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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桑若,桑若 ...

  •   褚乾凤赶回寨子中心的那座戒备森严的屋子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寨子是整个小凤族的心脏。用城区的话来说,这个小小的土掌房群就是他们小凤族的首都。房子并不高档,是以石为墙基,用土筑墙,墙上架梁,梁上又铺木板、木条或竹子,再铺一层土,经洒水抿捶,形成平台房顶的原始建筑。这样的房子单拎出一座来并不美观,可是胜在层层叠落,相互连通,远看,像是绿油油的山林中无端掀起的一层浪,在月光下露出礁石一般的质地。寨子里住的,都是对族内大事说得上话的人家。

      褚乾凤人生的前十五年,就是在这寨子里长大的。

      那时候他还是天之骄子。父亲是族里人人信服景仰的土司,受寨子里的人们一致拥戴,他也理所应当地成了所有人呵护、培养的对象。母亲是族里有名的贤妻良母——对不起,这个词尽管在城区已经出现了贬义化的趋势,但在这个原始民族中,依旧是至高无上的褒奖——曾经给过他这世上最温暖、最和煦的母爱。

      甚至,他们会通过家奴的手,给他搞来城区的枪械,让他学习、玩耍。

      如果没有那一场意外,褚乾凤本来应当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在壮年时成家立业、接任话事人,再顺理成章地成为土司,就像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做过的那样。

      可是造化弄人,山中的神明那般不长眼,先是借意外之名褫夺了他的父母,又夺走了他的尊位。褚乾凤甚至不能再以天为名、以族为称,族人对他的称呼,只剩下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阿褚。

      阿褚,阿褚。

      阿褚是衣衫褴褛、赤裸着胸膛在深山游荡的流浪汉,阿褚是涂满了油彩来扭曲自己的面貌、沉默寡言的看山人,阿褚是扛着豁了口的戒刀、脚步沉重地踏在黏湿土地上的巡逻汉,阿褚也是一把寂寞的枪,是小凤族唯一的守护人。

      “怎么才来?”

      褚乾凤推门而入,屋子正中摆着张桌子,桌旁坐着的人,清一色的是父亲生前的左膀右臂。

      时至今日,这是为数不多还支持褚乾凤在五年后能够重新担任话事人使命的人。褚乾凤望向眼前的面孔们,他们多是六十岁上下的年纪,须发斑白,肤色黝黑,皱纹纵深,眼睛却依旧像年轻人似的明亮、锐利,好像能看穿世间一切的阴谋与谎言。他们也曾在三十年前的无数个夜里像现在这样,同他的父亲秉烛夜谈。在他们的眼睛里,褚乾凤又看见了自己,那个如今已经生长成健硕男子、身材颀长的自己。

      “处理漏洞,耽误了。”

      “还是有城区来的催命鬼吗?城区的管理也真是……”

      褚乾凤的沉默是对问话的默认。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流乱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六年前,那个打乱了小凤族安静祥和的秩序的城区居民。

      “他已经死了。”

      “他该死,他让山神护佑的小凤族逢灾,他让我们的少主变成了今天的模样,他让我们整个族大乱,他给城区带来了剿灭我们的机会,他该死,不仅该死,而且应当受神的炙烤,让他的灵魂永世不得安息。”

      褚乾凤静静地听着恶毒而野蛮的咒骂从老者干裂的口中流淌出来。他只是盯着桌上的一杯热茶,看烛火的影子在水中扭动、起舞。

      那烛火很快扭动成一把枪的模样。褚乾凤眯起眼,认出是几个小时以前从那个城区少年身上搜出的款式。那款式他在今天以前没有见过,也看不出它的前身是哪种型号。

      这就是说,城区的军事实力,比起六年以前,又有了质的提升。

      他不确定自己把那少年身上的武器搜刮干净了没有。总之,他能认得出是武器的,和有可能成为武器的,都已经被他没收了,而他对自己捆人的能力还是有自信的。

      可是除了捆人呢?他作为小凤族的少主,还有什么是强于城区人的?

      而捆人是很容易学的,像捆猪一样。

      “阿爷,没有那个人,我们的厄运,也该到了。”

      被称作阿爷的老人瞪了瞪眼,嘴张了张,身体坐直,苍老的手颤抖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颤抖了许久,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们早已是他们圈里待宰的畜生了。”

      城区纪年第三十六年,“阳光计划”启动第十八年。

      “我再问你一遍,这烟是你从谁手里买来的?”

      十八岁的罗阳垂着脑袋站在走廊上,任面前比他矮一个头的中年女老师逼问数落,他始终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随意地打着弯,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烟是上等货,宝蓝色烟盒,印着纸牌黑桃10和红桃8的花纹,摸上去,红桃黑桃都是凸起的手感。烟盒里空了一半,随着女老师手部的晃动而发出焦躁不安的声响。

      搁在供应部那里,把罗阳卖了都未必买得起一包。

      “我都说了八百遍了老师,烟是我捡的,厕所地上捡的,不信你闻闻,还有消毒水味儿呢。”

      吊儿郎当的罗阳并不能使他面前的老师为之所动。这一幕师生友好交流的画面早在有史可查的几千年前就在反复上演,到了城区建成这么多年也依旧如此。叛逆又人高马大的学生,苦口婆心但永远不被重视的老师,这种配置就像是校园里教学楼的承重墙一样必不可少。只是刚巧,罗阳是那个学生,而同时又是万众瞩目的对象。

      就像老师手中握着的烟盒一样,罗阳自己就是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人。

      他不在意。

      但在罗阳面前方向不远处的拐角处,王昉急得快窒息了。

      “算我求求你了东方炯——炯哥,炯炯?你就去实话实说嘛,说烟是你的,你让罗阳帮你藏着的,行不行?反正哥,您说的是实话,是吧……这个,您的地位咱也知道,高啊,老师肯定也不会骂你的,好不好?”

