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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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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枝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不过一两日未见,她就被贬了官,再不复为迎亲使者时神气倨傲的模样,如今头发随意挽起,穿一件半旧的雪青衣衫,裙裾下摆还有不知从哪里溅上的泥点子,一双明净的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显出几分纯善的无辜。
除了那一对闪闪的眼睛,她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
不只如此,这人行为离经叛道,刚才还……上屋顶行走,一点没有闺阁女子的作态。
与公主更是无法相比。
“你刚才都做了什么?一身灰。”
游枝嫌弃地后退几步,末了才端起身为公主侍女的骄矜与庄重,挺直脊背,双手交叠于腹部,扬声肃容,
“公主召见,还请颜娘子速……沐浴更衣,随后再与奴婢前去撷芳馆拜见公主。”
颜茵茵将豆角放好,打量自己的样子,猜测游枝原本想说的是立刻同她去见公主。
但自己如今的模样实在埋汰,她必是怕磕碜了公主的眼睛,以至于硬生生改口。
育善堂的妇孺们从未见过如此衣着光鲜气质出众的贵人,纷纷躲进堂内,只几个素来胆子大的孩童探头探脑,乌溜溜的眼向外打量着,既好奇又胆怯。
小若察觉到气氛不对,忙从堂屋里跑出来,抓住颜茵茵的手,仰脸焦急地看她,不欲让她离开。
颜茵茵知道自己与公主早晚会见这一面,只不过没料到会这般早,她倒也不心急,只弯腰捏了捏小若的脸颊,同她保证:
“小若先乖乖在这儿吃晚饭,姐姐今晚一定回来接你,好不好?”
游枝瞧着这一幕,在门槛外抱臂讥道:
“我竟不知公主在的地方竟是龙潭虎穴,去了会褪下一层皮。还是颜娘子对公主做过亏心事,以至于如此害怕见她?”
颜茵茵没有理她,只自顾自对小若道:
“你瞧,公主尊贵和善,又不是会吃人的老虎,你难不成害怕姐姐一去就回不来了么?再说,姐姐此前还把公主平安送到幽州,虽是职责之内,不求嘉奖,但公主殿下却也不会这般小气,还要惩罚我吧。”
游枝听得脸色发绿,原地狠狠跺脚,而后气哼哼地走远,不再听颜茵茵说话。
颜茵茵一番好说歹说,拉勾上吊,小若终于还是放她离开。
院外闷雷仍旧隐隐轰鸣着,风吹得院内落叶打了旋,鸡鸭鸣叫不休。
颜茵茵简单收拾停当后,携伞随游枝上了马车。
那姑娘坐在车厢另一侧,先前言语挑衅颜茵茵不成后,一脸不服,此刻憋闷良久又再度开口:
“颜娘子……”
她喊完这一句后立刻吃惊捂嘴,似笑非笑地瞧着颜茵茵:
“我现在是该叫您颜娘子而非颜大人罢,毕竟您早在两个时辰前就被靖平王罢官了。”
“哦,这并非游枝刻意打听,只是今日靖平王与公主会面,相谈甚欢,我贴身伺候着,将这事无意间听了去,还望颜娘子不要怪罪。”
索性路途长远,有人斗嘴倒也勉强可以消磨时间。
颜茵茵除了在沈定面前装孙子外倒也还没怕过谁,更何况她如今有意得罪公主,于是撩了撩耳侧的发丝,不咸不淡道:
“我倒是没所谓,但也希望游姑娘今后管好自己的嘴,免得什么有的没的都抖落出去,倒让别人觉得公主御下不严。”
“你……”
游枝还欲再说什么,颜茵茵立刻闭上眼,不听不看,又将她气了个倒仰。
浮在天上的云再厚重也兜不住漫天的雨水,就在颜茵茵抵达别馆后一刻,风雨骤然决堤,轰然冲入人间。
别馆内紫檀六角宫灯并重重纱幔一道摇曳,枝形黄铜灯盏的影子打在纱幔间,火光时明时暗,竟营造出群魔乱舞的错觉。
