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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锦王 ...

  •   江山殿外一片人潮涌动,正值十五日一次的大朝,下朝后最末的官员往前一看,黑压压数不清的人头攒动,若非着了官服,真跟菜市坊没啥两样。

      楚懿最后一个出了江山殿,见台阶下佝偻着两个红服老头,朝板插在腰间,四只眼直勾勾看着他,像狼。

      楚懿走近细看,原来是刑部尚书段渊棠和大理寺卿何竹芳。

      刑部主管国中一切刑罚律法,沾着了准没好事,而大理寺主职国中刑狱案件审理,也是要避而远之的。这两老头子成日除了上朝办公,应付同僚外,大多时都在接触犯人,日久天长,将一张原本慈眉善目的老脸生生变成了恶狼模样,逮着谁都想咬一口的架势,故而朝中大臣都避之不及,鲜少与其套近乎。

      楚懿回想了一下近日所作所为,略带忐忑地轻咳一声,打算猫手猫脚地路过,走过头了才松一口气,原来不关他事,见那二老还望着江山殿,眼珠子都快勾出来的模样,恐怕惹事的另有其人。

      他便折回去,笑出浅浅的两个酒窝:“两位大人还有何事没在朝上奏明白的?可巧本王今日空闲,愿为二老略尽绵薄之力。”

      两人对视一眼,饿狼似的眼睛才勾到楚懿身上。

      何竹芳蹙着白眉,正要回拒,段渊棠却道:“此事说来话长,锦王爷,容下官边走边说。”

      三人并肩往回走着,楚懿寻思他二位是不打算勾着江山殿了,约莫是知道勾不出什么结果来了。

      段渊棠道:“是这样,四年前西疆银窟出了矿难,大批银矿不翼而飞,此事干系上百人命,又涉及官家用银,陛下当即下令彻查,当时主察此案的刑部尚书郭子魁和大理寺卿张树玉将诸事旁置,前前后后查了半年,案件毫无头绪和进展,陛下一怒之下停了郭、张二人的职,哪知张树玉停职当夜就上了吊,留下一个阴测测的‘鬼’字,此事引起朝臣议论,说是鬼邪作祟,矿难案再查不得,越说越玄,后来传到陛下耳朵里……哎……”

      楚懿暗想这跟你俩勾着江山殿有毛关系,疑道:“大人为何叹气?”

      段渊棠还要往下说,何竹芳便扯了扯他衣袖,连连摇头。

      段渊棠道:“不怕告诉锦王爷,听太医说,陛下因了英帝那档血事,数十年来噩梦不断,久治不愈,竟也信起了鬼神,还大兴土木修建寺庙道观,不知费了多少库银……”

      楚懿愕然,段渊棠这种禁话也敢当着他说?不愧是主掌刑罚的第一把交椅,敢说敢言,口直心快。

      英帝乃昶帝亲长兄,昶帝一生做过最大逆不道的事,莫过于弑兄篡位,这点史笔如铁,史官战战兢兢写下昶帝的开章,便是从他弑兄篡位开始,昶帝大约也觉得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了便做了,众口悠悠难堵,也不为难那史官,由着他记了。

      可人总会有忌讳,尤其一国之君,众臣虽心有异想,到底脑袋不够用,未敢拿这事在人前提起,往往涉及一星半点,都会下意识闭口不谈,横竖有人心知肚明,只差说破这一关。

      “这……后来怎么样了,父皇如何处理此事?”楚懿问。

      段渊棠愁眉苦脸道:“陛下信了那流传的邪说,又恐张树玉去后,郭子魁寻了短见,王爷您是清楚的,郭子魁是太子母家人,陛下只将他降了职,案子便有始无终了。”

      楚懿越发疑惑:“既成了悬案,且过去四年之久,又干系不到二老身上,二老何故为此发愁?”

      “王爷有所不知,自西疆矿难案发后,运往京城的官银就一年比一年少,户部尚书柳知瑜每次查账时都急得跳脚,却不知为何一直隐瞒不报,前几日陛下心血来潮,要提调户部有关西疆的所有档案查看,一眼便望出了其中大笔财账亏空,盛怒之下,将柳知瑜停职法办,再令下官二人彻查,连同五年前的矿难案一并清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好吧,我那父皇究竟是怕鬼呢还是不怕呢,楚懿一时半会想不明白。

      “原来如此。”楚懿还是疑惑,问,“那二老刚才为何一直盯着江山殿,难道是觉得此事艰巨,难以胜任,却又不愿辜负圣恩,故而久久不去?”

