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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春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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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茵茵在空置的白纸上写下“春冰虎尾”四个大字。
如涉春冰,若蹈虎尾,稍有不慎,便落得冰下埋骨,恶虎噬身的下场。
这是她这些年面对沈定时的感受,又何尝不是沈定现在的处境?
怪道孙琼会如此急切地召开十八路诸侯会盟,原来是沈定要娶大齐公主了。
“大齐先帝与王上之间隔着灭族之恨,仇深似海,不可化解,我若是大齐小皇帝,此番嫁妹于王上,表面看似为求和而来,实际却是一招分化人心之举。”
“各路诸侯皆欲攻破齐都,登临帝位,可龙椅只有一张,谁离得近,谁就容易被架在火上烤,引人围攻。”
小皇帝已亲自把铁锅架起,孙琼则当了点火人。
只等水一沸,就要拿沈定下锅。
颜茵茵忧心忡忡地叹一口气,不免为自己的长期饭票操心。
“那王上为何还同意让那什么嘉和公主来,难道还是在和你赌气?”
颜茵茵忍无可忍地踹他一脚:“把你那恋爱脑给我收一收。”
她从一个谋士的角度开始分析。近些年她在政事上给沈定打辅助,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一些他的想法:
“大齐如今虽然落魄,但在齐都之中,还有许多高门贵胄。流水王朝铁打世家,这些门阀关系盘根错节,势力不局限于一州一城之内。齐室没落,他们要投靠新主,又不愿担下背弃旧主的名头。公主代表的,便是可以让他们名正言顺投靠过来的‘名义’。”
自前朝起,门阀世家便一直是攀附在王朝身上敲骨食髓、左右兴亡的痼疾。
直到如今,各起义军首领手下稍微得用的人才也大多出于崔李许杨王季这六大著姓。
就连沈定也不例外。
沈定手下与颜茵茵打交道最多的两位出身世家的官员,一位是许平之,一位叫季轻昼。
前一位据闻年轻时是个花一般的美男子,流连花丛,潇洒倜傥,等到浪够了回头准备成家立业,娶到的还是心仪自己多年痴心不改的王氏娘子。
那王娘子自少时对许郎一见倾心,不知寻死觅活推拒掉多少亲事,熬到二十三岁终于如愿带着丰厚嫁妆得嫁许郎,本该是段人人相传的佳话,然而……
王娘子未料想许郎这朵花竟是株蒲公英,花期甚短,等到娶她的时候脑袋顶已经不剩几根毛,堪称年老色衰。
她大怒之下,成婚第二日便带着仆从浩浩荡荡回了娘家,闹着要与许平之和离;
此事当年在世家间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还私下衍生出了“许郎年少”的典故,如今却鲜为人知。
而颜茵茵之所以有幸知道,不得不仰赖季轻昼季大人。
此君清正端方,才高八斗,不论如何看都不像是个背后会语人是非的主,正因如此,同僚好友皆爱拉着他一吐心中苦水,或言他人好恶,年深日久,季大人便掌握了各家各户数不清的八卦。
秘密积压于心,时间一长便需要倾诉,以免憋出心病。
颜茵茵就是他精挑细选的倾诉对象。
她至今还记得对方说起许郎王娘这对怨侣时,一面摇头叹息,一面万分不刻意地提起他是与自家娘子两心相悦情好日密的嘴脸。
不过也是托季大人的福,颜茵茵从前总不能将沈定手下官员的姓名与人脸对齐,也搞不清各个世家间错综复杂的家族谱系与裙带关系。
被季轻昼长年累月生动讲解,如今她只要一见到人,脑子里就自觉翻出对方姓名家世,以及八卦糗料。
“……然一旦迎娶公主,王上将成为众矢之的。你记得派人小心保护好公主,她若有三长两短,便是给各路诸侯‘名义’来讨伐我们。”
林子敬慎重答应,见颜茵茵神色如常,不免问:
“你就没别的想说?”
