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婆是傀儡》风瓯语

26、所谓善人天必佑之

　　齐月驰只觉得天地忽然变色，黑无常的长帽子猛然变白，黑色的瞳仁亦变得苍白而没有一丝色泽。

　　而白无常鲜红色的舌头忽然拉长，拉长，成了问心千百条银丝，直接戳到自己都能额头上，又好像变成无数条嘶嘶尖叫的小蛇，吸着自己的血。

　　头脑又好痛。似乎又有蜘蛛，人面蛛身的蜘蛛，在跟自己说：

　　“陷入到无边的极乐中去吧…”

　　齐月驰咬碎牙，道：“滚!”

　　“滚！”

　　怒音在她脑海深处与耳边同时响起。

　　萧明绎的声音本来清亮如玉碎，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而此刻的怒喝却带着一丝癫狂与沙哑，宛如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叫这一声怒喝，齐月驰已经回过神来。

　　她的视野中，萧明绎的胸膛已经被撕成两半；正汩汩地流着鲜血，而红红白白的鲜血和肋骨之间，开了一个森森的黑洞。那里本该有鲜红的一颗心脏，却什么都没有。

　　齐月驰一惊之下，抬头去看萧明绎。

　　他那张脸本来极其俊俏，双眉入鬓，鼻梁修直，面似桃花，加上一双潋滟含情的凤眸，本该是个飞扬的少年面庞；但像有一把刀，将那张漂亮的面庞连皮带肉，生生斩了一半下来，于是半边脸便只剩森森白骨。

　　齐月驰惊讶之下，欲要好好看看这副面容，却眨眼之间，便已消失不见。

　　如幻化戏法，萧明绎又换成一副姣好的少年皮相。

　　但他杀人的血迹尚未擦干，溅得那张俊颜上到处都是，眨眼之间，一滴血从睫毛处滴下来，恰好落到齐月驰的手背上，如滚落一滴血泪。

　　萧明绎刚杀过人，可还有心思调笑。他道：“红豆生南国......你可曾听过？”

　　齐月驰本来被这沉重一幕搅得心情低落，可看此少年实在极美，心情也跟着变好，于是接道：

　　“嗯，你这颗红豆可不是生在南国？”

　　但她还记仇，记得先前燔离神大人骗她的事迹，便说：“我可哪里敢采呢？”

　　“到时候燔离神发脾气，可要把我变成干尸傀儡呢。”

　　萧明绎心中却想：红豆本是个好的意象，可要用在临别的时候反而不好。我曾经也听过歌姬唱曲，有一句是：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心中一般感伤，手上却不耽误，轻轻一用力，那郑家主便在他手下发出一丝惨叫。

　　原来琵琶骨也被穿了。

　　纸人已经被怨气扯开，化成千万片纸屑，而萧明绎只是将手往空中一抛，忽然，千万只鬼萤火凌空飞起，每一只都载着一缕残破的灵魂。

　　萧明绎道：

　　“我知道你想死。但你干了这么多坏事，哪能让你死得这么便宜。”

　　萧明绎哼了一声。

　　千万只萤火载着纸屑，在空中逐渐拼凑成完整的灵魂。那灵魂泛着黑气，看上去十分危险。

　　罪气深重的灵魂。若是普通灵魂则为透明，若多行善事，则会泛着白光。

　　那灵魂刚被生生扯成千百片，以为就此灰飞烟灭，哪里想到灰飞烟灭都不彻底，还被人粗暴地拼回来，魂体还有些虚。

　　萧明绎问那灵魂：

　　“你可认得他？”

　　魂体没好气道：“我当然认识。小姐的倒插门嘛，没什么了不起的。”

　　郑家主此刻狼狈无比，听了此话，更是丧气到了巅峰。他的发家历史乃是给人当倒插门女婿而来，这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老是拔出不去。

　　这回遇到故人，被人一下抓住了这根刺，反复揉搓。

　　“你跟他有什么交易？”

　　“我不听他的话，只听小姐的。”

　　那灵魂傲然道。

　　齐月驰一阵无语。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结这个？

　　萧明绎却不客气。他接过齐月驰怀中的阿妍，手掌放到她背心处。

　　他没急着唤醒阿妍，而是转身瞧着齐月驰。

　　他说：“若是梦境坍塌，你就快出去。我可是燔离神大人，绝对不可能死。”