      段、何两人再度对望一眼,何竹芳终于开口:“锦王爷说的什么话,我等身为臣子,为陛下分忧乃是幸事,理当不辞辛劳兢兢业业,只不过是那桩旧案本就查无线索,又要着手查户部一手的破账,我二人本想找那郭子魁谈一谈旧案,兴许另有头绪,熟知几番登门拜访皆被拒之门外,小朝时他告假养病,好不容易等到大朝,人是见着了,才刚下朝他人又被郭皇后身边的管事公公叫走了,本是与他说好我二人在江山殿外等他,可左等右等,他竟一直不来。”

      何竹芳大把胡子砰砰炸开:“哼!依我看,当年张树玉死前写的那个‘鬼’字,八成是指郭子魁了。郭子魁什么货色,吞金兽!有他从中作梗,这案子能查出什么鸟来!”

      “噗!”楚懿忍不住笑出声,能把堂堂大理寺卿逼得骂出脏话来,可见他二人目前确是没办法了。

      三人不知不觉到了皇城外,楚懿道:“本王倒有几个微不足道的办法,两老若不嫌麻烦,尽可逐一去试,总会抽丝剥茧真相大白的。”

      楚懿乃昶帝次子,封锦王时便着手接管皇城御林军要职,通常无假不出皇宫,段、何二人见他在此发话,自是要原路返回去了,又听他确有办法,不由顿住:“请王爷明示。”

      楚懿也不废话,道:“第一,柳知瑜乃右相柳正青堂兄,他堂兄出了事他不会放任不管,想必父皇有意不让他插手,但二老可私底下请右相从中斡旋,不必做得明显,最重要的是——挡住郭氏一门涉手此案。”

      “第二,皇兄五年前去了西疆监军,半月前受旨召回,想必此时就在回京路上,待他回来,二老可向他打听西疆一应事物。”他顿了顿,嘴角上扬,“本王这个皇兄虽然不好美色,可对逝去的李王妃颇有些与众不同,想必是爱她的,而李王妃生前最挂心的事便是她亲弟李沫——到死都还惦念着。”

      李王妃过世时楚懿恰好在场,虽隔着薄薄的屏风,重重的纱帐,那女人的凄恻之音仍传到他耳中,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是个男人都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悯。

      王妃过世不久后,小王爷的嚎哭声就灌满整个镜王府,楚贞拖着他从内室走出来,面如死灰。

      楚懿望着俩父子:“皇兄,节哀。”

      楚贞抬头淡淡望他一眼,忽地身子向前一个踉跄,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渴睡症发作,直接昏死过去。

      后续王妃的丧葬事宜,自是楚懿主持操办,楚贞一躺就是好几天,这事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镜王与王妃一起去了,倒还算个情种。

      楚懿回过神,听何竹芳挑明了道:“锦王爷是要我们把镜王爷也扯进来?”

      段渊棠随后道:“也对,矿难时李沫也在其中,镜王爷应该知道。”

      何竹芳犹疑道:“可是镜王爷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会插手么?”

      楚懿不假思索:“会,他一定会!二老可还记得三十年前宫变那一夜,满朝文武亲眼目睹,父皇大开杀戒时,血流满京,红遍护城河,百官皆惶惶退避作壁上观,唯有他敢铤身求情,嗑破了头,血糊了眼,口口声声血浓于水,亲比金坚。”

      昶帝当时杀红了眼,竟险些将镜王毙于刀下,在场人无不为之心惊担颤,绝望而无奈地跪服于新一代天子,匍匐在暴力血腥的镇压下,山呼新皇万岁,那些曾低下头的,至今不敢抬起。

      那时的楚贞,有万夫莫当之孤勇,有世间难能可贵之真性,有不畏生死之高义,有超脱常人之风骨。

      他逆了君心,但得了民意,直至三十年后,泯然于众,终为无用之人。

      转眼白云苍狗,乌飞兔走,岁月峥嵘流逝,三十五岁的镜王是否还留有那年的孤勇,为那血浓于水,为那亲比金坚,再孤勇一回。

      楚懿继续说:“第三,西疆可是文家的地盘,左相文康华知道的底细定是最多的,眼下矿难案未结,就好比在他左相位置上悬了把刀子,若是文康华与柳正青共倒一边,又有镜王助力二老,不愁结不了案,退一万步说,即便结不了案,陛下也不会怪到你二老头上。”

      左相右相加一个镜王联手也破不了案的话,就真是鬼神作怪了。

      “第四嘛,”楚懿顿了顿,一双凤眼滴溜溜转到何竹芳身上,“本王听闻何老有一千金,早年是许给李家状元郎的,可惜李沫无福消受,如今十七了还待字闺中。何千金貌美倾城,才名远播,何老好好想想,这满朝青年才俊,谁还有幸被您慧眼相中呢?”

      何竹芳一滞:锦王这是毛遂自荐还是另有所图?老头子也是伶牙俐齿,皮笑肉不笑:“可惜那丫头只认准了李状元,说是非李沫不嫁,老夫也是没辙,总不能逼她不是?”

