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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举薪 ...

  •   红日西沉,暮鼓方鸣。养济院前发放粥饭的竹棚已经收拾好了摞在墙边,几个小厮拎着泔水桶和碗著篓子,还没来得及进门。一个穿着粗麻裋褐、脸色蜡黄的癞子头老汉不知从哪儿窜了过来,拽住其中一人的胳膊。

      小厮被他吓了一跳,猛地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来晚了,今日的都发完了。”

      老汉像一棵枯树一样立在原地,那张皲裂的嘴中断断续续地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爷……”

      “爷行行好吧,这不快到年关了,您就当多积点福报。”他死死扒住泔水桶沿,另一手在怀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小厮面前。

      目光在他的脸和油纸包之间逡巡,小厮就着老汉的手掀开盖面,纸包里是八块码得整整齐齐的大烟。他摸了摸发痒的鼻头,不耐烦地扔下泔水桶,揣起大烟走了。老汉在他身后磕着头说吉祥话,同伴偏头瞧了好几眼,忍不住说道:“陈武哥,这人你认识?”

      “同乡。”陈武忿忿地说道。

      “跟你有过节?”

      “他把女儿卖给财主当通房,不成,又卖给了肉贩子。乡里人都瞧不起他。”

      两人合力将东西抬上驴车,陈武又说道:“官家不是最忌讳这腌臜生意吗?那姑娘命大,正碰上宫里出来采办的,把她救了去。”

      “那他……他这是家里揭不开锅了,想起闺女了?”同伴咋舌道。

      “可不是?”陈武掂着油纸包说道,“人没了烟还是要抽,怪不得他女儿不认他。”

      养济院设立于前朝,旨在庇佑天下孤寡,太祖即位后予以保留,并增其旧制,每年拨款万银,以示恩德。后世硝烟四起,几近荒废,直至祯远末年才又得王福千主持,还允准陈武他们这样的贫农来做工,一碗饭喂饱了两拨人。

      陈武嗤了一声,将油纸包丢进脚边的臭水渠里;同伴没拦住他,痛惜地跺了跺脚。只听那陈武又说道:

      “我们都以为她爹会像抽大烟一样把她给抽干了,可是她没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准人家现在已经是个小娘娘了。

      就是娘娘也得陪着先帝一块儿入土。我妹子和她同岁,现在还在河边摘菖蒲,她……

      我记得她爹没有给她取大名,乡里人都叫她青梅。”

      月镀小轩窗。后院柴扉传来两段叩响,葛长松轻轻推开一条缝,来人果然是田三七。他见葛长松怀抱书卷,笑道:“打搅公子温书了。”

      葛长松摇头,错开身让田三七进院子,又屏气听了会儿声响,才放心地栓上门。廉铁巷行事便利是不错,可人多眼杂,什么牛鬼蛇神混进来都不打眼。他找上田三七之前已经打量了他快一个月,家中几口人什么来头都摸得一清二楚,确定了此人身上没其他干系才出的手。

      “小的前两天来敲门没人应,公子是出门了吗?”田三七问。

      “老家有些急事,今天早上才回。可有动静了?”

      小贩欲言又止,压着心绪说道:“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多半人家都在招买仆役,好些人没等小的招呼就自己去了。”

      都是些不怕死的,田三七腹诽道。谁不知道这些高门大户近几日半夜抬人丢到乱葬岗?可老爷夫人的一点赏钱就抵得上他们在外奔波数十个日夜,总有些人只能先顾着此时再想以后。

      一想到这年轻公子似乎早就笃定会有这一番“换血”,田三七就愈发胆寒。

      “自己去的就不必管了,我们笼络的人有哪些,都去了哪儿,可有记好吗?”葛长松问道。

      “小的不识字,让他们想办法把各自的文契拓印了一份给我,都在这儿了。”田三七拿出一沓纸片递给他,虽然粗糙,但姓名籍贯等信息都十分清楚。葛长松心中五味杂陈,没急着翻看,而是郑重说道:“多谢田叔,可今后行事还应当更谨慎些。”

      田三七只当他是警告自己不要自作聪明,连声应是,有点结巴地说道:“公子,银、银子使完了……”

      青年立刻表示早就备好了,让他在院中等候,转身回屋去取。田三七虚握了两下方才拿着钱袋的手。钱七成用在了正事上,三成用去了给得痨病的娘请郎中。他倒不是觉得葛长松舍不得,只是人手招买齐了,要用的钱就会少许多,这个年还该不该过?

