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空山》绿里杨枝

4、第四章

　　听到此，顾凌悟倒是气笑了，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笑声。

　　青州兴教之事是两个月前从江州传出来的消息，他和季岚兵分两路，季岚到江州去寻传言的源头，他则是亲自到青州走了一趟。

　　从青州回到上京还没来得及与季岚碰面，宫内就因高贵妃之事搞得乌烟瘴气，他也被三皇子的人盯上，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出宫。

　　直至两天前，毒害贵妃的人被抓到，盯着他的人才被撤掉。

　　兴教一事，季岚还知之甚少，她倒是会找重点。

　　余光掠过孤零零的无字墓碑，他动作一顿，话锋突转。

　　“如今已近子时了，今夜你且先回吧，其它的事容后再议。”

　　他用剑敲了敲身旁粗树，说道：“送宋小姐下山。”

　　刹那间，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高大树木上翻身而下，伴随着落叶沙沙之声。

　　落地之人上半身隐于树影间，下摆处的缎面袍角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宋宁嘉看着突兀出现的人影丝毫不觉讶异，只是微抿了下唇。

　　月色渐移，清透如水的月光铺展到树影之下，男子眉目渐明。

　　“宋大夫，又见面了。”

　　季岚眉目微扬，嘴角勾起，拖着长长的腔调。

　　宋宁嘉缄默几秒，才轻声应道：“世子。”说着，对季岚略一福身，便移开了目光。

　　“青州之事，改日详谈，今夜且先回吧。”

　　顾凌悟话虽是对她说的，但目光未离开墓碑分毫。

　　宋宁嘉又深凝了眼顾凌悟，柔顺应下，“臣女告退。”说罢转身便走。

　　“你为何对两家之事如此执着？”

　　身后的顾凌悟猝然发问，她停下脚步。

　　她未回身，顿住片刻，才缓缓道：“因为臣女当日就在林家。”她微垂的目光落到膝间一抹泥色，眉宇微蹙间，语气未变。

　　“如果当日不是曦姐姐替我挡刀，如今怕是我也成这山间的一抔黄土了罢。”

　　身后又再无声息，宋宁嘉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不辨喜悲的笑容。

　　“鲜血喷涌而出在眼前形成血帘的样子，殿下见过吗？”

　　“一柄长刀穿胸而过，无数刀锋又落下，殿下曾在这样的怀抱中躲过吗？”

　　“所以殿下说我执念成魔也好，一念即疯也罢，高台之人若不能为两家沉冤昭雪，即使覆了这权力，我也在所不惜。”

　　话落，她不再做丝毫的停留，快步离开。

　　看着瘦削的身影消失，顾凌悟身型一晃，颓然地靠树滑落，苦笑出声。

　　“鲜血成血帘。”

　　“一刀穿胸过，无数刀又至。”

　　好一个宋宁嘉。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知他对林曦的死耿耿于怀，便用这一点击溃他的防线。

　　顾凌悟缱绻的目光落在佩剑老旧的剑穗上，他轻轻揉搓着旧日剑穗，仿若在抚昔日爱人。

　　“春水梨花畔，她赠我剑穗，她说君有侠骨，当自由如风。”

　　“她一直不愿我困在上京，我也愿带她去她最向往的有着奇幻风光的大漠，去看四季无春的雪山，我也想带她去母妃曾在江南书院，若她愿意，我便在江南谋一闲职，陪她云游四海，共赏余生之景。”

　　“述安，她那么柔弱，她要挡多少刀才能救下一个十岁的孩子……”

　　“无数刀至……无数刀……”

　　顾凌悟将剑穗抵在额前，语气发颤。

　　季岚抱胸靠在树上，静默倾听，此刻面上毫无往日的懒散样子。

　　从他在内廷监看到宋宁嘉的第一眼起，直觉告诉他，她就是策划贵妃之事的主使。

　　她毒害一朝贵妃，只是为了给顾凌悟一份见面礼。

　　真是好大的礼啊。

　　朝堂之上，三皇子和七皇子争得水火不容；后宫之中，皇后早在废太子死后便不再管后宫之事，以至高贵妃和敬妃分庭抗礼，高贵妃略胜一筹。

　　如今她除去了高贵妃，让七皇子母妃——敬妃在后宫一家独大，将七皇子一派顶上烈火烹油的位置，让他们成为三皇子眼中钉、肉中刺。

　　她再转头投入低调行事的顾凌悟麾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季岚嘴角勾起一个冷冰冰的笑，想起岐一查回来的消息。

　　“宋小姐亲眼看着林家兄妹三人被杀，还差点被当成林府的小姐被牵连，是宋夫人及时赶到才将宋小姐救下。从那以后，宋夫人和宋小姐二人便双双病倒，宋小姐直到两年前才开始出门，入了太医令跟随孙太医学习，宋夫人已于四个月前病逝。”

　　恐怕宋夫人去世就是个契机吧。

　　主动出击的时机。

　　不知为何，他倏地想起在江州时背着破篓子在林间晃荡的宋宁嘉，一下子笑了。

　　耍他？

　　季岚盯着宋宁嘉离开的方向，眉宇间又恢复了混不吝的劲儿，他以指击树，也不知顾凌悟听不听得到，似笑非笑道。

　　“殿下，她的要求你今日不应，他日她就会逼你应。”

　　*

　　月光清亮，宋宁嘉下山的路走的也顺当。

　　山脚下，善月正等在马车旁，待看到宋宁嘉的身影时才松了口气。

　　“小姐。”