颜茵茵脚步一滞,不由有些担心自家铺着旧瓦的屋顶会有漏雨的风险。
越往里走,风雨声越小,火光也越明亮,走到内室时天光亮如白昼,几乎不闻风雨声。
几名侍女低眉敛目为颜茵茵推开眼前大门,她这才发现照得室内光彩堂皇的不仅是烛火,还有许多光芒柔和的夜明珠琉璃灯,并许许多多她连见也不曾见过的宝物。
嘉和公主倚靠在美人榻上,抬起的视线恰与颜茵茵目光相接。
她的确是位光彩照人的明艳美人,鬓云高绾,鸾髻低垂,哪怕满室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只要人的视线扫进来,看到她,就必然不会再舍得将多一缕目光施舍给那些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她的年纪瞧着与颜茵茵一般无二,眉目雍容倨傲,又混杂着几分属于少女的灵动。
但身上的装饰太多了。
层叠锦衣是束缚她的牢,发上华冠是压在她头顶的五指山,脖颈手腕间的璎珞与手钏像拴住她的锁链与镣铐。
“咳咳。”一旁的游枝见颜茵茵愣神,不免不满,“既见公主,为何不跪?”
颜茵茵听见游枝提醒,纳头就拜:
“民女见过公主,愿公主凤体康健,万福金安。”
公主的视线又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而后懒洋洋开口,声音如月下泉响,语气却并不如何和善:
“颜娘子,早在来幽州之前,本宫就听过你的名字。”
“传闻靖平王身边有一爱妾,貌美如花,昔年有人拿一座城来向靖平王换这位美人,靖平王不仅没同意,还将人杀了。本宫一直好奇究竟怎样的美人才能当得起倾城之名,今日一见,果真,我见犹怜。”
“多谢公主娘娘夸赞!”
颜茵茵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来者不善,抬头左右打量一番。
还在现实不是三流宅斗小说,身边没有健壮仆妇或侍卫举着麻绳抹布虎视眈眈,只待公主一声令下就将她拖出去发卖。
况且公主手上不握杯子,屏风后也藏不住五百刀斧手。
颜茵茵放下心来。
还好只是羞辱她而已,不会揍她。
公主说到一半被她剪去话头,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说,最终阴阳怪气道:
“颜娘子的面皮不仅美,用料也极其扎实。”
颜茵茵仍跪在地上,见公主没喊她起来的意思,自己寻了个绣墩,拉到身前跪坐着。
“你大胆!一个小小婢妾,公主没让你起,你也敢自作主张,靖平王府难道没有教你规矩么!”
“游枝。”
公主不咸不淡地喝了一声,游枝立马噤声退至公主身后。
一只手虚把住颜茵茵手腕,将她搀扶起来,而后公主命令道:
“给颜娘子看座吧。”
于是颜茵茵坐在公主下首处,与公主大眼瞪小眼。
人在不说话的时候就容易走神,颜茵茵的思绪不禁又飘回颜宅那有些漏雨的屋顶上,始终想不起自己上次究竟有没有请瓦匠帮忙把屋顶补好,不禁皱起眉毛。
令甄将颜茵茵坐立难安的模样瞧在眼底,心里不自觉多了一丝轻视。
她抚了抚鬓上的发簪,视线落在二人之间黑白错落的棋盘上,轻轻开口:
“这是从今晨到黄昏,王上与本宫所下未了之局,颜娘子若是闲极无聊,不如与本宫接着这局继续对弈。想来若是你的话,王上也不会怪罪。”
“啊?哦。”颜茵茵扫视眼前的棋盘。
不是她吹,以她的围棋水平,能杀得公主连怎么赢得都不知道。
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
“我的棋艺并不如何好,公主能与王上对弈,想来棋艺出神入化,我便不献丑了。”
令甄并不否认,只是道:“本宫的棋艺是皇兄一手教出来的,但直到如今,也及不上皇兄的十分之一二。”
“颜娘子不善博弈,那平日里与王上多做些什么?”