      大不了就豁出去,脸上抹点泥巴到养济院讨饭!怎么不是个活法。

      盘算之间,葛长松已经回了后院。他见田三七发着愣,就托起他的手放上钱袋,把嘱咐过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田三七感觉手中重量比最先还重了些许,心下疑惑,却不敢再问,一心只奔去医馆配药了。

      这算是在满足自己卑劣的同理心吗?阖眼定了定神,葛长松抬首凝望庭中月色,腰间环佩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下午李徽让人送来一些品质上乘的冠带配饰,他将要晋位,说身边做事的人也不好穿的太简朴,葛长松试带之后忘了解下。

      送东西当然没什么,可他没告诉过李徽他在崇都有私宅。

      今夜之月烁亮如小金乌,西沉东升之后,必定又是一片昭然天地。

      仁襄元年正月初一,先帝独子李协继承大统。因皇帝过于年幼,擢惠昀郡王李徽为商亲王,入朝与宰相邹义淹共同辅政。至此,冠以“颐丰”的六年正式宣告完结。

      李徽不想一上台就被谏官口诛笔伐,从祭祀到殡陛,每日循规蹈矩,每日背上的伤口都会崩开,丧服上海棠点点。清了十几次创之后,葛长松忍无可忍,给李徽的药减了一味蟾酥,疼得他龇牙咧嘴。

      “殿下如果以后不想再骑射,明早便去上朝吧。”葛长松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往后御史台是否会弹劾殿下不善君子六艺,我就不知道了。”

      “你那日气我带着重伤来找你,也是怕底下人看见了传出去,失了威信?”李徽问道。

      葛长松没回答他,手上包扎的力度又重了几分,李徽就说不出话了。

      王府沿用了李徽从前在崇都的行宫,等他痊愈之后还要依照亲王的规制重新修葺。伤病这个理由可以推脱掉大部分溜须拍马的拜帖,宰相揽去了大半政务,真正落到他手上的工作没有预想中的多。

      邹义淹是他的大长辈,资历深厚,贤名在外,李徽不打算和这样的人抢功,反而修书几封请“贤师”不要为了一些庶务劳心劳力。邹相每次都给他回一封写满了君君臣臣的儒家大典,李徽只好不再和他客套。

      “要在邹府安插一些线人吗?”葛长松抱起奏折。

      “不必。”李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别整理了,就这么十几二十本,先看哪本不是一样?”

      枉论还全是地方官献上的贺辞,虽然没什么看头,但要换着花样回复还是很耗精神的,他因此相当烦躁。奏折里看不到田计民生,要靠暗卫去查,这是个什么道理?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还差个契机,一炬燎原。

      葛长松缓缓颔首,仍一本本地查看姓名。廊下清风徐来,黄铜风铃反射的日光在他眼睫上跳动,惹得他半眯起眼。他抽出一本摆到李徽面前,说道:“崇都尹昨日才奏过,再奏应该是有正事了。”

      “再二再三的也不少。”正事也不会奏到我这儿来,李徽如此想着,翻开后却凛了神色,“……膏肓鬼?”

      “‘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绝症。”葛长松自言自语道,“何来鬼字?”

      近日城中乞丐孤儿多发疯症,胡言躁动,作癫狂状,相继死于高热。不像是瘟疫,倒像是被吃了魂,故而传出“膏肓鬼现世”的流言。崇都刺史自然没信这等妄言,却也说希望做几场法事,安抚民心。

      通篇没提请医者诊治乞儿或预防病症蔓延,奏言中的“民”似乎理所当然地将他们排除在外。

      李徽的语气带上了薄怒:“说他通世故,得出的决策又荒唐的很。流民染病,不及时把控,就是全城遭殃,非得等着亡羊补牢?”

      尤其在此王权更替之际,竟有人敢散播神鬼之说,斩首示众都不为过。

      “把崇都尹和邹相请来。”

      “已经让人去了。”葛长松拢了拢衣袖,“我现在去城西探查病例。”

      “不可。”李徽想也没想就否决道,“还不知道传染性如何,不能轻举妄动。”

      葛长松皱眉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去,寻常奏折呈报少说也要三天,殿下知道伤寒高发时三天能死多少人吗?”

      “我会吩咐崇都尹办下去的。事情结束之前,你就在王府住下,不要回城西了。”

      无言的对视之后,葛长松叹了口气,然后走到主桌前,掀起蔽膝,跪伏下身。

      “镜生!”李徽蓦然站起身。

      “殿下。”葛长松压过他的声音,“大局为重。第一件功,必须得从头到尾都记在商亲王名下。殿下不在意,难道没有其他人在意吗?”

      难道有其他人不在意吗?

      头顶没有传来声音,葛长松又说道:“行至高位,殿下怎的忽然任性起来了?”

      “……以后再跪我,就打一架,非得把你揍清醒了。”李徽咬着牙说道,“我派小鹰和你一起,入夜前回来。”

      “亲卫不可离开殿下身侧……”

      “适可而止,葛长松!”

      得偿所愿的某人假装没听见茶盏摔在地上崩裂的脆响,扭头就走。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也不画大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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