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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西迦伦又把我们痛打一顿。我和亚伦加起来的分数都还不够西迦伦的一半。这实在太荒唐了。

      亚伦决定在几天后重回大陆,我和西迦伦都未表现出任何不快和忿怒。因为这压根不可理喻——亚伦以为这么多年未踏足故土,这鬼地方再怎样也该有一些改变,至少当地政府该管管那些整日吸烟酗酒的人数——仅仅一个晚上,至少有接近二十个男孩,其中五个男孩拥有不同发色,八个男孩有各自的女伴并且就在现场,剩下的全是毛都没长齐的混蛋,竟然不约而同地都看上了坐在酒馆舞台上默默抱着吉他哼歌的西迦伦。于是那晚我和侥幸脱险的西迦伦兴致勃勃地把出口全部堵死,让本就被家事和杂事折腾得不轻的亚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泄。他排着队摇着号地将那二十个骚扰了西迦伦的男孩全部揍了一顿,并且是在监控和剩下全部客人的围观下,亚伦一个接着一个揍,越揍越开心,越揍越兴奋,直到太阳照常升起,亚伦把那二十个男孩像扔垃圾一样扔到大街上,他这才发现西迦伦已经哭了一个晚上。
      根本没有什么是合理的。这条公理放眼全球找不出如纳斯科维克这般地域更适合这条公理的地方。

