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命运毫无章法 ...
-
这天傍晚,虞勤简单吃了点东西后就关了店门,她按照姜琬给的地址坐公交来到了目的地——德美小区。
小区外架起了一个简易的舞台,工作人员正在调试灯光。舞台下方摆了几排塑料方凳,已经有人率先抢占了位置,几簇人群悠闲地围绕在旁边,聊天的、张望的、翘首等待的。小孩子踩着滑板像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梭。
天还没有完全黑,天边泛着几抹橘黄色。虞勤找了张凳子坐下来。她其实对观看表演没什么兴趣,但因为是已经答应了姜琬,她才来的。
姜琬看见了她,走过来跟她打招呼。
姜琬已经穿上了舞蹈服,脸上化着精致的妆,虞勤盯着她卷翘的睫毛问:
“你第几个表演?”
“第六个,一共十三个节目。”
虞勤很客气地说:“期待你的表演。”
“谢谢。”姜琬朝她笑笑。
没聊多久,姜琬就去等候室做准备了。
天黑下来时,表演开始了,两位主持人走上台报幕。因为音响的质量不高,话筒传出的声音很是刺耳,时不时地像尖锐的刀子刮过玻璃刺入耳膜。
前几个节目有唱歌、小品、诗歌朗诵,都表演平平,虞勤兴趣缺然。但大概因为是免费的社区公益表演,观众喜闻乐见,都很捧场,不时地举起手机拍摄。
虞勤想起了在监狱里,也会举行文艺汇演。每到文艺汇演时,狱友们都很兴奋。但监狱里的表演主题多是讴歌祖国,或是表达积极改造、早日新生。虞勤被拉上参演过一次小品,表演了一个出狱后重新做人、积极生活、拥有了美满家庭的人。
可剧本终究是剧本,人生还是人生。
终于等来了姜琬的表演。
之前看她跳舞,总是隔着一层玻璃,而今天虞勤可以没有任何阻挡地欣赏姜琬的舞蹈。
随着音乐的响起,姜琬开始踮起脚尖悠悠地旋转,随后展开灵动的双手,柔和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身上,衬得她如同月光般皎洁,她不断变换着舞蹈动作,旋转着裙摆,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柔美和力量。
虞勤无法用语言说清姜琬想要通过舞蹈传递出的精神内核,但她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触动。她看到了一种倔强的不屈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如同一股清泉流进了她干涸已久的生命中。有一刹那,虞勤甚至产生了一种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
这支舞是姜琬完完全全只献给她虞勤一个人的,台下的其他人不过都是陪衬。
一曲终了。姜琬缓缓地旋转,最后优雅地停落在舞台中央。灯光骤然四射亮起。观众欢呼鼓掌。姜琬鞠躬谢幕。主持人上台又下台。下一个节目登台。灯光变换,音乐响起,而虞勤的思绪——
仍长久地沉浸在姜琬刚才的舞蹈中。
等虞勤回过神来,下一个节目已经表演完毕了。接下来的节目虞勤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她站起来朝着姜琬走过去,打算跟她打个招呼就离开。
虞勤走到她身边,夸赞说:“表演很不错,是今天最好的表演。”
“你还没看完所有表演呢,后面还会有更精彩的。”
“不重要,”虞勤浅浅地笑了一下,“你的舞蹈就是今天最好的表演。”
姜琬笑笑,眼神柔和:“谢谢。”
姜琬走到了门卫处旁的等候室边,虞勤停下了脚步,她张开嘴正想说“我打算先回去了”,话还在喉咙里,姜琬转过身来,对她说:“进来吗?”
“好。”虞勤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
她抬脚跟着姜琬走了进去。等候室外面坐着一会儿要上台表演的人员,里面有一个小隔间,是更衣室,虞勤跟着走进了更衣室。
“我先换个衣服。”姜琬说。
“好。”
姜琬开始泰然自若地脱衣服,虞勤本想移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她白皙光洁的皮肤吸引,下一秒,虞勤却看见姜琬从胸前掏出了两个义./rǔ,一条长长的伤疤从nèi.衣里延伸出来。
像秋风吹过树叶,虞勤的心陡然一颤,那一刻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姜琬切掉了rǔ./房。
她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同情的酸涩,移开眼,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枝桠。
“走吧。”姜琬很快就换好了衣服,收拾好东西。她瞥见了虞勤脸上神色。
为了掩饰脸上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同情而茫然的神色,虞勤冲姜琬微微一笑。姜琬看见的是一抹妩媚而哀戚的笑容。
姜琬问:“你住哪儿?”
“西兴小区。”
“我住清湾花园,我们同一个方向,一起走一段路吧。”
“好。”
她们一同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昏黄路灯映照着街边的树在地上投下幢幢黑影,夜色中和煦的春风共同抚摸着两人的发梢。虞勤踩着脚下的影子,问:“舞蹈是你的梦想吗?”