颜茵茵想了想道:“公主毕竟是大齐王室,不得不仔细提防;但初来乍到,一个人无依无靠,尽量对她客气些罢。”
“就没了?”林子敬没料到她会说这个。
“你还想有什么,不妨赏二两银子,我悉数说给你听。”
“颜茵茵啊颜茵茵,这么些年,你当真是铁石心肠。”
颜茵茵没好气地挥手赶他。
爱的前提是平等,从遇见开始,她和沈定就缺失了爱的基础。
一个靖平王,一个阶下囚。她的生死荣辱全在沈定一念之间。
沈定可以脑子一抽给她一点喜欢,但颜茵茵要是敢脑子一抽信了,迎接她的就是苦海煎熬,万劫不复。
颜茵茵自嘲地笑笑,执笔重新批阅文书。
窗外鸟雀啁啾,搅得人心烦意乱。
沈定今日公务繁忙,差人告知她不必等候,颜茵茵便在散值后买些菜蔬鱼肉,打马去了城西收容孤苦妇孺的济善堂。
她还未踏入堂内院落,便早有眼尖的孩童迎了上来,扯着她的袖子,一口一个茵茵姐姐唤得开心,簇拥着她进去。
颜茵茵时不时摸摸这个的脑袋,捏捏那个的脸,认真听这些孩子同她分享近日发生的趣事。谁在学堂打瞌睡被夫子打了手心,谁捉到了一只漂亮的甲虫,谁又新学了几句诗摇头晃脑地念给她听。
几个织布养桑的妇人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怪她每次来都破费一次,忙忙碌碌地去后厨做饭。
颜茵茵挽起衣袖,一边给院里的鸡鸭喂食一边同这群孩子玩闹聊天,心境也逐渐开阔起来。
她来幽州三年,待得最多的地方除了王府之外就是济善堂。
甚至颜宅里那个同她作伴的丫头小若也是从这里捡来的。
彼时颜茵茵刚刚搬离王府,领到第三个月的月俸,在城门边上偶然遇见了卖身葬母的小若。那时那丫头才十岁,因为过分瘦弱而显出一双格外大的眼睛。她呆呆地抱着母亲的尸体,眼里没甚光彩,死气沉沉的。
乱世人命如草,见多了就容易麻木,但颜茵茵到底于心不忍,找人抬了棺椁埋她母亲,又把她带到济善堂去。
自那以后,颜茵茵的住处门口每逢清晨便会多出一捧带着晨露的野花。花是城外山坡上采的,颜茵茵骑马时见过。某次她起了大早,蹲守送花的人,等来了小若。她还没说什么,那丫头就像受了惊的兔子,飞快跑了,此后好几天都没再来过。
等颜茵茵快把这事儿忘了,每日一束的野花又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她门口。
直到某一日,颜茵茵在半掩的大门后等她弯腰放花的间隙,戴着用她送来的野花编织的花环走出来,轻轻告诉她自己很喜欢她送来的花,问她愿不愿意来颜宅生活,自己俸禄虽不算多,养个小姑娘还是够的,然后朝她伸出手。
那丫头瞪大了眼睛,先是后退想跑,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颜茵茵掌心,眼睛轻轻一眨,就落下许多泪来。
颜茵茵牵着她的手走进颜宅,至此小若便一直与她同住。
“茵茵姐,今天院里养的母鸡又下了好多鸡蛋,我们一起去捡好不好?”
“好,等喂完鸡鸭就去。”
“子敬哥哥上次说我们要是背完千字文他下次来就在院子里搭秋千,连最小的小鱼都会背了,他什么时候来呀?”
“放心吧,我会提醒他,赖不了你们的账。”
“还有院里的黄瓜长出来了,可以摘两个凉拌着吃。”
“那一会儿我来掌刀?”