　　齐月驰却笑道：“燔离神大人怎么正话反说？你明明想着，不要抛下我自己逃命，对不对？”

　　“我可是你的主人。”

　　“快点动手吧。”

　　话音刚落，一股强劲的灵力随着手臂灌入阿妍体内。

　　阿妍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有意料中的发狂与歇斯底里，阿妍反而意外地平静。她的目光依次掠过眼前的萧明绎、齐月驰，和郑家主，却停留在地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人偶。

　　人偶已经开线了，两只扣子做的眼睛都掉没了，露出空荡荡的内里。

　　阿妍将它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将人偶紧紧地抱进怀里。

　　她的眼眸十分平静，像是早已知道结局。

　　齐月驰的心却猛地一沉。

　　阿妍的眼神很空，很暗，像人偶崩掉的纽扣。

　　“妈妈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另一部分，我倒知道一个秘密。”

　　“郑家老宅。”

　　齐月驰与阿妍同时开口。

　　*

　　悬空山位于西南边陲，因南方属火，需用水来克制，远看上去，恰好如一个翻到了的茶壶，故名悬空山。

　　千叶城依山而建，是西南一带最繁华的城池。因夜间时山中总有鬼神出没，望之黑森森的一片，如同伸出无数枝干，故名为千叶城。

　　千叶城中，一条南北向的街道横穿而过。长街深处，一白衣人影混入人群中，十分不起眼。

　　自然易了容的齐月驰。她正在街上慢慢踱着步，正百无聊赖之时，忽然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锣鼓响声，一簇簇的人刹那间挤了过去，围成一团，齐月驰一时不防，被挤在人群最内圈，忽然旁边挤出一个人脸来，呲着牙道：“付丧舞！”

　　齐月驰还未及细问，一声锣响，戏文开场。却见圆心中间，一个四肢残缺的人，本来趴伏于地上，犹如一条削去四肢的长虫。但听得这声锣响，忽然活了一般跳了起来，将头扬起来的一刻，听得周围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便是鼓掌声。

　　那面庞上长眉细目，桃花腮，秋水眼，分明是个惟妙惟肖的美女面庞！

　　喝彩声不绝于耳，齐月驰却皱起了眉头。她早就觑见，在美丽的面庞之下，分明是个四肢折断、苍老瘦弱的男子。

　　那男子的脸凑到她旁边，脸上的面具随着他的嘴角一起咧起，像画飞了的一笔胭脂。

　　尖细阴柔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娘子行行好，多少给点东西......”这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尖利搔刮着耳膜，猛然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一柄扇子上坠着墨色的穗子，在那只脑袋上一敲，紧跟着一个清亮的少年声线：

　　“老伯，两文钱随喜。”

　　一袭青影就这么破开周遭的人群，挨到了齐月驰身边。如一滴青墨滴入混沌的池塘，一时间喧哗声变小，萧明绎换了一身青衣襕衫，为赶时兴，不知怎么变出一把扇子来，啪地一声打开，轻轻一扇，扇面上的见丧二字一黑一白，把齐月驰的脸也映得一阴一阳。

　　那老人叫阴钱一砸，两只吊开的眼角塌了一只，伸出断了的肢体，捂着被砸的脑袋嘶嘶叫唤。这声音嘶哑，像灌了三斤滚烫的沙子。

　　这才是他的本音。

　　方才尖利的声音响，却不见那人叫唤。原来那人腹部能发出伪音，代替了原本的嗓音。

　　那男子被打中，挣扎间，却慢慢跳起舞来。这舞蹈看着恶心又怪异，仿佛一条大蟒蛇在地上宛转爬行。随着爬行的动作，男子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唱着：

　　“十方诸世界，欲贪净化身。南方有国土，一人为国死。身化百千亿，怨毒烟火燃…”

　　听之如同某种祝神偈语。齐月驰的袖子本来被萧明绎拽着，两人脚尖一转，就要人群中窜出去，齐月驰却脚步一顿，低声道：

　　“听听他唱什么。”

　　男子沙哑的声线陆陆续续传进耳朵：

　　“身死魂常在，愿与君同休！”

　　男子唱完，忽然原地跃起，脸上那张美女面庞笑得十分鲜明，高高扬起，正朝着齐月驰而来！

　　刹那之间，眼前的人群一下拽出数丈远。

　　齐月驰回头，却看萧明绎借着扇子的遮挡，用口型说道：

　　“来不及，冒犯了。”

　　“阿妍不太愿意和我们同行。说妈妈毕竟是亲人，她要找真正的罪人报仇。”

　　“她还告诉我，她也不知道郑家老宅在哪里。”

　　说这句话时，两截黑亮的眉毛如两弯黑色月牙，轻轻一扬。

　　“......”