颜茵茵讪笑:“下棋。”
公主拈着棋子的手指微微顿住,不虞道:
“颜娘子莫不是在消遣本宫?”
颜茵茵着实没撒谎。
在穿越之前,她唯一擅长的两种棋类运动一种叫五子棋,一种叫象棋。
这个架空朝代里根本没有象棋这种东西,就连围棋的规则都是沈定教她的。
但沈定再细心周密的教导也没能阻止颜茵茵在臭棋篓子的道路上拔足狂奔。
可能就是因为和颜茵茵下棋只用三五分力便能赢,沈定格外爱从她身上找成就感。
“说来惭愧,我并不能歌善舞,琴棋书画也只是稀松平常,想来王上同我待在一起,也不知该做什么罢。”
“颜娘子不必刻意妄自菲薄,你能得王上青睐,至少不会全无优点……”
“公主说的是,至少我还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
“……”
公主一时不知该夸她真诚还是骂她不要脸,最终只得轻轻带过这个话题。
静默好一会儿,她终于找回被颜茵茵打乱的节奏,想起自己此行召颜茵茵来的目的:
“当初在兖州,本宫非刻意为难娘子,只是身为大齐公主,幽州官吏派你接亲,侮我似脚底泥,本宫若不作出姿态回应,置天家威严何地。”
“颜娘子陪伴王上多年,本宫身为未来王府主母,日后与你朝夕相处的时日还长。迎亲这一路本宫也看出来了,颜娘子是个本事的人。今日本宫向你赔罪,你我前嫌尽释,如何?”
她说是赔罪,支撑着满头珠翠的纤长脖颈并未弯曲一分,不是多看得起颜茵茵的样子。
侍女捧来一个木匣,在颜茵茵面前打开。
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
稍有气节的人在此时必然拂袖而去。愤怒可以暴露一个人最本质的性格。
而若收下谢恩,如此隐忍,则此人必所图甚大,不可小觑。
令甄看着颜茵茵,等待她的选择。
这决定了自己日后如何对她。
是当做必须铲除的绊脚石,还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颜茵茵眼神发直,咽了咽口水,而后抬头去看公主,同她确认:
“公主拿这些东西来是羞辱我的?”
她第一次见公主时只觉她容貌光彩,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此刻细看更觉公主仿佛天人临凡,凛然不可侵犯。
公主显然会错了她的意,以为重音在“羞辱”而非“我”字上,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
“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颜娘子能识趣,若这些不够,颜娘子还要什么尽管开口……”
“我觉得公主手上的镯子成色真好,臂钏也不错,腰间玉佩,头上那只钗还有身后的夜明珠真大……”
公主的脸瞬间黑了。
颜茵茵哼着小调,满载而归。
直到院门重新阖拢,游枝依然盯着颜茵茵离开的方向,一脸迷茫。
公主说要试探那女子的为人,她不收是直率清高,收了是隐忍深沉。
可不仅收了,还主动多要算什么,成倍的隐忍深沉?
金子出来的时候她眼底的光芒可一点都不隐忍。
游枝总觉得颜茵茵就是贪,纯贪。
“公主见了她,还觉得颜茵茵像郑妃吗?”游枝小心试探。
“像,又不像。”
令甄原本还算温和的面庞冷淡下来,拨弄瑞兽香炉中的冰片,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之间满是厌恶:
“昔年郑妃不受宠时,何曾不是在母后跟前撒娇卖痴,伏小做低。可待她获封贵妃,如何对待母后的,你也知道。对付这种人,就要在她发迹前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若事有不成,难道真要……”
“游枝。”公主打断游枝的话,神色坚毅,“我是齐室的公主,合该为齐室付出一切。”
“把窗推开罢,本宫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游枝吸了吸鼻子,依言撑开轩窗。
窗外夜色寂寂,有竹敲月影,雨打浮萍。
公主趴在窗前,看着浮萍漂啊漂,在一个浪头与另一朵水花间翻来覆去,最后再也没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