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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我是在17岁才拥有了手机的,那时候通讯设备很稀有,父亲为了买给我,花了不少积蓄。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多跟他通电话。父子之间的仇很容易化解开,可我们一直没能见面,所以用了整整三年。本以为冰释前嫌以后,我们能多少交谈几句,可事实是,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交谈了。他错过了我整个童年时期,在我废话最多的时候,最需要父亲陪伴的时候,最不怯懦的时候,他都不在我身边。

      而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男人,也已经一整年没有了音讯。

      我实在想念他。

      我准备去找他母亲要他的电话号码。那一路我既兴奋又忐忑,甚至想了一夜也没想好打给他的第一句要说什么。最近好么?这样是否太老套。不过我一定要问的是,什么时候回来?他该会给我个准确的答案吧。我还想跟他说,我很想你。他呢?他会问些我什么呢?问我期末考的排名,还是,问我有没有学会打架?我会如实回答,没有,这样他一定就很担心我,然后早些回来了。

      可我站到他家门前,却看见那扇门上多了把铜锁。

      那把锁是个老款式,锈迹斑斑,衬的这所房子像荒废了好多年一般。我透过那条门缝往里看,能依稀瞧见院子里的景象,地面石板间的青苔,和那方边缘已破损了的台阶。我愕然发现,梧生哥家的这处房子原来已经这样老旧了。

      小时候我跟他还坐在那条长廊台阶上吃过蛋糕呢。

      回去后母亲告诉我,他们搬走了。早在前阵子就搬走了。准确来说是梧生哥的母亲搬走了,因为梧生哥早已经不在这里。

      我问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很不解,看着我说:“咱过咱的日子,他们搬不搬走有什么关系?”

      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跟阿姨不是关系很好么?”

      母亲切菜的手甚至未曾停顿,平淡地应我:“是挺好的。那怎么了?”

      我明白,于母亲而言,那一切都不算什么。十一年前她拉着我过去照相片这件事,也完全不算什么。我明白她,也明白梧生哥的母亲,明白一切。

      但没有人明白我。

      我和梧生哥彻底失去了联系。十六岁那年冬天,竟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_

      我十八岁离开翡乡,临行前一晚躲在被窝里痛哭。那时我对故乡这个词还没有多么深刻的理解,我舍不得的不是翡乡这个小镇,而是那个早已先我一步离开了小镇的人,以及我们曾经共同走过的那段时光。

      大三那年,我跟同学一起去外地实习。那个城市叫邕海,工商业发达,听说遍地捞金。这等夸张的说辞我是从不相信的,只不过头一次走在繁华大道上,我心中艳羡不已,不自觉涌生出一种与城市难以相容的自卑感。

      从应聘公司出来时,已经到了中午,我们决定找一家便宜点的小饭馆解决午饭。

      正快要走到门口,我那同学瞧见旁边有卖柿子的摊位,眼馋说要去秤几斤。我陪他走到水果摊边上,没注意到车轮背后坐着一乞丐,他瞧见我,突然倾着身子将饭碗朝我递过来。

      我受惊往后一躲,似乎是踩上了什么东西。

      “我新买的皮鞋!”

      是一个青年男子,跟我一样穿着身板正的西装。

      我忙低头道歉,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边还没完,身后那乞丐就又把手伸了过来。我心想,不是说遍地捞金么,怎么会有乞丐捞不到金子呢。虽这样讽刺,可我还是从钱包里翻出两枚硬币,放进了那只碗里。

      “你把我鞋踩脏了,还让我自己动手?”那青年将纸巾扔在地下。

      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都注视着我,同学在我身旁催促,让我赶紧蹲下来擦完作罢。

      我正犹豫着,耳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五百块,够买双新的了。”

      他指间捏着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对那青年男子说。

      我不确定自己听的准不准确,但那声音我记着多年,大概率是不会听错的。

      我愣愣转过头看向他。

      六年了。这张脸,我魂牵梦萦。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近视的,如今戴上了一副银丝框眼镜。头发也剪短了,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衣,虽打扮得很年轻,可容貌还是成熟了许多,唇周甚至能看见一点胡子印。

      我遂转念一想,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们对视的那几秒内,周遭人来人往,他用眼睛跟我说了很多话,像问候,又像抱歉。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也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来,可我想要说的太多了,他一定不可能全部读出来。我唯一希望他读懂的,是我的思念。

      “小兰睢,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他带我去了他现在居住的房子里,开玩笑似的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我不相信他想说的仅仅是这些玩笑话。

      我坐在沙发上,打量这间屋子。大概能确定的是,这儿只有他一个人住。他还没结婚么?我心中生疑。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说:“家里没饮料,只能喝水了。”

      他看我不说话,坐下来接着问我:“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说:“实习。”

      应是看我脸色一直冷淡,他开始有些踌躇,搓了搓手,“噢……”

      他也词穷了。

      我们明明那么多年没见,按理说,该有一箩筐的话要跟彼此讲,可我们却都一时词穷了。

      “你大三了吧。”他突然生硬地提了一嘴。

      我点点头。

      “哪个大学?”他问我。

      “江辽大。”

      “噢!”他笑起来:“你果真考在了那。欸!没准我当时要是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咱俩还真能当同学呢。”

      我突然湿了眼眶。抬起头看着他,说:“可惜我永远都追不上你。”

      他的笑容僵住,默默散失在嘴边。

      那双眼,沧桑深邃,再不同从前明澈了。它从其中慢慢凝出一汩泪,似落不落的挂在上头,看着我。

      仿佛有种力量,要将我整个吃透。

      一瞬间,他在一瞬间里冲过来,紧紧搂住我。

      他心脏跳得很快,鼻息一下下沉重地落在我耳边。我从未离他如此之近。

      “小兰睢,再也别离开我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像祈求一般。可他明知道,是自己先离开的我。

      所以,那更像祈祷。

      邕海遍地捞金是假的。

      我走运,捞到了一样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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