颜茵茵饶有兴致地回复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的小屁孩。
“不要,茵茵姐做菜可难吃。”
“好啊,一群小猢狲,还没吃就先嫌弃上了。”
昨夜新雨淋倒了黄瓜架子,饭后颜茵茵随几个孩童一道将它们重新扶起搭好,鞋上裙摆上不仅有墨渍,还有淤泥,她擦了一把鼻尖的汗水,才踏出菜畦,便见一个妇人小跑着过来:
“茵茵姑娘,你家郎君来接你回家了。”
颜茵茵一愣,紧接着便见一辆马车停于济善堂门前。
虽装潢低调,但她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靖平王府派来的。
她同孩子们挥手告别,才撩开车帘,便见不大的空间里已闭目端坐着一道墨色锦袍的身影。
颜茵茵顿感局促,没料到沈定亲自来接她,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沈定招了招手,她才小心地钻入车内,挨着他坐下。
马车缓缓驶出济善堂。
沈定替她将颊边碎发拢至耳后,动作轻柔:
“茵娘怎么这副神情,见到我很不高兴?”
颜茵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沈定素来爱洁,看她这副脏兮兮的模样,也不知谁会更不高兴。
“只是没想到王上会亲自来接我,王上已忙完了么?”
她不露声色地将沾满淤泥的鞋子藏进裙底,面上绽开柔柔的笑意,眸光含情,一瞬不瞬地凝注沈定,试图从他的面部表情中阅读理解出他的来意。
沈定素来公务繁忙,从前最多也只是派马车接她,这还是第一次亲身来寻。
沈定将手覆在颜茵茵手背上,低垂眸子去看二人交叠的双手,并不作答:
“茵娘又忘了,只我二人时你不该这般唤我。”
他常年披坚执锐,掌心处覆盖薄茧,贴在颜茵茵手背上时,掌心纹路仿佛透过皮肤烙在颜茵茵心上。
颜茵茵没料到他会先说这个,正沉默时,沈定又将话头轻轻略过,转而问:
“茵娘可用膳了?”
颜茵茵立刻答:“已然用了。”
他再问:“今日过得可还舒心?”
原来在这等着她!
颜茵茵打起十二分精神,试探着将今日处理的公务和进展条分缕析地一一禀报,末了抬眸窥见沈定削薄的唇微微抿着,神色平淡,多年宫斗二人转的经验让她即刻警觉沈定想听的不是这个。
若只是公务上的事,潜部暗探无数,自有人暗中禀报颜茵茵一日的言谈行止。
她心思稍转,又将自己放衙后来济善堂一事事无巨细地同沈定说了一遍,包括晚膳吃的什么,味道如何,院里鸡鸭和菜蔬长势如何喜人,她又陪那些孩子做了些什么事。
沈定专注地听着,神色未变,墨黑眼瞳中却似乎藏了几分不明显的笑意,连带车厢内的气氛都活了许多。
末了,他慢慢作出评价:“给幼童搭秋千便不必刻意要林子敬去了,他毕竟是孤的大将,常年在外征战,想必也不会记这种小事。”
颜茵茵点头表示理解。反正一个秋千而已,也不是什么唯林子敬能掌握的独家技术,她寻思自己上说不定也能行,却听沈定下一刻道:
“茵娘若有心,下次再去大可叫孤陪同。”
颜茵茵愣了一刻,脱口而出:“王上说笑了,您日理万机,心在天下,这点琐事哪里能劳动您?”
“即便再忙,陪娘子做些小事的时间还是有的。”
颜茵茵不知如何接话,便只得挂上那副熟练的、和婉的笑容。
沈定喜欢温柔文静、端庄柔弱的女子。
这是沈定亲口对从小照顾他的王府管事李叔说的,而李叔又亲口将此消息告知颜茵茵。
于是颜茵茵在他面前便一直是这般面孔。
即便私下里她能三打林子敬,倒拔垂杨柳。
轿帘微微晃动,厢内无人说话,便只听得马蹄踏在长街之上的哒哒声。
无人说话,无话可说时,将将活起来的氛围仿佛才诈尸就被道士降服的妖魔,又原路死回棺材里。
颜茵茵头一次恨从济善堂回去的路这般漫长,长街两畔蝉声才伏,蛙鸣又起,叫得人心烦气躁,恨不得冲出轿厢将它们的嘴全给咬掉。
世上这么多长嘴的东西,偏它们这般搅人,沈定也长嘴,他就不……不,沈定还不如说话呢。
正当颜茵茵拼命寻找话题时,沈定率先开口:
“茵娘便没有什么要问孤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