　　宋宁嘉看着善月眼中的嗔色，安抚地笑笑，“没事，回府吧。”

　　善月点点头，扶着宋宁嘉上了马车。

　　“小姐，您如此贸然地出现在五皇子的面前，太不稳妥了。”

　　宋宁嘉莞尔一笑，并未反驳。

　　怎么会是贸然，为了这一面她筹备了四年。

　　毒害贵妃的每个步骤她都用了四年时间去铺垫、去完善，事发以后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她也在脑海中推演了无数个，还准备了数不清的应对之法，所以怎么会是贸然呢。

　　善月递上茶杯，问道：“那殿下答应了吗？”

　　宋宁嘉接过，笑道：“快了。”

　　善月微诧，“贵妃之事五殿下都不满意吗？”

　　宋宁嘉好笑地伸手点善月额头，“殿下需要的不是宋宁嘉，而是一个有用的人，他并不会因为我是谁而认同我。”

　　但是却会因她是谁而信任她。

　　“如今只要走到殿下面前就够了，懂了吗？”宋宁嘉说完又轻点了下善月额头。

　　善月似懂非懂，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马车一路平稳到了宋府门前，宋宁嘉刚下马车，就见府门口立着一个身披斗篷，高挑纤细的人。

　　宋宁嘉面色倏地一沉，转头让马夫退下。

　　待杂声全部消失，人影才缓缓转身。

　　女子摘下遮盖住脸庞的斗篷，露出被掩盖的样貌。

　　女子眼尾处有一个拇指大的灰紫色印记，似是烙印一般的痕迹，也没能遮盖住女子艳丽的容颜。

　　“事成了吗？”女子声音略媚，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宋宁嘉缓了神色，像回善月一样柔声回道：“快了，怎么不进去等。”

　　“成了就好，太晚了，就不打扰宋大人休息了。”女子说完便拢着披风转身走了。

　　看着人影消失，宋宁嘉才进了府中。

　　*

　　两日后，上京中九曲轩茶楼的一间雅阁内，宋宁嘉与顾凌悟相对而坐。

　　今日顾凌悟着了一身文人青衫，与几日前相比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顾凌悟举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道：“此处隐秘，说说吧，你是从何处得知青州兴教一事？”

　　宋宁嘉手里捏着茶杯未动，向四周略扫了眼，“今日世子不来吗？”

　　顾凌悟举着茶杯的手微顿，答道：“今日只有你我二人。”

　　宋宁嘉点点头，“是吗。”

　　“好了，说说吧。”

　　她举起茶杯略抿了下，不疾不徐道：“家兄今年中第，目前在肃州任职，去任职的路上兄长便来信与我说青州兴教，恐会生乱，我便派人去青州查探了一番。”

　　“教会名叫紫云教，宣扬天地已死，罪在皇民，只待万民归一；西风迎新，紫气自来。”说到她此略停顿了一下，“其实教会源头并不在青州，而是在肃州。”

　　顾凌悟蹙眉，“前几月青州紫云教众教徒暴动，打砸公堂、官员住宅数座，青州驻军不足千人，最后是肃州军队援助才压下暴乱，何来起源肃州一说？”

　　宋宁嘉敛袖伸手，抬手轻比。

　　“其一，青州距肃州不过上百里，肃州作为国境，战事一起，青州难免被战火波及，难民、瘟疫齐齐涌入，使得本就贫瘠的青州民生更加凋敝。”

　　“其二，青州土地兼并之风严重，导致百姓无地可耕，甚至入府为奴、背井离乡，百姓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倾。”

　　“其三，当地豪绅多是紫云教的爪牙，他们为难民提供衣食住宿，紫云教就趁此愚弄民众，宣扬教义，教唆百姓起事。”

　　宋宁嘉放下手指，淡淡道：“这是紫云教壮大的条件，但最重要的是，肃州六年前就已经出现了紫云教。”

　　顾凌悟一怔。

　　“六年前，林家姨父在收到一封关于肃州紫云教之事的密信后，便被牵扯进了造反案当中，最后禁军搜查之时也没有发现这封信件，这六年间兄长也曾派人去肃州查过，但紫云教一度销声匿迹，直到月前兄长传信回来才知道此教一直未消失。”

　　顾凌悟：“你又如何得知这封信件的？”

　　宋宁嘉摩挲着白釉茶杯，淡淡道：“年少顽劣，跟着尧姐姐在书房外偷听来的。”

　　顾凌悟喉间一梗，心下感觉有些荒唐，但一想到那爬树掏鸟窝、摘果子、下水抓鱼、爱玩斗蛐蛐的少女，便又觉得合理。

　　他嘴角不自觉牵起一个笑，又很快隐了下去。

　　“西风迎新，紫气自来。”顾凌悟咀嚼着这几个字，“青州的西面，是肃州。”

　　宋宁嘉没接顾凌悟的话，忽地问道：“殿下派人去儋州查过吗？”

　　顾凌悟反应了一下，眉头紧皱，“你是说……”

　　“青州和儋州本就是一体，没理由紫云教只在青州盘踞成疾。” 宋宁嘉说完便站起身对着顾凌悟行了一礼，“臣女还要到太医令上值，殿下有任何事情可以派人直接送信到宋府，今日臣女就先告退了。”

　　顾凌悟本还欲再问，闻言便只得让她退下了。

　　宋宁嘉走后，雅阁内一处墙壁突地动了起来，季岚从暗门内踱步而出。

　　顾凌悟举着茶杯给了季岚一个眼风，无奈道：“你在她眼里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梁上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