      十八岁的王昉穿着略显肥大的校服,身体前倾、仰视上位者的神情已经颇具六年后在公司低声下气讨好领导的要领。东方炯略略低着头,从王昉那双因为仰视抬眉而显得圆溜溜的下垂眼和他擦的干干净净的眼镜中,模糊看见四个小小的自己。

      精致的卷发,不算精致的眉眼,和显然有别于眼前这个普通群众的神情。东方炯满意于此,他打了个响指,说:

      “你也知道,我是商人,看重利益。”

      都火烧眉毛了还他妈装什么贵族啊打什么响指你是怕老师看不见咱俩吗——王昉心里骂得很脏,脸上却很赶眼神地露出礼貌而不失谄媚的微笑,道:

      “诶呦,看您说的,咱小门小户的有啥您看得上眼的您尽管提就是了,能被您看上也是咱的福气不是吗…”

      这辈子就是个打工狗的命了,王昉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举手投足都透露着高等公民傲气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向着不远处那个明明没责任非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家伙走去,背影里透出一股资本家的气息。

      解决这种事儿对东方炯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所以看着王昉一边念念叨叨地把罗阳拽走一边向他露出很标准的微笑时,他并没有真的想从这两个普通人身上获得什么利益——能从两个“阳光计划”的产物身上获得的利益,他从哪里都获得得到,完全没有趁人之危的必要。

      东方炯只是喜欢恶作剧,仅此而已。

      如果那个人还在,这会儿应该在骂他了。东方炯知道,他一贯见不得商人、黑客借着阶级权力倾轧普通群众,哪怕他自己就是受雇于东方家的黑客,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比这些出身普通公民的穷学生们十几年来的全部开销要大得多。

      东方炯望向窗外,天边的云彩像海浪似的翻涌上来,昭示着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小时候的东方炯怕暴雨,更怕电闪雷鸣。每每当天空被一场将至未至的暴雨憋成深绿色时,他总是觉得,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天会掉下来,砸到东方集团的招牌上,把整个集团的既得利益者们一起砸得粉身碎骨。

      然后他就会跑到那个人的房间里,不管他是在上课、练习还是在做什么,总之一把拽过来,陪着他侃天侃地,试图用言语来安慰自己那颗年幼而充满恐惧的心。那人虽然只比他年长几个月,却总是会展露出长兄般的体贴和勇敢,一边顺着他的话,一边向他比划着,说你看,那天色,像不像你哥房间里的啤酒瓶?

      像啊,真像,像东方炯的哥哥一样,深邃,诡异,深渊一样地凝视着东方炯彼时幼小但白白胖胖的身躯,好像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弟弟有能力跟他争家族的继承权似的。

      东方炯从来没想过要争什么继承权。他是幼子,和兄长、姐姐比起来,并不是天资聪颖的商人。家里人给了他爱的同时,也友善地取下了他身上的重任,由着他玩去。

      所以那个人才会有机会成为他生命里那么重要的人,才冲破了作为财阀收养培育的网络技术人员同少爷间的壁垒,成为东方炯最好的朋友。

      ——那个人叫桑若,于一周前的今天夜晚十一点二十三分确认失踪。

      “姓名。”

      “桑若。”

      “年龄。”

      “十九周岁。”

      “身份。”

      “东方集团高级黑客。”

      “为什么要擅自闯入西南小凤族领地,是你的主子让你去的?”

      主子这个词让桑若皱起了眉。他斜对面的摄像机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黑豹,闪烁着红色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这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男人。

      摄影画面里的男人略有些变形,不过依然不掩其眉眼间的刚强与倔强。加上他身上穿着在如今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在前文明纪元时曾经十分流行的白棉衬衫,和许多技术人员相比,桑若看上去更像一个从前文明纪元的录像带上走下来的、从事古老体力劳动的朴实汉子。假如不是亲手接过了桑若的档案,人们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终日与代码为伴、由财阀集团一手养大的技术人才。

      摄影画面里,男人略厚的嘴唇轻轻抿了一下,接着坚定道:

      “不,他们不知情。”

      “不知情?据我们所知,你和东方集团的三公子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你们关系很好。”

      “朋友,就一定无所不知吗?他是商人,是你们眼中的高等公民,指派我潜入原始族群、发动武装暴动,难道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是东方集团灌输给了你这样不满于先锋者统治的意识吗?据我们所知,你从五岁被东方集团收养,从此就接受着东方集团的教育,这是否是你产生反抗心理的原因?”

      “东方集团的人待我很好,这从他们允许我一直接近他们的小公子就看得出来了。尽管我并不能满足于这种等级鲜明的统治方式,我依然要承认,东方集团对我有着养育之恩,他们给了我五大城区中对待雇佣人员最优待遇。我还是那句话:让我反抗,对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

      “桑若先生,您知道,我们有更先进的方式,获得更真实的回答。到那时,假如我们得知这场暴动与东方集团有关,我们将对东方集团采取前所未有的力度进行惩罚。”

      “我只能告诉你,到那时,你从我口中听到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我并不后悔我领导了这场反抗活动,我也并不为先锋者的损失感到惋惜,假如东方集团因此而蒙冤,我只好在九泉之下等着谢罪了,但我不后悔,也并不承认我错了。”

      这个高傲的男人为自己的一切行为买单。但他不知道,在几千公里以外的那片雾气丛生的深山里,十五岁的褚乾凤第一次扛起了刚刚从铁匠铺拿回的戒刀,他感到泪水模糊了双眼,刚画好的油彩也像山间的小河一般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他把戒刀举到眼前,在眼泪当中,看见那原始而笨拙的武器上,闪烁着自大而冰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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