      那是个灰蒙蒙的雪夜。我们三个并肩坐在这辆驶向拉塞尔曼斯机场的车子里。最后一排,能看清很多深陷染缸无法自拔的人发现不了的事。一对年轻的孩子们正幸福地靠在窗边接吻。热恋的青年是多么幸运,他们的未来只有机会和永无止境的生命。一对带着一个不到四岁孩子的夫妻正分别盯着左右两边飞速驶过的夜色,好像窗边正有一头大象席地而坐。这是对的,从那时起,他就没再爱过任何人并坚信没有人会爱他,有什么好爱的,看看他,看看我,两个百无聊赖的无名小卒,害羞得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不过是带有缺陷的复制品,很容易被遗忘。
      所以,你会发现,至少是当你用心去看就能了解——没人要花精力去注意这车上后排的这三个中年人。没人会有兴趣关心他们的学生时代是不是也是如此钟情于后座,以至于带给他们完美的避风港,绝佳的安全感,以及时有时无的笑声。
      亚伦放了一首歌在耳机里,他一手紧紧攥着那根惨白色的线头,一边又让稍显疲惫的西迦伦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而我寻了个能歪着的位置,细细闻着路过的空气,似乎真的在寻觅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
      直到我发现我身旁的这两个长期遭受良心折磨和世事难料的傻逼,似乎终于要决心跟随心底的悸动,试着在这个可能是永远的分别的前一刻亲一下。就亲一下就好。然而,他抬起头,和那双棕色的大眼睛对视。他看不见鳕鱼、内战、病死的父亲,只看见那对眼睛的深不可测,还有她英俊的脸上那一抹忧伤。她知道这是个错误,一点一滴都是,可她无法阻止自己。爱情从不将环境、阶级、敌方阵线、距离或年龄纳入考虑范畴。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是如此美好与火热,她仿佛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活着。没有什么能将她阻挡。无论是威胁、祈祷、眼泪、哭泣的拳头,还是邻居们日渐滋长的轻蔑与公开的敌意,都不能让她就范。爱情使人盲目,肆无忌惮,把我们扔给狮子。
      可还是像我和亚伦年轻时在工作单位里,那个老员工向我们说的——后悔才是最沉重的石头。就算是在二十年前,谁能想到西迦伦会变成这个样子?谁能找出个人,找出个配得上西迦伦这样美好的人的人,不管那人是男是女?每当我们认为她本不该于此时,时间的残酷总能带来最自得其乐的模样让我们汗颜,紧接着后悔,于是沉重的石头像纳斯科维克脸上长久难以拭去的时代之泪那般再次席卷我们浑身各处,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感觉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浓烈又狂野的黑色中,我看见亚伦轻轻松开西迦伦,而西迦伦不知何时满脸浸湿,低声说着,不要走。
      不要走,西迦伦。不要走。亚伦,不要走。
      可他还是走了,飞机在四小时后以每小时八百五十三公里的时速直冲月亮的瞳孔。我和西迦伦彼此无话地返回,直到烧烤酒馆。我能看见店门口挂着打烊的标识牌。我在厨房里倒腾出了一个根本不配拿去摆盘的汉堡,一口牛肉一口眼泪地咽下去,直到浴室里的西迦伦唤我。
      我看着昏黄的灯光下那道上了年纪的影子,一时之间我竟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谁,究竟是二十多年前正值芳华的西迦伦,还是二十多年后,我们三个废柴的梦的集合体。当我推开门,我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西迦伦。那温热的水急剧地流淌,滑过每一寸皮肤,但都不如时间这把剃刀来得迅猛。我痴痴地凝望着这副满是恐惧和不详的身体,我感到正失去一些美好的东西,善良,温柔,体贴,这些属于我们人类美好的本质,好像正慢慢地淡化。
      我的手被西迦伦轻轻握着,走过她的黑发,她的深棕色双眼,唇间,再如过山车般缓慢往下,掠过那些都上了年纪的轨道,直达薄弱的关节处。这根本难以置信。一个人竟能被时间给击溃得如此心服口服,这让我猛然间想起亚伦他老妈,曾几何时那也是个坚毅的女人形象,也许再过个十几年,就没人记得这一切了。
      这下我才能明白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曾由一些作家向我们三个展露:人生悲剧的初始篇章,是从成为父母、子女开始的。我慢慢地靠近西迦伦,想从她的腰间尽量回忆起些什么,回忆起些至少能让我不再难过的事——盯着这副四十多岁而不是二十出头的女性的身体,我的脑子里除了需要大量的哭泣的事一件都想不起来。我难过得甚至因为脚底失衡而滑倒,西迦伦于是关上水花,这让我以为她刚刚只是在拿她的眼泪擦洗她生锈停摆已久的心脏。
      这一切怎会变得如此?
      我和西迦伦抱头痛哭。她竭力想要忍住这二十年未能释放的委屈和心酸,但都被洪水猛兽的情绪一一瓦解。我和她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嚎啕大哭,期间我的意识还曾短暂回炉,想去把浴袍拽下来给她套上,而哭过之后的西迦伦仿佛变成了时间的杀手,竟然十分毅然地盘起头发,走出了浴室,空留我一个独坐在冰凉的裂缝里,好像刚刚不寒而栗的是我似的。
      一整个夜晚,西迦伦一言不发地靠着我的肩膀,保持着赤身的沉默。我不知她在想着什么,又或是能否感觉到在这屋里不穿衣服并不比此刻在户外穿着短裤好到哪去,可是她依然什么都不说,持续的压力只是让我一边的骨头感到古怪的麻木。我想她没有在思考床边的月亮,又或是海峡对岸的亚伦。也许她只是在回想,一对年龄十八岁的乳|房究竟该长什么样?一副二十岁女孩的身体和一副四十多岁女人的身体相比,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我想这应该是她苦心寻觅的谜题,因为我一直注视着她不停摆弄着自己的身体,还有稍显稀疏的黑发,试图从中挖掘出曾经的自己,和被时间这堵巨山掩埋的曾经。
      可是细数过去现在与未来,能够击败时间的大师几乎屈指可数,那些人最后不是成为了政治家就是成为了诗人,无论是哪种身份,对于我们纳斯科维克人来说都无异于每天捞鱼捞到腿软。也许最终她会顿悟,被掩埋的西迦伦并不是日后四十多岁的,对日子了无生机对情感难以再燃幸福之焰的西迦伦,真正死去的,也许是当年和亚伦约定要一起过下去,却又因为一条海峡而彼此苦苦支撑多年,最后竟变得了无音讯的二十二岁的西迦伦。
      掐死自己的,或许真的只是年轻时的自己。一定是这样的,渴望着美好结局,却没能成为自己。

      我曾问亚伦:你如何看待作者与读者这一层关系?
      其实亚伦和西迦伦都是很善于引用作家名言的人。亚伦率先开口:每个读者只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书籍只不过是一种光学仪器,帮助读者发现自己的内心。西迦伦紧接着:作家有责任揭露我们许多沉痛的错误和失败,把我们阴暗凶险的梦打捞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利于改善。
      我又问:如果一个读者和一个作者是同一人,那又该如何看待?
      亚伦笑了,西迦伦接着笑,我也莫名其妙被他二人逗笑。亚伦捻过西迦伦的下巴,温柔地覆过她的唇。

      那个问题他一直没给出答案。二十多年后我盘着腿坐在床沿,看着露出一半□□和一条胳膊的西迦伦终于愿意睡一会儿,我这才想起有关这道题的答案。二十几岁的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描写青年的心境,如今我快四十岁了,却可以说已来到能够描写青春生命的年龄了。
      我盯着那照常升起的太阳若有所思。恍然之间,一声象鸣划破指尖。我抬头,看见一头大象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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