“嗯。”姜琬点了下头,“我从小就很喜欢跳舞,我们家经济条件没那么好,我爸妈是在菜场里卖菜的,我还有个姐姐,爸妈养育我们两姐妹挺不容易的。学艺术要花费不少钱,但我妈看我那么喜欢跳舞,就省吃俭用把我送到培训班去学跳舞。”
“你应该是有一对很好的父母。”虞勤说。
“对,他们是一对很好的父母。包括我后来开舞蹈班,也是他们鼓励我干的。”姜琬说道,她停顿了几秒,轻轻呼吸着,侧过头看向虞勤,问道,“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虞勤的眼皮一动,扭过头对上姜琬黑沉沉的眼眸,用无声的沉默表示应许。
姜琬虽然对虞勤感到好奇,但她没打算用自己的故事去交换虞勤的故事,每个人都可以隐藏起自己的悲哀和伤痛,只是源于一种女性间的惺惺相惜,她觉得虞勤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如果非得有个理由,那就是——她想和虞勤成为朋友。
“你应该看到我的两个rǔ.房全切了吧?”
虞勤轻轻地“嗯”了声,仿佛轻风吹过树叶的摇晃。
姜琬的声音像旗帜一样在夜色中簌簌地飘扬起来:“大四那年,我22岁,检查出了乳腺癌,中晚期,这个消息对当时的我来说,就像个晴天霹雳,我才22岁,那么年轻,怎么会呢?我马上就能毕业了,即将开始新的生活,我还有个男朋友,毕业后我们可能会早早地结婚,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呢?”
姜琬的眼神穿过幽深的夜色,在回忆一段异常难熬的时光。
虞勤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虞勤等到姜琬继续往下说时,姜琬话头一转,问她:“你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
“不怎么信。”虞勤略略地摇摇头,给了个似是而非的回答,虞勤本是不信神明,不信命运一说的,可在发生了太多人无法掌控的事情后,她觉得似乎真有那么一个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操纵着她的命运,以愚弄着她的生活为乐。
她问:“你呢?”
“我倒是信。”姜琬的眼睛亮晶晶的,“但我不信神明是绝对正义和公平的。”
“绝对正义和公平?”
“嗯。我妈信神、也信佛,我从小也跟着她信,我生病快要坚持不下去的那段时间,我妈天天跪在神佛面前为我祈祷,后来我有所好转,她觉得是神明在冥冥中救了我。”
“你也认为是神明救了你吗?”
“不知道,也许吧。”她轻轻地叹息了声,说,“在刚开始得知自己患癌的时候,我每天想的最多的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是我做错了什么要对我有所惩罚吗?还是我父母做错了什么要让他们的女儿生病来折磨他们?我会死吗?死了会轻松点吗?
那个时候,我讨厌有人跟我说,你要想开点,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不幸和痛苦难道是被比较出来的吗?通过比较,我的不幸和痛苦就不存在了吗?灾难没有降临在个人和他最亲近的人头上,人总是会轻描淡写别人的痛苦。
我在医院里见到过很多身患癌症,受病痛折磨的人,我又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在受苦呢?
倘若世上真有神明的存在,那掌管世人命运的神明,他执笔一笔一划写下人物命运的时候,他的写作逻辑是什么,他是如何考量一个人的命运走向的?他凭什么这样或那样安排一个人的命运,这个人是凭借什么一生顺遂,那个人为何生来受苦?神明他的笔是否向来公平正义?是否有失偏颇呢?
后来,我仔细观察过很多人的生命,发现命运是毫无章法的,根本没有逻辑可言。
如果真是这样,那神明他,真是个拙劣的作家。”
姜琬说得有些激动,声音禁不住有些颤抖。
姜琬的话落,一阵冰凉的风吹进了虞勤的心里,她觉得灵魂受到了很大的震颤,有人竟站在她的面前,精准地用语言说出了她一直以来对命运的看法,她如同一个孤独的人,在荒凉的旷野上唱着寂寥的歌,但这时,从暗夜里传来了另一支悠远的歌,它们彼此同频共振,共同在旷野上回响。
虞勤知道熬过一段黑暗的时光,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的,她的声音轻柔而带着抚慰:“那是一段很难熬的时光吧?”
姜琬轻笑了声说:“非常难熬,前后共经历了21次的放疗,35次的化疗,头发、眉毛、睫毛也跟着刷刷地掉,后来切掉了两个rǔ./房,才算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她顿了顿,似乎不愿意再过度地叙述病痛带来的折磨,又说,“好在都过去了,虽然我不知道命运对我还会有怎样的考验,但我还挺满意现在的状态的,开了个舞蹈班,学生招得不多,因为我不能有太多的体力消耗,但勉强也算能养活自己了。”
虞勤心想只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有资格说“都过去了”。
虞勤凝视着对面在夜色中浮动的脸,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的半张脸,这张脸曾经一定凝聚了很多的绝望和痛苦,而那些痛苦与绝望如今化成了一种淡然的笑容。
姜琬转过头,像是有星星落在她眼睛里,她认真地对虞勤说:
“虞勤,我们都要珍惜每个第二天升起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