　　“那就找。”

　　并不容易找。两人沿着街道走了半日，却发现遇到了鬼打墙，反而绕回了原处。

　　齐月驰问萧明绎：

　　“郑家祖宅…你之前见过郑家主吗？”

　　“当然见过。我成了他拿着名号招摇撞骗的燔离神，也是因为他。”

　　“燔离神本来也不厉害。我那时候很无聊，在这座山上乱转，某天山里阴气重，天雷劈下来驱散这些东西，恰好劈在了这尊石像上。”

　　“这神像从此化了灵，我眼睁睁地看着里面蹦出一个小孩来。”

　　齐月驰道：“石头化人？好像在哪听说过。但那个神仙可不得了，拿着一根棒子就打上天宫。”

　　萧明绎摇摇头：“它没这么厉害。要是个野神也就罢了。但巧就巧在，庙里有另一个人。”

　　齐月驰忽然意识到什么。她问：“慈无忌将修士骗上山，是哪天？”

　　萧明绎笑笑：“猜得不错，就在同一天。满山的厉鬼冤魂太多，怨气重，自然得逮着一个发泄。我法力还算高强，它们不敢惹我，就盯上了刚出世的小神。”

　　齐月驰道：“怪不得慈无忌是不世出的天才。用别人的怨气炼化一尊刚出世的小神，再借助神来修行。果然是好绝妙的主意。”

　　借助神来修行？

　　齐月驰时至心灵：“付丧舞，是不是也能请神上身？”

　　“付丧舞是祭神者所跳，要修行之人斋戒七日才能请神上身。但在阿妍梦里这个千叶城，居然连路边随便一个人都能请神。”

　　“请神上身？”齐月驰道：“神仙还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人。但凡是真神仙，哪有缺那三瓜俩枣的，要众生愿望供养的神明，可知是个什么东西。”

　　萧明绎道：“什么东西都不要紧，只要有人信，不是神也能成了神。就像我也不想当老什子燔离神，最后不仅当了，还被人代替，结果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邪神，反而不招人待见。”

　　尾音轻轻扬起。

　　齐月驰却忽然捕捉到了什么。她说：“东南西北四大方位，每方各有一神镇位。南方为火神，故曰燔离火神。”

　　“千年之前，此地曾有一古国，但在战争中覆灭。我说得对不对？”

　　萧明绎却道：“我不知。我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

　　“我有话要问你。”齐月驰忽然道。

　　之前她早发现端倪，问出口时反被打断。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解决。

　　萧明绎的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笑意。可听得此言，脸也一点点沉了下来，将扇骨一根根拢起。

　　“何必今日。”他说。

　　“可我一定要问。齐月驰不依不饶。

　　“萍水相逢，阁下赠我法力，助我良多，我十分感激。但我平生最恨受人挟制，有些事情，还是要问清楚。”

　　她平素里恣肆洒脱，如初生的满月，清辉十分动人；可脸冷下来，却教人想起，月亮本就高不可攀，不可摘取。

　　萧明绎看着她冷下来的面庞，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说：

　　“好。”

　　“首先燔离神到底是不是你？”

　　萧明绎道：“以前是，现在不知道。”

　　“据千叶城的居民所说，此地确实有古国，但并没有神。我醒来之后就在这山林里，过了不知多久。再后来，我发现我能吃他们的贡品。”

　　“他们供奉的是燔离神？”

　　“正是。所以我猜测，我便是燔离神。但二十年前，慈无忌用数千修士喂了那个石像，它成了神，慢慢长大，也会满足信徒祈愿。我忽然便收不到贡品了。”

　　“也就是说，它代替了你的神格？”

　　“算是。”萧明绎话音刚落，齐月驰单刀直入问道：

　　“你复活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具身体的原身本该用于祭神，她无故身死，我的灵魂便在七月十五前夕，在她身上复活。”

　　“你不可能不知道。千叶城中鬼傀儡已经销声匿迹很久，我一复活又突然出现，遇到危险又处处帮我，甚至临时认我为主。”

　　“我是你的什么人？”

　　萧明绎略过了前面的问题：“很重要的人。”

　　“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