头大汗。他冲腌铺方向喊道:“二虎!给阿嬷的药熬好了,你快些端去。”
正在看守犯人的王二虎应了声,冒着大雨冲了出去:“来了!”
他一走,腌铺里,黑刀男幽幽睁开双眼。
他醒来已有半刻钟,奈何右手筋络尽断,刀不能提,已成了羸弱之徒。而且八王爷尚在附近,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老大,现在怎么办?”身后的手下问。
黑刀男摸了摸腕上绳子,发现捆绑的绳结并非死结,会点武功都能解。他抱着侥幸,解开绳结说:“趁人没回来,是机会,先走。”
雨越下越大。
王二虎回到腌铺时,发现黑衣人跑了,与此同时,王大龙也在柴房发现——门被人撬了,收上来的三把大刀全都消失不见。
两人登时吓软了腿,心想人跑了,物证也没了,明日和李家兄弟对簿公堂,所有说辞定会成遑论。而人走刀无,会不会意味着……
王大龙害怕逃走的黑衣人回来报复,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去报官,但又怕路上遇见那几个贼人。
他心急如焚,当即成了无头苍蝇,在灶房走廊来回踱步。
突然,他想起家里还有个阿四,心想他人聪明,定能想出应对之策,于是来到澡房,透着昏昏灯火,冲里喊道:“阿四!贼人刚刚撬了柴房带刀跑了,这该如何是好?”
雨夜的深林不同以往。
雷雨与杂丛交杂,沙沙飒飒,如呜鸣哀悼,吊唁着万物安宁。山间泥泞路上,黑刀男被手下搀着,三人疾步往城内赶去。
可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天地如昼,瞬间将立于山间的景珵照亮。
黑刀男停步,色若死灰地说:“八……八爷。”
“轰隆——”
洪涛雷声垂夜而来,震颤了整座山头。
景珵斗笠遮面,一身干皱的血衣被雨水冲刷,脚边不停滴下血水,滴答滴答,似在以此祭奠蠢蠢欲动的山林猛兽。
他缓缓抬起眼眸,手中刀锋锐利:“本王已恭候几位多时。”
黑刀男眼里惶恐,捂着伤臂噗通跪了下去。他知这世间提刀恭候的只有杀神,八王爷这是要杀了他!
“八爷!”黑刀男以头抢地,砸出一阵水花,“八爷饶命,我们只是食君之禄,今晚是奉命行事,还请……还请八爷饶我们一命,给条生路!”
斗笠边沿的雨落在了刀上。
银刃水光,衬出景珵眼里逡巡不去的死寒之气:“你们若真是奉命行事,就该及早将本王行踪告知首领,以你们这群爪牙之能,本王今夜定难逃太子之手。只可惜,马虎失街亭,大意失荆州,你为了头功擅自行动,妄图用一人之力拿下本王——如此不堪重用,怎还想从本王手里要生路?”
黑刀男整个人崩溃了。
他如今会落得这般田地,确是自命不凡又自不量力造成的。若想以此投奔景珵谋条生路,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时至如今,他已管不了其他,若不能从景珵手里争回一条活路,等待他的……
便只有死路!
黑衣人的声音在雨夜里异常嘹亮:“是我等不识泰山!明知八爷两袖清风,仁心爱民,所行皆为社稷安康,是吏维良臣。本该效仿八爷清正之风,鞍前马后,怎料小人猪油蒙心,误入太子门下歧途,险些伤及八爷。如今后悔莫及,愿献一片忠心追随八爷,鞠躬尽瘁,万死不辞!”话落,另外两名黑衣人跟着黑刀男俯身抢地。
景珵却发出渗人一笑:“你何以表忠心?”
黑刀男听出景珵话里有话,牙齿打着颤说:“小人愚钝,还请八爷明示。”
景珵使心作幸,凝住了笑意。
他方才见王大龙捆缚之法易解,知道黑衣人必将逃脱,故意不说,就是为从黑衣人嘴里套出一些话俩。遂倾过身,把刀横在黑刀男眼前:“你这刀,刀柄纹身别样,非民间样式,也非皇家通用,应是太子在江南私设的军备作坊所制。而他仿照临物府军制,打造你们这支死士队伍,屯兵备器,究竟有何意图?不妨说予本王听听。”
黑刀男虽以死士之名在太子手下谋事,但不像头上之人那般肯为太子豁命。毕竟那群人位高一阶,是真正能在太子登基后赏得一官半职,继而混吃皇粮,私囊终生的人。
而他位列下阶,没那个福气,捞不到那份好处。眼下要从景珵手里拿回自己的命,叛变也叛变得理直气壮:“太子手无兵权,私养军队,是为……是为防二爷上位。皇上如今高龄,传位太子的意图却并不明显,而二爷在朝势力渐盛,已能与太子分庭抗礼。太子怕东宫之位不保,以防万一,在江南造厂买兵,计划失位当天逼宫夺权。”
景珵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神色稍霁,继续循循善诱道:“太子生性多疑,既然想杀本王,特地留人在有本王行踪的城镇戒备,按理不会只留你们几人——他在朝中是遇到什么棘手事?”
黑刀男抹去脸上雨渍,说:“二爷上月剿灭西疆外敌,战功显赫,不日将班师回朝。而八爷您……您又恰在此时将五万两岁修银盗走,太子担心二爷这次回宫,其党羽会借此大做文章,加之二爷这些年在边外立下汗马功劳,颇得圣心。太子担忧东宫之位难保,已将半数手下召京待命。我等留在霍城,除了找八爷,最主要的……”
黑刀男顿了顿:“最主要的……是接应云州知府姚之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