      楚懿似笑非笑:“本王收回刚才那句话。”

      须臾,二老终于收起饿狼眼光,齐齐折腰:“多谢锦王爷提点,我等感激不尽。”

      “有二老这话便已足够,二老请回吧,恕不远送。”楚懿笑意浓浓,他的目的已达到,在日光的余晖中折返远去。

      何竹芳瞥那英挺背影消失在重重宫阙,如笼中的鹰隼,虽身在寸地,目光却能长视千里,心里莫名有些忌惮,源于为官多年的直觉,他蹙眉叹了一声:“镜王爷若也参与夺嫡之中,定会沦为锦王爷的傀儡。”

      段渊棠问:“何兄何出此言?”

      何竹芳冷嘲道:“段兄难道看不出来么,我二人与锦王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今日如此殷勤献策,是想拉拢我们为其所用,他前前后后为我们推选三人,又操心小女婚事,皇室权臣都有,却唯独没把他自己算上,哪里像是真心要帮忙的模样?分明是想不费余力就捞到好处。哈!趁现在陛下还未抬举他,你我今日欠他的人情,想必还还得起。”

      段渊棠若有所悟,点头:“再过一月,荒北安定下来,曌王凯旋而归,少不得陛下再封赏他什么,届时曌王必是七珠连冠盛宠无比,锦王爷感到压力也不足为奇。是了,那时不止锦王,只怕太子也对曌王忌惮几分了。”

      楚懿行到宫闱一处,与御林军统领碰了个正着,两人肩并肩,却背对背,楚懿低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统领道:“竖来了消息,她说,王爷派去的人,全被横杀了。”

      楚懿冷声:“那横为何不杀她?”

      统领道:“这个……属下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俩以前一起共事,有些情谊,横便放过了她。”

      楚懿嗤笑:“情谊!专出怪物的璇卫司居然会培养出一个讲情谊的杀手!也罢,反正本王也不是真的要杀皇兄,只需让他明白,是太子要害他就对了,哈哈哈哈……”

      锦王低迷阴诡的笑声弥漫在风中。

      统领额角直冒冷汗,小心道:“王爷,这事要传去泛音山给九亲王么?”

      楚懿摆手:“不必,竖是王叔的人,她自会禀告王叔,无需我们多此一举。王叔要是知道了镜王回京的消息,定会助本王一臂之力,将皇兄拉下这摊浑水。”

      楚贞一行坎坷了月余,方慢吞吞临近京畿,某日傍晚路过京郊一座山下,忽闻山顶琴声悠扬,跌宕山谷,众人仰头观望,其山涯颇高,顶端直入云霄,半隐着天光流霞,叫人忍不住想攀上去,看那仙乐是何人所奏,绝顶风光又是如何。

      楚贞直望峰顶,久久道:“好仙境的一座牢笼。”

      文熙剑见重明一路车马劳顿,身形愈显疲软,道:“此处山清水秀,最宜慢走慢赏,反正京城离这不远,咱也犯不着赶去投胎似的,晚个一两天面圣,陛下不会怪罪的。”

      楚贞白他一眼,文世子这家伙执意要跟着,看样子是不想回西疆了,他对李沫一路嘘寒问暖,倒真叫人动容,就是那李沫石头一般,油盐不进,叫镜王瞧得有趣。

      楚贞跳下马车,径自往山路上走。

      横道:“王爷,您是要去拜会山顶上的那个人么?”

      “啧!”楚贞猛一转身,将人提到咫尺距离,轻薄红衣在他指缝间传出撕裂声,他沉声道:“本王知你是父皇的人,让你跟着便是恩惠,你要如何向父皇禀告没人拦着,本王行事不曾对你藏着掩着,从现在开始,你最好闭嘴!否则,本王将你收了房,让你彻底没了立场!”

      横呼吸一窒,手足无措,眼前人明明奔四的年纪,按理不算年轻,可偏偏岁月待他如诗如画,停在他身上,带走的不是青春,而是留下得天独厚的风华色相。

      横被那双摄魂的凤眼盯着,仿若处于冰火两重天,又冷又热,冷的是血,全然被冻结,热的是心,烧成灰烬。

      他几乎恼羞成怒地问:“王爷是何时知道的?”

      “哈。”楚贞一根根松开手指,稍稍后移半步,盯着红裳看:“怎么知道的你管不着,可就在刚刚,你的手一直护在那里。”

      横忙低头看向胸前,确实,女子在被迫靠近男子时,出于本能会护着那里。

      山下清风徐来,吹着红色衣襟,裂缝间露出一小块藕白肌肤,横只感觉耻辱,用一种委屈而隐忍的目光瞪着楚贞,楚贞才扭开头,复看向山顶。

      横手吸了口凉气:“属下衣服坏了,属下去换新的来。”不等楚贞回答,她赌着股怨气踏枝飞远,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楚贞也不管她去哪里,抬脚往山路上继续走。

      适才一幕看在青衫眼里,又惊又怕,低声:“王爷,您何必这般粗暴待她……”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好奇去问:王爷可知您那暗卫是女扮男装?

      楚贞只道:“我讨厌被人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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